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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電視劇《去有風的地方》大火,將取景地大理再一次送上熱搜。據大理文化和旅游局統計,今年一到四月,游客數量同比增長了124%。
這并不是人潮第一次涌向大理。從向往“詩和遠方”的背包客與文藝青年,到這兩年“逃離北上廣”的城市中產,永遠有人因它美麗文藝的傳說慕名而來,為它自由包容的氛圍定居停留。
然而,在又一批年輕人沖動裸辭,飛往大理的同時,許多“新大理人”紛紛選擇離開。
當房租開始飛漲、人群變得擁擠,“兩萬存款在大理躺平”成為了過去式。人們一定想不到,有一天,“內卷”這個詞會被用來形容大理。
月租600?不存在的
很多人一落地大理,就愛上這座城市。
三年前,95后河南女孩李米來到大理,對它的第一印象是“很包容,不會有人在意你穿什么、做什么,比一板一眼地上班自在很多。”
在此之前,她本科學的是“拿命換錢”的設計專業,作息顛倒、高強度工作是家常便飯,身邊的許多同學都因此生過病。她在上海和北京分別呆過一段時間,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大城市不需要我,我沒有信心在那里過得很好。”
而大理,和她過去經歷的都不一樣。
米線6元一碗,摩托車就能逛遍小城;家家有花,戶戶有小院;蒼山上是忽明忽暗的云,洱海邊有成群的海鷗。
她學著當地人的樣子在路邊擺攤,賣自己的畫,和其他攤主互相用商品交換食物,像回到以物換物的樸素時代,人與人的交往是不摻雜利益關系的純粹。
情人節,她跑到街上做“Free Hug(免費擁抱)”的活動,有人對她說“謝謝,情人節快樂”,有人和她分享自己的心事,有人送她玫瑰花,有人幫她貼了暖寶寶。
低廉的物價,緩慢的生活節奏,陌生人之間的善意和溫暖,讓李米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弛。她決定留下來,開一家名叫“白日夢”的民宿。
蒼山洱海、四季如春,但比起明媚的自然風光,身在大理的人們更多迷戀的是這片野地上多元的精神生活。
旅居的夫妻木柚和青青第一次到大理時,發現這里聚集了全世界的背包客,他們逛市集、聽野孩子樂隊的演出,木柚說:“大理不僅很美,還有其他城市沒有的文化氛圍。”
大理給了年輕人們一種“在北上廣卷”之外的選擇和想象:無論是創業的人、旅居的人,還是想要躺平擺爛的人,似乎都能在這里找到屬于自己的理想生活。
但經歷了三年疫情與重新爆火,這種想象漸漸消失了。最直接的一點是,大理變貴了。
原本600元到800元就能在古城里租到帶獨衛、供應24小時熱水的單間,現在起碼要上千,米線的價格也翻了倍,李米形容現在的大理:十八線的工資,一二線的消費。
今年三月,李米的房東通知她,“十天后裝修整棟院子,整棟樓都要搬走”。一開始,她只是覺得很突然,直到搬家時發現鄰居們都沒走,她才懷疑起真正的原因,大概是房東嫌原本給她的租金太便宜,想要借機趕走她。但房東態度強硬,聲稱自己最近“不在大理”,對她的疑問不予回復。
李米在大理很少有如此崩潰的時刻。因為搬家太臨時,新買的床和床墊都沒到,她和男友在應急帳篷里睡了幾晚。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木柚、青青的身上。他們在去年年底租下一套房子,簽約期一年,半年一付。后來他們離開大理,便把空置的房子借給朋友。房東發現后,以此為由讓他們退租。
他們猜測是面對大理的攀升的熱度,房東想要漲價。因為在他們退租之后,房租漲了一倍。
物價飛漲的同時,賺錢也變得更困難了。
橙子是今年裸辭大潮中的一員。她從房地產行業離開,上完咖啡課程,想和同期的朋友們在大理開家咖啡店。一問才知道,租金已經比去年上漲了50%。雪上加霜的是,大理的咖啡店早已飽和,“不管是古城還是洱海邊,沒走幾步就是咖啡店。”
她想過從擺攤開始,卻發現因為管制,很多地方已經禁止擺攤。在著名的三月街,為了搶免費的擺攤攤位,很多人提前一天直接睡在攤位上。
李米在去年年底,轉讓了自己開了三年的民宿。疫情期間旅游業不景氣,內卷嚴重,民宿行業的惡意競價讓她疲憊不堪,“以前大家遵循市場規律明碼標價,隨意讓顧客憑興趣選擇,一起開店,一起賺錢。但那三年,你標100元一間,別人就敢標50。”
她的民宿開業在五一節,前一天晚上,她還邀請大家在小院吃燒烤慶祝,第二天開業,她就收到了同行假裝游客發出的匿名差評。
從內卷到內耗,李米形容那三年是“夾縫中生存”。她在大理只剩工作沒有生活:一邊開民宿,一邊在咖啡店兼職,一邊更新小紅書,一邊還信用卡的錢。
饒是如此,還是賠了錢,客棧第一年的裝修和房租花了30多萬,最后出手的時候只轉了20多萬。李米用“沒賺沒賠”簡單地帶過了這場“白日夢”。
民宿關停時,李米正好“陽了”,一個人躺在臥室的床上哭了一晚。臨走,她沒有再做閉店儀式,只是坐在院子里看著水池中的小魚發呆。小魚是她從小院建好后開始養的,最開始只有8條,離開時,已經有46條了。
回想這段創業經歷,李米總結,“現在大理生活成本高了,投資成本也高了,如果有足夠的資本可以試試,但對于像我這樣年輕的創業者,一個積蓄不多的普通人,壓力還是很大的。”
大理變成了一個秀場
直到選擇離開,木柚和青青依舊覺得大理的美是真切的。
2020年之前,這對旅居夫妻一邊做編劇接活,一邊全世界到處跑,沒想過會在一個地方停留三年之久。但當疫情中斷了旅行,他們打開地圖,給每一個想去的城市打電話,答復都是否定的。只有大理,愿意接受從外地進入的他們。
初到大理,他們租下一間柴房,向遠處能望到蒼山。在小院里看四季的變化,觀察作物的生長,日記里寫道:
“樓上的一個姐姐給我送了五斤玫瑰花。要知道,春天是大口吃花的季節,我生怕玫瑰蔫了,便塞進冰箱里保鮮。第二天一早,我打開冰箱,一陣芬芳撲鼻而來,那是第一次聞見春天的氣息。”
“我們在窄路上行車,遇上一群正在路邊分揀蘿卜的農民,農民大爺讓我們放心過去,還笑著說‘如果碾壞了就送給我們吃’。車子順利駛過,大爺趕忙跑過來,從車窗里給我們塞進了一個又大又新鮮的白蘿卜。”
大理的氣候和土地讓種植變得容易,他們學著種青菜、玉米與葵花籽,現實版《小森林》就在身邊;自駕五個小時以內,就能收獲高原、雪山等頂級戶外景觀。木柚說自己也看了幾集《去有風的日子》,“說實話,這部劇特別真實,不是美化,大理就是這樣的,風景是,淳樸的當地人也是。”
但大理“人均博主”的現狀讓他們感到困擾。正常出門遛狗,也會被不經同意地拍攝,他們不知道自己的日常是不是轉頭就被發到了短視頻網站,“在他們的眼里,我們的生活是一種拍攝素材。”
有時外出回家,發現就連家也被當成景點,有陌生人到訪的痕跡。柴房到期后,他們放棄了美景和小院,租賃了一套小區里的房子,減少不必要的干擾。
木柚和青青覺得,大理越來越像一個秀場。“感覺有三分之一的博主都在大理生產內容。”木柚隨意就列舉出了幾條所謂的“大理流量密碼”:“我今年22歲,每月只花800元,在大理租到了200平的大院子”;“裸辭后來大理創業,五年買了八套房”......
所有人都在拍攝高度同質化的內容,像一套公用的模板:這里如何景色美而物價低,有多適合躺平,這里的人多么有趣.....“就像給全國人民畫了一個大餅。”
其實在大理長居的年輕人,很少有人真正地躺平。“大理本身是一個圈子,圈子里的人難免‘攀比’,所以就形成了越來越內卷的情況。”木柚給出自己的理解。
在大城市,卷的是kpi,想的是搞錢。而在大理,卷的是經歷,拼的是談資。
有陣子流行露營,大家就卷怎樣發現更小眾、更優質的露營地。有人發現了一個“秘境”,一發朋友圈,人們便接二連三地去打卡,或者去發現更“秘”的秘境。
讓木柚印象深刻的是“羊吃蜜溫泉”,那本來只是當地人農忙后泡澡的天然溫泉,卻“活生生被搞成了網紅打卡地,產生很多垃圾,現在由于環境不堪重負,又慢慢被人嫌棄了。”
他們觀察身邊的朋友,發現大多是在大城市里積累了物質和經驗,來到這里換一種狀態,但還是在繼續工作。
有人在上海每天“硬著頭皮去上班”,到大理后反而每月做一個報表“自己卷自己”。還有人在短暫地體驗過后,發現自己“躺不平也卷不動”,再次回歸城市。
在大理,有太多人剛開始充滿激情,恨不得向世界宣告“我過上了理想的生活”。等到新鮮感消退又開始迷茫,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的。他們忙著在自媒體上美化大理,又很快因為膩煩離開,連“放下焦慮”都成了表演的一環。
離開大理,是為了新的開始
“離開大理”這個決定,木柚和青青做得比想象中迅速和輕松,當大理不再是一種滋養,他們重新上路了。
他們選擇老撾的瑯勃拉邦作為旅居的新一站。這個疫情后最早開放國門的東南亞國家,坐火車或是自駕都可以直接抵達,成了很多旅居者和數字游民的選擇。
很多人說,瑯勃拉邦是20年前的大理和清邁。這里自由、野生,《孤獨星球》里稱它“周邊都在高速發展,時間在這里卻仿佛自顧自停下了腳步”。
老撾的用人成本很低,人均月收入600-700元,工資只有云南的五分之一。他們想更深度地體驗這座城市,于是租下一棟喜歡的房子,成為airbnb(愛彼迎)房東,接待了世界各地的數字游民。
然而在瑯勃拉邦呆了三個月,木柚和青青又一次選擇離開。
疫情過后,他們對旅居有了新的想法:“之前我們的旅行總是很慢,對于一些地方,有時候說不去就不去了,但疫情讓我們覺得沒有什么東西是恒久的,好像走的地方越多,就越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夠用,我們想讓節奏更快一點,看更多的地方,更大的世界。”
李米在轉讓民宿后,也離開了大理,去巍山開了一家10平米左右的小咖啡店。
巍山是一座距離大理一小時車程的古城,和大理氣候相似,但有著更低廉的成本、更清凈的生活、更友好的創業氛圍。這里以本地人為主,還沒有太多商業開發的跡象。
支付了一萬元一年的店鋪租金,又用一萬元裝修、改造,兩萬元添置咖啡機,李米的咖啡館在今年的五一開業了。人流不多,好在成本也很低,圖個自在。
平靜的生活讓她逐漸從民宿創業失敗的內耗情緒里走了出來,“去大理的目的就是不想在城市里卷,結果沒賺到錢,情緒也變得很差,也沒有時間去感受那里的美。來巍山之后才終于跳出來了。”
沒有永遠的烏托邦,只有永遠的圍城。有多少人渴望來到大理,就有多少人從大理離開。
一部分人成立家庭,因為相對落后的教育環境離開大理;一部分人去了更偏遠的小城,繼續創業;一部分人回到老家,考進編制,旅居者們再次背上行囊,重新上路.......
因為現在的大理,不再適合進入新一階段的他們了。
也許沒有哪個地方是適合躺平的。來去之間,大理并不能為迷茫的年輕人提供一個真正的解決方案,青青說無論是去大理,還是去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是逃避生活的方式。“把去大理當成逃避問題的方式,只會出現更多問題。”
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到訪或者離開大理,但“無論外界怎樣,大理都是不會變的。你看這么多年,人們來來去去的,蒼山和洱海變過嗎?”
有風的地方依舊有風,只是在大理找不到答案的年輕人們,重新上路了。
作者 堅果 | 內容編輯 鈴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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