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入塵煙》 并沒有感動到我。即使老四在水里抱著曹貴英浮尸那段,也很平淡。
淹死的人,我小學畢業前就見過好幾個。其中兩個還是小孩,鄉人不懂人工呼吸,就把他們放在黃牛的背上,試圖顛簸出他們胸腔的積水。
他們都沒有被救過來。
我還在一個下午,遇到兩個孩子被黃河水淹死。
一個是女孩,十三四歲,姓王,家住花園口附近。如果不是落水,現在都三十歲了。
另一個是個男孩,剛高考完,據說還考上了二本,在小王落水處上游數百米,親戚家的漁船上玩,跳進黃河游泳,沒上來。
有人給小王姑娘做按壓,從口鼻擠出了黃河水,也擠出了她午飯后吃的西瓜。
我站在一旁,有些恍然,仿佛那西瓜是她五臟六腑的一部分。我沒有恐懼,只有心疼。
跟我一起采訪的電視臺一位女實習生,見狀急得直哭,她給小王做了很長一段人工呼吸,最后徒勞地垂手站在黃河邊,繼續哭。
讀到這里,你可能會明白,為什么曹桂英的死狀沒有感動我。
在農村的溝壑里,每一天都會死點人。淹死,摔死,撞死,凍死……我們村還有個老頭在一個干池塘里烤火,被活活燒死。
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故事,細究起來,都不比曹貴英的差。
我可以為他們的幸福而喜,卻早已無力為他們的不幸而悲。
所以,我很敬佩《隱入塵煙》的導演,祖國和生活沒有磨鈍他的感知覺。多年來,他努力在黃土和黃皮膚之下,深掘一個更溫暖的故鄉。
之于我呢,沒有故鄉,不還得活著嗎?我越來越厭煩寫農村題材,像《隱入塵煙》中的四季輪回,事實遠不是田園牧歌。
我小時候冬天,大人小孩的頭上、手上和腳上,布滿了凍瘡;
春天孵出的小雞,還有母雞一年四季下的蛋,人們都不太舍得吃,攢起來換油鹽錢;
烈日下,人們一鐮一鐮放倒金黃色的麥浪,再把一半以上的收成拉到糧庫,交給“國家”。驗質員手持鋼釬,仰著鼻孔,對我們像喚牲口一樣吆三喝四;
家里的豬羊牛驢等牲口,感情再深,終究還是要賣給屠夫的。前幾天,我突然翻到一張老照片:
那些不幸的生命能感動你,固然說明了你的共情能力,還有就是,這些對你來說很新鮮。
《隱入塵煙》能比一般文藝片火,原因恐怕就在此。但豆瓣評分8.5,卻不到五千萬的票房,也足以顯示,在這個戰狼橫行之地,小人物隱還是不隱,都只是一縷沉默的云煙。
我建議讀到此文的朋友,都能付費看看《隱入塵煙》,不能讓這一類型的作品餓死。
不過,我還要說說這部電影的缺點,就像我當初評論范雨素的寫作。(見 )
如很多評論所言,《隱入塵煙》太像紀錄片。但我認為,它的素材又無法撐得起一部好紀錄片,導致故事和結構過于簡陋。而簡陋,跟簡單和簡練,都不能畫等號。
如果我是編劇,會把曹貴英改為二婚——年紀更匹配,也更符合農村實際,因為一個女人即便有殘疾,也不可能耗到三四十歲才找第一個婆家。
接著,曹貴英被丈夫或大媳婦嫌棄太臟不能抱孫子,被趕回了娘家。她父母早已雙亡,賴在兄弟家很是尷尬,甚至影響到了侄兒的婚事。
她就像被趕走一樣,被介紹給了老四,彩禮錢被侄兒挪用成了他未婚妻的彩禮。此后故事線照舊,一直到,她在前一起婚姻中的小兒子要結婚,找她湊彩禮,老四為了幫她,連夜去賣驢,不料跌到水渠里淹死了。
電影的結尾,曹貴英把賣驢錢送給了小兒子,熱水也沒有喝到一口,就被推了出去。她被媒婆順手送了一張大紅的喜字,拿回家,蒙在老四身上……
有點離奇吧,但在我看來,這比原情節更接近現實。
《隱入塵煙》的最大問題,可能就在于:覺醒和反叛日常,都有些,但并不成功,尤其是曹貴英這個角色,海清更多是在模仿當地的農婦,導致曹貴英活沒活出來,死也死得莫名其妙。
她浮尸溝渠,跟一個北上廣的女白領被雨災沖進下水道,都可歸因于無常。但在電影中訴諸無常,往往意味著敘事的失控。
這一點上,曹貴英遠不如1992年的秋菊。
如果不覺醒不反叛,那么這個電影就得更殘酷更冷漠,類似我上面給出的橋段。是的,這樣很可能難過審。但都比以無常和尋無常,來為小人物解脫好。
他們一直逃避,就永不得自由。
而真正的愛情,是兩個自由人的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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