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米亞”(zomia)是近些年西方學術界比較火的一個詞,它由荷蘭歷史學家申德爾于2002年提出,又在2009年被美國歷史學家斯科特發揚光大。在國內,這個概念討論得還比較少。
簡單來說,這個詞的意思是“不被統治的東南亞山地”。“zomia”的“zo”在藏緬語系中的意思是“山”,“mi”的意思是“人民”,“ia”的詞綴表“某地方”。因此,“zomia”的字面意思就是“山民之地”。
說了這么多,不就是研究東南亞嗎?東南亞有什么可研究的?
在18世紀以前,學術界當然不會研究東南亞,大家主要研究歐洲的歷史。但到19世紀,歐洲歷史研究差不多了,學術熱點必須向外轉移,于是轉移到與歐洲關系密切的近東,有了“亞述學”、“埃及學”。
同樣的道理,到了20世紀,近東歷史也研究差不多了,進一步轉移到遠東歷史,有了“敦煌學”“新清史”。21世紀了,近東遠東的主要文明都研究差不多了,還剩哪沒研究?“東南亞學”、“贊米亞”應運而生。
到22世紀,會不會有“南極學”?那是生態學的事,咱們不討論
坦言之,這其實是一個“史學內卷”的過程。本來大家聊歐洲史,聊得好好的。突然來一個人說埃及。大家就去了解埃及。沒一會兒,又冒出來一個人講敦煌,大家就去了解敦煌。幾番折騰下來,正當大家自認為很懂歷史,學貫中西的時候。又一個聲音幽幽地飄來:“朋友們,你們了解贊米亞嗎?”歷史學家們面面相覷:“什么?贊米亞在哪?”(趕緊翻書吧...)
這當然是玩笑話。咱們言歸正傳,說這個“贊米亞”,到底研究出了什么名堂?
其實也不用去看那么多學術專著。所有有關贊米亞的研究,總結起來就是兩個字——“反抗”。反抗誰?平原上的帝制國家。
斯科特在《逃避統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中說:
“這些地方是困難并難以進入的疆域,不管海拔如何,都阻礙了國家的統治...這些地區經常成為那些反抗或逃離國家人群的避難天堂。”
說到這,我覺得也不用什么學術詞匯來解釋。就用大家最熟悉的“桃花源記”“梁山好漢”來解釋。想象一下,在東南亞的綿延群山中,每一座山都是“梁山”,每一道嶺都是“桃花源”,他們不記歷史也不納捐,“爺爺生在天地間,不求富貴不做官”,這是什么?這就是贊米亞。
“贊米亞是為逃避“國家空間”而精心設計的藝術,那里的人群尚未被納入國家機器的管轄范圍,那里居住著的是崇尚自由、實施自我管理的人群,與他們有關的地理區位、耕作方式、農業作物、社會結構、口述文化、被狂熱崇拜千年的先知等都可以被視為逃避國家控制的產物。所有這些特征都幫助贊米亞地區的人們逃避國家統治,避免被統合進國家體制,以保持國家邊界之外的獨立和自由。”
那平原上的帝制國家會瞪眼看著你們這么“自由”嗎?
當然不會。
“平原上的王朝進山獵奴是一項每個旱季都進行的,有規律的商業活動。”;“閱讀泰王國或者緬甸王國宮廷歷史或編年史的人都可以看到一系列的劫掠,他們成功的標志是俘虜的數量和技能”;“國王買來戰俘的希望是將這個戰俘打造成一個好士兵。”;“清邁王國中人口3/4是戰俘,另一個泰國小國,清盛有差不多60%的人口是奴隸。”
看到這里,我不由聯想起咱們中國歷史里《三國志·吳書》的一些記載:
“時吳、會稽、丹陽多有伏匿,遜陳便宜,乞與慕焉。會稽山大帥潘臨,舊為所毒害,歷年不禽、遜以手下召兵,討治深險,所向結服,部曲已有兩千余人”“會丹楊賊帥費棧受曹公印綬,扇動山越,為作內應,權遣遜討棧....遂部伍東三郡,強者為兵,羸者補戶,得精卒數萬人,宿惡蕩除,所過肅清,還屯蕪湖。”——《陸遜傳》
“而歙賊帥金奇萬戶屯安勤山,毛甘萬戶屯烏聊山,黟帥陳仆、祖山等二萬戶屯林歷山。林歷山四靣壁立,高數十丈,徑路危狹,不容刀楯,賊臨高下石,不可得攻...大軍因是得上,大破仆等,其馀皆降,凡斬首七千。”——《賀齊傳》
“是時丹陽、吳、會山民復為寇賊,攻沒州縣,權分三郡險地為東安郡,琮領太守,至,明賞罰,招誘降附,數年,得萬余人”——《全琮傳》
“會建安、鄱陽、新都三郡山民作亂,出牧為監軍使者,討平之。賊帥黃亂、常俱等出其部伍,以充兵役。”——《鐘離牧傳》
三國時期吳國將領的重要功績來自討伐山越,掠奪山民人口。這與東南亞王朝“進山獵奴”的活動十分類似。《資治通鑒·漢紀》胡三省注對山民概括是:“不納王租,故曰山越”,這也與斯科特對贊米亞人群的定義完全符合。
“山越本亦越人,依阻山險,不納王租,故曰山越”。——胡三省
綜上,筆者認為:在我國東南的廣大丘陵地帶,雖然平均海拔只有200-500米,比東南亞山地平均500-1000米的海拔略遜一籌,但也可以視為是一個東吳版的“贊米亞世界”。
沿著這種思路往下思考,吳國與山越的關系便不是“國”與“賊”,而是“平原帝國”與“贊米亞”。
那么,歷史上的吳國。就是一個勢力范圍局限于長江中下游平原、錢塘江、湘江、贛江兩岸沖積平原、以及贊米亞河間地的中小型帝制國家。吳國在這些低地設郡立縣,編戶屯田。并定期向贊米亞進攻,掠奪人口。
而更為廣闊的山地地帶,是與吳國社會結構、生產方式截然不同的“贊米亞世界”。山民只在名義和地圖色塊上受吳國統治,實際上自成一派,有時還會攻州掠縣,向吳國進攻。
“侵虐百姓,強賦于民,黃魚一枚,收稻一解,百姓怨叛,山賊并出,攻州突郡。”——《吳書·薛綜傳》
山民以漁獵與種植結合的方式獲取糧食。利用山中的“銅鐵”“自鑄甲兵”形成武裝。并會對低地的“捕亡宿惡”實行統戰政策,獲得一些情報和技術輸入。平時就像人猿泰山一樣“升山赴險,抵突叢棘”。
“丹楊地勢險阻,與吳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人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于林莽。逋亡宿惡,咸共逃竄。山出銅鐵,自鑄甲兵。俗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猨狖之騰木也。”——《諸葛恪傳》
不要以為山民的數量很少。吳國滅亡時,有人口240萬,士兵23萬。把《三國志》中吳國將領掠奪山越人口的數量簡單相加,就有人口50萬,士兵10萬。我們假設吳國掠奪了山民人口的50%,那山民的總人口也會超過百萬。《宋書》可以側面證實這個猜測:
“自元嘉將半,寇慝彌廣,遂盤結數州,搖亂邦邑。于是命將出師,恣行誅討,自江漢以北,廬江以南,搜山蕩谷,窮兵罄武,系頸囚俘,蓋以數百萬計。——《宋書》
考慮到三國時期對南方的開發,肯定不如衣冠南渡以后。因此東吳的贊米亞世界,無論是規模還是人口,都會大大超乎我們的想象。
不過話說回來,山上畢竟是荊棘叢生、猛獸出沒、生產生活條件極差的地方,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寧愿呆在山上?也不愿下山呢?
答案很簡單,我給大家講一個故事。出自《禮記?檀弓下》: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于虎也!’”
什么意思呢?婦人一家為了逃避“苛政”,寧愿住在猛獸出沒的山區。孔子問你們為什么不跑啊,婦人說:“這里沒有苛政啊”。“苛政猛于虎”,這便是贊米亞問題的核心。
斯科特認為:
“贊米亞地區人們的這種選擇是一種“次級適應”,是人們采取的“自我野蠻化”,是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創造,而不是以往文明中關于“野蠻”等“原始主義”論調所認為的被淘汰或落伍的產物。”
山民為了逃避苛政,選擇了“自我野蠻”,其實是一種趨利避害的自然行為。如果可以做個良民,誰又愿意逼上梁山?如果可以耕桑耘梓,誰又愿意山棲谷隱?學海無涯,小小的“贊米亞”,反映了古代的“潤學”,蘊含著先民求生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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