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顧 箏
我們想寫“打樁模子”很久了。 這是一個經久不衰的上海話梗,比它的普通話版“黃牛”要形象很多。 看上去不上臺面,但卻反映著上海某一時期獨特的社會經濟現象。 只是我們一直找不到愿意和我們聊聊的“打樁模子”,即使是光頭金鏈子社牛大哥,也在聽到我們的采訪要求后擺擺手,“小姑娘,幫幫忙哦,這個有啥好講頭。” 好在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這次終于等來一位爺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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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要不要解釋一下“打樁模子”?
看這動圖應該就明白了吧
寶慶今年62歲。
這當然是個化名。不出真名,不拍照片,是寶慶答應接受采訪的前提。
他穿著一件阿迪達斯的黑色輕便羽絨服,腳上是類似匡威的高幫帆布鞋,眼鏡腳上的標志是阿瑪尼。
并不能確定品牌的真實性,但可以看出寶慶注重外在形象。“不好太邋遢的。”他這樣表達自己的穿著習慣。
打樁模子可以說是比較早擁有自己dress code的人。
剛入行的1980年代初,寶慶和同行們穿軍裝軍褲。
上海作家袁念琪1984年,就常常在陜西南路從巨鹿路到長樂路段,看到穿著褲袋大、裝錢多的軍褲的“打樁模子”在不時探問路人。
那時,陜西南路弄堂里剛開了一家上海外匯商品供應站,打樁模子的嗅覺極其敏銳。
等到90年代、00年代,打樁模子又是緊追流行時尚的一群人。
《新民晚報》“夜光杯”上
一篇短文稱
夢特嬌是“黃牛”的制服
太子褲、黑T恤曾是他們的工作服。
夢特嬌買起來也不手軟,“幾百塊一件,(當時)社會上混混的人都穿。”寶慶回憶說,“胸口有朵花的。”
這也被“社會觀察家”們觀察到了。
作家王唯銘在《上海七情六欲:1965—2005一個狩獵者的城市記憶》一書中寫到了打樁模子在國際飯店吃早茶的場景:
“上海一部分先富起來的‘打樁模子’在里面一一坐好。因為是夏天,他們每個人身上一件‘夢特嬌’,脖子下套著一條晶光賊亮的項鏈……”
大幾百一件的夢特嬌
是“打樁模子”的制服
這經典穿著還曾出現在社會新聞中。
1990年代初,一名“打樁模子”被搶劫殺害,公安機關在公開的信息中披露:“死者身穿黑色夢特嬌T恤衫”。
等到寶慶退出江湖的2010年后,打樁模子們又有了更新換代的dress code。
街頭反扒民警會以“戴一頂白色棒球帽,身穿紅色沖鋒衣加牛仔褲,身上背著個斜挎包”的形象在街頭晃晃蕩蕩,絲毫不引起他人懷疑。
這種存在的合理性,是采訪記者看到他時的第一感覺——“活脫脫一個‘打樁模子’形象。”
02
1980年代穿軍裝軍褲,固然神氣,其實還有它的實用性,“軍褲褲袋大,裝鈔票、票子多。”
寶慶高中畢業就混社會了。
1980年代初,“待業青年”是個新名詞,折射當時的社會現象。隨著知青返城,就業的空間逼仄,很多年輕人就蕩在家里晃在社會上。
《股瘋》里王汝剛演“打樁模子”
穿著時髦
寶慶顯然不愿多談自己當時沒有進“單位”的原因,他更愿意說說自己當時的地緣優勢。
作為生活在南京西路弄堂里的男小囡,見的世面多,本事大。“楊浦區閘北區的不會做黃牛,黃浦區的就會‘投機倒把’。”
那是上海還有明確“上只角下只角”概念的時代,黃浦區作為市中心,人多、熱鬧,有消息集中區。大光明電影院就是這樣一個點。
《新民晚報》上所繪的
大光明電影院門口“打樁模子”的漫畫
寶慶最早經手的是票證。
在計劃經濟時代,什么都需要票。買早飯要糧票,還分本地和全國;買布要布票;買蛋買肉買油都要票,每個家庭根據人頭配給供應。
“有的人家有不需要的票子會賣出來,阿拉收了就賣給有需要的人,當中賺差價。”
全國糧票是比較吃香的,離開上海到外省市辦事體,沒全國糧票幾乎寸步難行,沒地方吃飯,所以大家叫它“滿天飛”。
全國糧票
還有一種已經退出歷史舞臺的東西好倒手,寶慶給我們“科普”了一下——年歷片。
這是一種正面為圖案,背面為年歷的小卡片,最初由于印發數量有限而在社會上引起轟動。
設計精美的年歷片當年相當緊俏,可以在大光明電影院門口換砂鍋。還有印刷廠的員工回憶,用一套年歷片作為交換,就能在紅房子吃一頓法式大餐。
中國紡織品出口公司設計的1980年年歷
當時的年歷片非常吃香
/ 任美君 提供
票證、年歷片算是寶慶的“試手”,真正開始讓他把“打樁”當一樁行當來做的是電影票。
“那時的人沒啥樂趣,就是去看電影。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這些外國電影比較吃香。”
寶慶上午九十點就去電影院窗口買票,一角五分的票,一次性買二三十張。等到晚上電影上映前,就開始出來工作了。
“吃好晚飯,小青年出來兜馬路,想看電影,但是票子已經沒了。阿拉就在旁邊問:‘票子要伐?’”
寶慶以前的工作地點
大光明已變了樣
/壽幼森 攝
好看、緊俏的電影好翻只跟斗賣。
也有失手的時候——開場一兩分鐘了,手上票子還有不少,那就原價賣出,或降價出售。
好在這是少數情況,“那時南京路上晚上人很多。”
資深影評人徐鳶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那個年代,電影對觀眾來講,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精神活動。那時候上海都是單廳影院,一般都是大廳,能坐800人-1000人。”
03
寶慶算了算,販電影票一晚上好賺五六元,一個月就是100多元。“人家上班一個月只有30幾塊工資,做慣了黃牛,就不想上班了。”
那個時候,黃牛這個職業,好像永遠不會失業一樣,因為上海多的是緊俏貨。越緊俏,越有差價,就越有“打樁模子”存在的空間。
很快,寶慶就不再去問“票子要伐”了,他去問“外匯券有伐”。
他用英文來向我們介紹:“去做FEC了呀。”
所謂FEC,就是foreign exchange certificate(外匯兌換券),簡稱外匯券。
令人艷羨的外匯券
當時南京東路七重天賓館門口有很多打樁模子蹲點,因為華僑商店設在一樓。他們從來消費的人手里收購多余的外匯券,再轉手賣給有需要的人。
一進一出,賺0.2左右的差價。
為了賺這差價,打樁模子“卷”也是蠻“卷”的,我們曾在人民廣場英語角碰到老侯。他說年輕時候學英語的動力,是為生計。
“八幾年辰光,阿拉要賺鈔票。跟外國人change money,調鈔票。”
“洋涇浜英文上去么,人家就換給阿拉了。就格能學出來的。”
老侯到人民公園英語角學英文
外匯券不像電影票,還有會砸在手里的時候,它的出手,是從來不愁的。
用外匯券,才能在“華僑商店”購買到一般市面上買不到的東西——外煙、名酒、真絲圍巾、酒心巧克力……
它對當時的上海人來說,簡直就代表著“時代的欲望”。
上世紀80、90年代
上海人都想買到有這包裝的東西
按理,它和人民幣等值使用,但是當時有外國專家形容它是特權貨幣,“如果錢能說話,外匯券的聲音比人民幣大50%”。
寶慶那時不做在友誼商店門口蹲點的小生意,他是“上家”。在大光明摸爬滾打了幾年,他混進一個團隊,有了更多信息。
“當時上海很多大賓館都可以用FEC買香煙,許多人不知道。”他和同伴從黃牛手里一下子收入大量FEC,然后叫上出租車去賓館“帶貨”。
“整箱整箱地買香煙,出去賣可以翻一倍價鈿。”那種撩開衣裳問“外煙要伐”的打樁模子,在寶慶看來,是低到了塵埃里,是他們的下家。
我們不免有疑問:外匯黃牛為什么不直接去買香煙,賺更大的差價呢?
寶慶說:“每個黃牛的信息不一樣,而且還要有關系。”
1998年,大型越劇《孔乙己》上演
無票的觀眾等票,有票的黃牛等觀眾
/許海峰 攝
在寶慶所總結的打樁模子生存法則中,“關系”絕對是排行前列的要素。
買電影票要關系,買香煙要關系,這些關系并非一開始就認識,而是憑著社牛的屬性搭識而來,又靠著利益進行維系。
在賓館買香煙,他們每次都會買巧克力等時髦吃食送給營業員,“要讓人家覺得‘上路’,否則他們可以說沒貨了,不賣給你。”
04
外匯券是1990年代中期退出歷史舞臺的。
寶慶他們沒帶怕的,因為有別的業務。“賣BB機。”
說出來,又是時代的眼淚,知道BB機這貨完全就暴露年齡了。
在電話還遠遠沒有普及,大哥大更是遙不可及的情況下,BB機絕對是個很管用的好東西,方便人們溝通。
如今尋呼臺和這樣的臺式電腦
都已成為記憶里的老古董
/周紅鋼 攝
上海作家李大偉說:“拷機是生意人的腰間佩飾,是有花頭的‘徽章’。”
1990年代,蘇州河邊上的瑞泰里老弄堂口,天天人聲鼎沸。做啥?都在求購BB機。這里是專營BB機業務的郵電服務公司所在地。
看到這場景,你們就懂了,打樁模子又會出現了。
寶慶介紹,一只中文版BB機買進來3000塊,一倒手,可以賺兩三千。雖然不是一人獨賺,當中有很多環節,但每個經手的人都有幾百塊錢的賺頭。
后來又倒手大哥大。“那時開公司的人多,開公司做生意,需要道具,所以大哥大炒起來了。”
《股瘋》里,潘虹炒股賺了錢
有了大哥大
那時的上海,熱潮涌動。“飯店生意好得不得了,晚上基本滿座,外面的人看上海,說‘怎么都那么有錢,吃吃玩玩,事情不做的,好像錢都用不完似的。’”
寶慶就是這種群體中的一分子。
Boyz Ⅱ Men來上海舉辦演唱會
黃牛早早來售票口“上班”
/ 許海峰 攝
早上去德大或東海吃咖啡。吃咖啡不是正事,關鍵是要去互通消息。當時難得去喝咖啡的普通市民都知道,“彼時德大聚了不少打樁模子,常常一泡就是2個小時。”
下午去裕德汏浴,睡一兩個小時。這個裕德池,后來還成了上海旅游指南里的“著名”景點()。
每天看上去不做什么正事,但一天平均可以賺三五百元。“自由、適宜、鈔票多,還沒領導管。誰還要上班?”
“當時機會多,走出去就能賺錢,圈子搭得好就能發財。”當時有的打樁模子圈子開始轉戰股票市場了,買認購證,買股票,但寶慶沒有踏進這個圈子。
寶慶沒有踏進股票圈
或許是老天不會總是永遠慷慨地給人發財運,寶慶在職業生涯的后期明顯地感到路有點越來越窄了。
這種感覺和《上觀新聞》所采訪的一名同齡黃牛老郁非常類似。老郁在2002年正式退出黃牛界。“不是不想干,而是干不下去了,因為競爭太激烈,有時還慘烈。”
已經不是和自己卷了,要和別人卷,和世界卷。
傳統站馬路的攬客模式已經落伍了,現在的黃牛需要懂網絡,需要有地域性的壟斷,還需要有能力對反壟斷的同行進行驅逐……
這批從1980年代初開始入行的本土打樁模子開始漸漸退了,寶慶10幾年前就不做了。“感覺跟不上時代,鈔票難賺了。”
他多少是有點落寞的,“現在也不和老早的黃牛交流了,現在的社會是越來越淡漠了。”
參考資料:
1、袁念琪,《陜西南路弄堂里的免稅店》,《解放日報》2020.11.12
2、王唯銘 ,《上海七情六欲:1965-2005一個狩獵者的城市記憶》,上海文藝出版社
3、李大偉,《拷機·手機·三黃雞》,《解放日報》1998.11.25
4、《資深黃牛:我做打樁模子的日子》,《上觀新聞》2014.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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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顧 箏/
編稿子:小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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