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故事
初唐陳子昂 03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01
公元679年。
當初驚才絕艷的王勃已經故去數年,漸漸被世人遺忘;他的好友楊炯還在靈臺旁的秘書監里校補典籍,將近而立之年,依然在為即將到來的秩滿升遷而奔忙;曾經意氣風發的盧照鄰此時已經沉疴難愈,久不聞于世人矣;而年逾花甲的駱賓王則身陷囹圄,在御史臺的牢籠里長吁短嘆。
這一切都離弱冠之齡的陳子昂太遙遠,雖然盧照鄰曾經在他的家鄉任職3年,王勃曾經到他的家鄉游歷,駱賓王也曾經到蜀中平叛。只不過還是弱齡小兒的陳子昂與他們并無交集,“馳俠使氣”的富家子弟熱衷于跑馬射箭,詩文于他而言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
公元686年,楊炯也到了梓州,此時的陳子昂卻已經跟著喬知之,隨軍遠赴西北居延海、張掖河一帶征討同羅、仆固的叛亂。
不過為了心中的理想,剛剛弱冠的陳子昂還是和千千萬萬的同齡人一樣,走上了京漂之路。調露元年(679)的春天,陳子昂告別父老,順著長江一路向東而后向北,前往長安。
他最終還是走出了舒適圈,開始向王、楊、盧、駱的世界出發。
02
不知道是不是父親給他的命題太過于宏大,迅速成長起來的陳子昂詩文中總帶著一份超越年齡的沉重和悲壯。當年,他乘舟順江而下,一路上看到了不同的風景,也結交了不少新的朋友,于他而言皆是全新的未來。
這一路他寫了很多詩,《初入峽苦風寄故鄉親友》、《江山暫別蕭四劉三旋欣接遇》、《白帝城懷古》、《度荊門望楚》、《晚次樂鄉縣》、《峴山懷古》等詩作,都是他的旅行VLOG。放在現代,這位大哥一定是一位朋友圈達人,而且是一位文藝腔調十足的分享達人。
03
我們先來看看他的一首《白帝城懷古》。
《白帝城懷古》
日落滄江晚,停橈問土風。
城臨巴子國,臺沒漢王宮。
荒服仍周甸,深山尚禹功。
巖懸青壁斷,地險碧流通。
古木生云際,歸帆出霧中。
川途去無限,客思坐何窮。
白帝城位于重慶市奉節縣,現在已經是我們憑吊歷史的國家文物保護單位了。白帝城因其天生易守難攻,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戰國楚奪此地而得以西進,西漢公孫述據此地而割據一方,蜀漢劉備退守白帝城托孤,南宋筑山城而抗御蒙元。故小小一方白帝城卻有鎮守三峽、拱衛巴楚之美譽。
一方古城,濃縮了數千年巴蜀滄桑。
他乘船經過白帝城時天色已晚,但見夕陽逐漸隱沒在蒼茫的江水里,悠悠古城激發了他的萬千思緒。滄桑城樓曾經拱衛著巴蜀古國,高臺乃是那湮沒的蜀漢王宮。可知這荒遠地區仍屬于周朝的領域,深山里至今還留存有大禹治水豐功的遺跡。山巖陡峭,地勢險峻分流一江碧水。抬頭望去,那高大的古樹仿佛挺立在白云邊上。放眼江上,濃濃霧中唯見帆影片片。
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陳子昂的這首詩作歷來好評無數,元朝的方回認為它是“唐人律詩之祖”(《瀛奎律髓》卷三);明朝的許學夷認為他此篇可與盧照鄰“地道巴陵北”、駱賓王“二庭歸望斷”二篇并列,皆是“聲體盡純而氣象宏遠”之作,乃“排律中翹楚,盛唐諸公亦未有相匹者”(《詩源辯體》卷一二)。
明朝胡應麟的評價更高,已然將此作與岑參《送郭仆射節制劍南》、李白《春日還歸,寄孟浩然》、王維《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等經典并稱,譽為“皆一代大手筆,正法眼,學者朝夕把玩可也”(《詩藪?內編》卷四)。
04
他同一時期的懷古之作還有一首《峴山懷古》,也可圈可點。峴山又名峴首山,位于今湖北省襄陽市南,以山川形勝和名勝古跡著稱。襄陽當漢水之曲,與樊城隔水相望,自古以來也是兵家必爭之地。估計他舟行于此,曾短暫休憩,故有此登高覽古一舉。
《峴山懷古》
秣馬臨荒甸,登高覽舊都。
猶悲墮淚碣,尚想臥龍圖。
城邑遙分楚,山川半入吳。
丘陵徒自出,賢圣幾凋枯!
野樹蒼煙斷,津樓晚氣孤。
誰知萬里客,懷古正躊躕。
三、四兩句包含了兩個典故,”墮淚碣”寫的是西晉名臣羊祜的故事。羊大將軍鎮守襄陽十余年,在此期間他興辦教育,安撫百姓,使當地富足安定了十余年。據傳他死后老百姓為紀念他,便在峴山上建碑立廟,歲時饗祭,望碑落淚,他的繼任者杜預將此碑名之為“墮淚碑”。
另,距襄陽縣西二十里為隆中,即是臥龍先生草廬對策之地。
戰國時襄陽為秦、楚交界之處,乃古之楚地,后魏、蜀、吳,各個分據,千年風云盡滄桑,多少圣賢早已凋逝在時光里。唯有腳下丘陵靜立,遠處夕嵐間野樹隱現,渡口樓亭孤懸。有誰知道我這萬里行客,正在此處緬懷先古而猶疑彷徨。
早在400多年前,羊祜就喜愛游覽峴山,終日不倦。他曾經對從行者說:“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后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想來這凌貫古今的滄桑,陳子昂也get到了。明朝的陸時雍評說“子昂古色蒼茫,淡淡寫意,其趣已足”(《唐詩鏡》卷三),甚得此詩真意。
05
不過,在他的一系列出蜀感聞詩中,個人最喜歡的一首卻是《度荊門望楚》。
向來不喜歡對于古詩的過度解讀,現代詩評家們尤其執著于詩歌的階級立場解剖,非要從字里行間辨析出幾多貶斥和抨擊的革命氣概來,仿似不如此就對不起詩人們的一番嘔心瀝血。
哪里就有那么多的愛恨情仇啦,我相信我們的詩歌大部分都是詩人的心血來潮之作。就像我們到了茫茫大草原,定會不自覺的吼上一句“蒼茫的天涯是我的愛,綿綿的青山腳下花正開”,都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而已。
《度荊門望楚》
遙遙去巫峽,望望下章臺。
巴國山川盡,荊門煙霧開。
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
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
這是一首寓情于景的五律之作,主要是摹寫自蜀入楚的沿途風光,卻是遠近虛實相生,平淡簡遠的寫景佳作。巫峽漸行漸遠,章華臺歷歷在目。“章臺”出自典故《左傳·昭公七年》,為楚子城章華之臺。首句用意明了,用“巫峽”和“章臺”兩個象征意味濃厚的地點交代行程的轉換。巴國的山山水水已被拋在身后,荊門在濛濛煙霧中迎面而來,頷聯承上啟下,進一步描寫所見之景。
蒼茫山野間城邑分落,云海縹緲間古樹時隱時現。詩人極目縱覽,楚天遼闊,氣象舒展。因此詩人興奮地、情不自禁地要歌唱起來:“今日狂歌客,誰知入楚來!”想不到我這個狂傲高歌的行客,竟也來到了楚地。
春秋楚國人陸通,字接輿,見時局動蕩,便佯狂不仕,被時人稱為楚狂。他曾在《鳳兮歌》中,以“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來諷刺孔子。陳子昂在此以楚狂自比,既是觸景生情,亦表達了他傲世的激昂之情。
簡簡單單一首五律,卻筆法細膩,結構完整,含而不露,足見陳子昂功力。
明代胡應麟在《詩藪》中說:子昂“野戍荒煙斷,深山古木平”、“城分蒼野外,樹斷白云隈”等句,平淡簡遠,王、孟二家之祖。明代另一位詩評家邢昉也說此詩“每于結句情深,酷似摩詰”。
在我看來,此詩的可貴之處不在于其平淡簡遠,而在于其中內蘊的那一股少年心氣。那才是二十歲的陳子昂應有的朝氣和意氣,也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生命,本來該有的樣子。
走出舒適圈的弱冠少年,一出手,即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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