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的一天,李恒英入村診病。一個小女孩拉著母親,戰戰兢兢地慢慢蹭到她的面前,閃爍著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鼓足勇氣乞求說:“醫生阿姨,你快幫我媽媽看看吧,她身上爛、臭,也不能為我做飯,我很餓……”
李恒英
李恒英打量眼前的女人,那是怎樣一張臉?。好娌克?,一只眼已失明,另一只眼因皮膚腫脹根本閉不上;再看腳上,皮膚潰爛,膿液流淌,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必須由女兒攙扶著。
李恒英震驚了!
這是她第一次走進“麻風村”,第一次面對面接觸麻風病人。她發誓:這輩子獻給“抗麻”事業,奮斗到一百歲。
“我是中國人,必須把最好的年代奉獻給祖國”
俗話說:“世界萬物,知其所來,方知其所往”。
李恒英,山西襄垣人,1921年出生于北京。祖父是第一代官派留日的大學生,父親是第一代官派留德的大學生,他們學成歸來后,都義無反顧地報效祖國。在家庭環境的耳濡目染之下,李恒英學識淵博,涉獵廣泛。
在母親的建議下,她選擇了學醫。1945年,她從同濟大學醫學院畢業,以優秀的成績考取了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研究院,攻讀細菌學和公共衛生學碩士。
青年李恒英
1950年,品學兼優的她被霍普金斯大學留校,29歲時被推薦到在日內瓦剛成立的世界衛生組織工作。作為世界衛生組織首批官員,她被派往亞洲、美洲等許多國家,從事防治性病等疾病的工作,這一干就是7年。
1957年的一天,世衛組織人力資源部門主管滿懷信心地找到李恒英,給她帶來兩個好消息:續簽5年合同,年薪由6000美金漲到9000美金。要知道,這一年薪可是當時美國人均收入的3倍呀!
出乎意料的是,李恒英委婉地謝絕了對方的好意。因為錢學森等一批科學家毅然回國報效祖國的消息更激勵了她,她心中早已醞釀了一個更大的計劃。37歲的她決心“必須把最好的年代奉獻給祖國”。
此時,她的全家已喬遷美國。為了瞞著家人和美國當局,她以求學深造為掩護,繞道羅馬、雅典、列寧格勒……幾經周折,才在1958年底,取道莫斯科,回到了闊別12年的北京。
有人曾不解地問她,為何放棄國外的優渥生活和與家人團圓的時光,她感慨地說:
“因為我是中國人,祖國是我的根,我絕不能忘本。新中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舉,正是急需人才之際。我必須把最好的年代奉獻給祖國?!?br/>
“不是我選擇了麻風病,而是麻風病選擇了我”
一回國,國務院專家局根據她的特長,將她分配在中國醫學科學院中央皮膚性病研究所(后更名為“中國醫學科學院中央皮膚病研究所”,以下簡稱皮研所),從此,她就投入到了傳染病防治工作中去了。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由于沒有行之有效的治療方法,麻風病肆虐,一度成為世界難題。
1970年,由于海外留學、工作的經歷,李桓英被下放江蘇泰州麻風村工作,那是她第一次接觸麻風病的防治工作。
于是,就出現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麻風病人
麻風病是一種慢性傳染病,曾經困擾人類3000多年。生病的人大多臉部被毀、手腳畸形,形如枯槁,讓人談“麻”色變。
所以,在古代,一旦有人染病就會被隔離起來,然后等死。即便在近現代,得了麻風病的人也依然會被大家所排斥。
李恒英曾在世衛組織工作過7年,到過非洲、美洲不少國家,也見識過很多熱帶病毒患者,對麻風病也并不陌生,但當麻風病人活生生站在面前時,她還是驚愕不已。
她默默發誓:麻風病的歷史該完結了!自己要為它敲響喪鐘。
為破解麻風病的“密碼”,她開始大量地查閱資料,進行試驗,探求病因,相繼完成了提取麻風抗原、從麻風桿菌中提取特異性的酚糖脂等工作。為驗證有效性,她干脆擼起袖子,在胳膊上反復試驗,以致留下許多永久疤痕。如若不慎感染,后果不堪設想。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由于受制于資金、人才和實驗條件,李恒英舉步維艱。
就在她幾近絕望時,1972年皮研所老所長來看她,談話中提到北醫皮膚科正開展“熒光抗體”研究,急需專業人才。老所長知道她在10年前就著手研究“熒光抗體”在梅毒血清診斷中的應用研究,便力邀她加盟。
雖然是借調,但北京的人才、醫療資源和實驗條件是泰州不可比擬的,她當即欣然同意,這樣她成了北京的“三無人員”,開始了長達5年的“北漂”生活。
在京期間,她奔阜外,跑協和,實驗室、圖書館連軸轉,但對麻風病的研究依然毫無進展。
1978年,幾近退休的李桓英人生發生了逆轉。這年3月,北京熱帶醫學研究所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友誼醫院落成。這是集熱帶病診治預防和研究為一體的科研單位,是我國成立最早的北方唯一的熱帶醫學研究機構,也是中國最早被世衛組織認定的合作機構。
由于她在世衛組織從事過熱帶病的防治工作,選擇啃下麻風病防治這塊“硬骨頭”一直是她的夙愿,當年底,她被調到北京友誼醫院熱帶醫學研究所,從事麻風病的研究和防治。
57歲的她從此開始了人生的第二次遠航。
“牽扯太多,我就做不成‘治麻’‘防麻’這件事”
1979年,李恒英得知世衛組織正研究一種聯合化療麻風病的新方法,藥物配方已完成,但缺乏臨床試驗。
為了爭取世衛組織免費藥品支持和試驗項目,這年3月她決定進行實地流調。
西南地區是我國麻風病的高發地區,她把目光首先投向了那里。
李恒英在流調
李恒英只身來到云南勐臘縣南醒麻風寨。在那里,她做了讓麻風村里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不穿隔離衣。
南醒麻風寨地處深山之中,幾乎與世隔絕,它是因麻風病患者聚集而自然形成的。
麻風病,是由麻風桿菌引起的一種慢性傳染病。作為威脅人類的古老疾病,很長的時間里,不僅是不治之癥,患病者臉部、肢體畸形,加之社會對麻風病的恐懼和歧視,令患者備受歧視,人人避之不及,患者忍受著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
在那個“談麻色變”的時期,迷信和恐懼是麻風病的大敵,就連許多從醫的人也對麻風病人繞道而行。
那時,有醫生偶爾進村送藥,都要像如今防范新冠一樣全副武裝,唯恐一不小心就被感染了。
而李恒英的到來,顛覆了他們的認知,也讓他們倍感親切和溫暖。
李桓英與病人握手,擁抱,拍肩膀,手在病人皮膚上摸來蹭去。她用行動告訴那些村干部:“醫生都不怕,你還怕什么?!?/strong>病人向她招手用餐,李桓英大聲應答:“就來,就來?!?/strong>她想告訴大家:“李教授敢吃病人家的飯?!?/strong>
與患者就餐
陪同的縣鄉干部也驚呆了。
在她的努力下,大家對麻風病有了全新的認識:一般接觸是不會傳染的,而且可防可治。
其實,麻風病雖說很難被傳染,但也還是有被感染風險的。央視記者曾就這個問題參訪過她,她坦然地說:“怕也沒用啊!戰士上戰場都知道子彈厲害,但打起仗來,不是還得照樣往前沖?”
掌握了第一手資料后,她又以訪問學者身份,歷時9個月,走訪了6個國家的9家麻風病防治中心,收集了前沿研究成果,理清了基本治療思路,了解了治療方法。
1982年世衛組織同意在中國開展“試驗新療法”,李恒英根據掌握的第一手資料,把國外先進的治療方法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率先提出了開展了服藥24個月就停藥的短程聯合化療和消滅麻風病的特別行動計劃。
此方案一提出,質疑聲接踵而來,甚至包括她敬重的老專家和老領導。他們認為,患者長期服藥,尚不能痊愈,你只用兩年的短程能行嗎?即使痊愈了,不長期服藥,能保證不復發嗎?
面對不信任的聲音,她不想反駁,也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抬杠,她干脆把實驗室搬到了南醒麻風寨。
為了消除病人對新療法的恐懼心理,她把病人當作親人對待。有的患者臥床不起,大便干燥,她就親手為患者摳大便;她不厭其煩地脫下病人的臟鞋子,檢查患處,為他們示范做保健按摩……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不料,來自上面的質疑聲猶在耳邊回蕩,這不,患者中又出現了驚慌失措的情緒,他們紛紛把藥扔進了水里。
原來,服藥后,僅僅20多天,有的患者出現了皮損加重、皮膚著色、小便也紅了……
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不愿當“小白鼠”。這可把李恒英急壞了。她只得拖著疲憊的身軀,一戶一戶上門走訪,告訴他們新藥是安全的,沒有不良的副作用,目前出現的情況是藥物沉淀的正常反應。
在她苦口婆心的勸導下,3個月后,在堅持服藥的患者身上,癥狀逐漸消退,奇跡發生了。
事實勝于雄辯。至此,所有的患者打消了疑慮。1985年,全村47名患者臨床癥狀全部消失,有效率達100%。
村長刀建新深有感觸地說:“麻風病把我們由人變成鬼,李大夫又把我們由鬼變成了人”。
隨后,非隔離短程聯合化療方案在云貴川等省份推開。
從1985年起,李桓英就開始給云貴川三省的省、州、縣麻防人員辦學習班。每個班40人,迄今上萬人次接受過她的培訓。
她長期奔波在云南、貴州、四川貧困邊遠地區,7個地州、59個縣鎮,幾乎每一個村寨都留下她的足跡。
李桓英工作起來不要命。麻風村基本都在山高密林處,地勢險要,交通不便。開始幾年,她每年有2/3的時間都待在麻風村,后來“一年怎么也得去個兩三次,一次最少呆兩三個星期”,李桓英一直將這個工作習慣保持了幾十年。
李恒英跋山涉水
每次出診,年過花甲的她都要跋山涉水。她曾四次遇險,身上傷痕累累。翻車了,她樂觀地說:“按乘車的概率也該輪到自己了”;船翻了,她調侃道:“我胖得像個皮球,沉不了”。
1989年李桓英去四川西昌,汽車翻越雪山時突然失控,翻進十幾米深的山溝里……李桓英蘇醒時,雪地上是一大片血跡,她的兩側鎖骨和3根肋骨骨折,頭部外傷縫了7針。
這樣的遇險不止一次,她曾經4次遇險,2次翻車、2次翻船……但這都沒有阻止她“抗麻”的腳步。
1990年4月13日是云南當地的潑水節。麻風寨的人們在這一天尤為開心,純凈的水水流經他們身體的每一寸肌膚,蕩滌著他們的身體和靈魂,洗涮著他們的自卑和恥辱。
摘帽大會
這一天,麻風寨摘掉了麻風的帽子,有了一個美麗的新名字——曼喃醒村?!奥选?,傣語意為新生。
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在西南麻防基地,經她治愈的病人已達1萬多人,復發率僅為0.03%,遠低于世界衛生組織規定的1%的標準。
1994年,世界衛生組織公布一則消息:中國麻風病專家李桓英,運用一種名為“短期聯合化療”的方法,經過兩年的治療,十年的觀察,有近萬名麻風病病人完全治愈。
世界衛生組織官員諾丁博士這樣評價她:“全世界麻風病防治現場工作,你是做得最好的。”
消息一傳出,震驚了世界麻風界。同年,該組織開始向全世界推廣李桓英的中國方案。
為了消滅麻風病,李恒英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她終身未嫁,對此她坦誠心扉:
“我這人比較笨,做什么事都得全情投入,如果又是老公,又是孩子,牽掛太多,我就做不成‘治麻’‘防麻’這件事”。
“我回國不后悔,一輩子做麻風病不后悔,但不入黨會后悔”
長期扎根麻防第一線,對比世界各國的優劣得失,李恒英深切地感受到了社會主義中國體制的優勢。
1996年,她立足中國體制優勢,又率先在國內開展了消除麻風運動,首次提出了麻風病垂直防治與基層防治網相結合的模式,以促進麻風病的早發現、早治療。
于是,一場“消除麻風病”的攻堅運動隨即在全國展開。
防治麻風病是系統工程。中國體制的優勢再一次彰顯:對所有患者免費治療。對此,她曾自豪地說:“我們國家對全體病人都免費治療,世界上哪個國家、哪個政黨能做到這一點”。
與此同時,為了我國麻風病防治事業,李桓英還積極向世界衛生組織申請到上百萬美元防治經費。
后來,此攻堅運動被世衛組織稱為“全球最佳治療行動”。
2001年,因為主持“全國控制和基本消滅麻風病的策略、防治技術和措施研究”,李恒英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
黨和政府對她的工作,也非常關心和重視。2005年,以李桓英命名的“北京市李桓英醫學基金會”成立,每年都選派一批優秀的中青年科技人才到國外訪問學習。目前,已經選送200余人赴國外進修學習,為祖國培養了一大批醫學人才。
李恒英深知,是祖國給了她一個實現理想抱負的大舞臺。而她也在長期的研究和實踐中,見證了中國和中國共產黨的偉大。
2007年1月29日,中國向世界宣布:現癥麻風病人數已由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約52萬人,減少到6300多人。
這標志著經過50多年的努力,困擾中國人3000多年的麻風病基本消除,中國終于走出了麻風病時代,談麻色變將一去不復返了。
2014年李恒英辦理了退休,此時她已93歲,在國內外麻風病防治領域取得了常人難以超越的成績,贏得了國內外學術界的高度評價。
但李桓英卻說:“對于徹底戰勝麻風病,我做的還遠遠不夠。我愿意在崗位上為黨和人民繼續工作,為實現沒有麻風的世界而奮斗?!?/strong>
為了實現奮斗到100歲的誓言,她仍堅持上班,忘我地投入工作,她渴望在有生之年徹底消滅麻風病。
2015年,94歲高齡的她再次來到云南,走進當年的麻風寨。因為那里的鳳尾竹牽掛著她,那里的紅土地思念著她,那里的麻風病人更是忘不了她。這里是她的根,是她奮斗的力量源泉。
2016年9月,第十九屆國際麻風病大會在北京召開,李恒英榮獲首屆“中國麻風病防治終身成就獎”。
領獎歸來,她尋思,一個長久以來的夙愿,現在可以實現了,那就是:加入中國共產黨。
李恒英生于1921年,是黨的同齡人。她的一生見證了黨的偉大,感受到了黨的光榮,她對院黨委書記說:“我回國不后悔,一輩子做麻風病不后悔,但不入黨會后悔”。
她在申請書中說,中國共產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黨,自己的成長、進步和取得的成績都是黨培養的結果,所以“我雖已進入耄耋之年,但愿意以黨員的身份為麻風事業奮斗終生!”
入黨宣誓
就在她剛剛度過100歲生日時,2021年8月20日,李恒英被中共中央宣傳部授予“時代楷?!睒s譽稱號。
“人不在乎多大,在于心情不老,我要干到100歲?!?/strong>這是多么樸實的語言,這是多么堅韌的意志。
2022年11月25日,李恒英在病房,同時也是她的辦公室,溘然長逝,享年101歲。
她實現了自己的誓言。
有愛的人,根才深,情才長,志才堅。李恒英不僅活出了生命的長度,也更拓展了人生的高度。
百歲李恒英感言
愛人者,人愛之?!盀榱艘粋€沒有麻風的世界”,她用畢生精力對抗肆虐人類上千年的麻風病,她的舉動,改變了10萬人的命運,使成千上萬麻風病人獲得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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