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 / 玄宗朝的宰相天團
開元朝的宰相們,
在政治上是國家機器運轉的操控者,
在文學上,則是天下文壇的組織者。
01
我們都說“宰相肚里能撐船”,實際上最沒肚量的往往就是這些宰相。
玄宗一朝名相輩出,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隨便一個都是大唐宰相世系表里響當當的人物。可就是這些仕宦表率們,在開元朝幾十年的太平歲月里,將拉幫結派、勾心斗角的“官場現形記”演繹得淋漓盡致。但也正是他們,興利除弊,整頓吏治,抑制權貴,發展生產,積極推行社會改革,為“開元盛世”奠定了政治基礎和經濟基礎。
02
先天二年,成功誅伏太平一黨的李隆基到新豐營(今臨潼)一帶檢閱軍隊。他秘密召見了時任并州刺史的姚崇,與之議論天下大事,順帶著做了一趟提干前的“組織談話”。據說姚崇當時侃侃暢談,并提出十條政治主張:
垂拱以來,以峻法繩下;臣愿政先仁恕,可乎?
朝廷覆師青海,未有牽復之悔;臣愿不幸邊功,可乎?
比來壬佞冒觸憲網,皆得以寵自解;臣愿法行自近,可乎?
后氏臨朝,喉舌之任出閹人之口;臣愿宦豎不與政,可乎?
戚里貢獻以自媚于上,公卿方鎮浸亦為之;臣愿租賦外一絕之,可乎?
外戚貴主更相用事,班序荒雜;臣請戚屬不任臺省,可乎?
先朝褻狎大臣,虧君臣之嚴;臣愿陛下接之以禮,可乎?
燕欽融、韋月將以忠被罪,自是諍臣沮折;臣愿群臣皆得批逆鱗,犯忌諱,可乎?
武后造福先寺,上皇造金仙、玉真二觀,費鉅百萬;臣請絕道佛營造,可乎?
漢以祿、莽、閻、梁亂天下,國家為甚;臣愿推此鑒戒為萬代法,可乎?
姚崇的區區二百余言,涉及了仁政、寇邊、宦官、吏制、外戚等方面,一眼洞穿了武則天、中宗和睿宗當政以來的政治弊端,言簡意賅,字字珠璣。唐玄宗以一句“朕能行之”而悉數采納,并委以大權,由此奠定了“開元盛世”的重要基石,也基本上確定了玄宗皇帝執政前期的施政綱領。
03
不得不說,經過數十年寒窗苦讀的盛唐宰相們,綜合素質確實是高。他們不僅文能章表天下,武能縱橫邊疆。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無論是得意還是失意,始終兢兢業業,秉持著一顆為國報效的雄心。
當然,他們也并非都是完人。姚崇教子無方,張說貪財,張嘉貞剛愎自用;他們也會相互傾軋,杜暹以清廉著稱,李元纮以篤厚聞名,二人同朝為相時卻紛爭不斷;出身昌黎韓氏的韓休剛正不阿,卻數度與同樣耿直的蕭嵩在朝堂上互不退讓,最終惹來雙雙貶黜的結局。
這個時期的大唐王朝處處閃耀著自由之光輝,站在舞臺中央的主角們個個個性鮮明。祖籍湖州的姚崇當了十余年宰相,依然買不起洛陽的房產,他一直寓居在寺廟,晚年病篤之時李隆基體量他的不易,下令讓他移居公務員宿舍”四方館“。這位老先生倒好,他認為四方館存有官署文書而極力推辭,如此板正之人卻教不好兩個兒子,其子招權納賄、徒惹是非,成為他一生的污點。
杜暹以邊功入相,他在監察御史任上曾到磧西審核屯務。當時,蕃人贈以重金,杜暹推辭不成后假意接受,臨走之時埋在幕帳之下,出蕃境后才傳書告知蕃人,清正理智得令人佩服。
眾多宰相中脾氣最好的蘇颋因得罪權貴,于開元八年(720)被罷為禮部尚書,不久出任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按察節度劍南各州。蘇颋不以貶謫為意,到任后勵精圖治,招募戍卒,開掘鹽井,冶煉鐵器,通過鹽鐵來賺取錢財,充實糧庫,極力改善了蜀地百姓流離的凋敝局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養氣功夫著實不一般。
不管本性中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不完美,李隆基的宰輔們心中始終堅持著為事為人的底線和準則。要知道韓休之所以能夠入相,全賴蕭嵩的秉正舉薦,但他卻始終不為這份知遇之恩羈絆,兩人在朝堂之上一言不合就開吵;張說和姚崇兩人沒少給對方使絆,可謂是下“政治黑手”的高手。可當張嘉貞因為私心對犯事的同僚施以重杖時,張說卻公開反對,并私下里勸張嘉貞說“誰也不能當一輩子宰相。我們開了貴臣受杖的先例,難保將來也有受辱之時”。
這并不是為政者的圓滑,而是身居高位者的世事通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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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三百年間,素有“前稱房、杜,后稱姚、宋”之說。關于四大賢相史書上素有“崇善應變以成務,璟善守文以持正”的贊詞。其實不光是姚崇和宋璟,玄宗朝前期的這些名相們,大多都有務實和守正的秉性。也正是因為這些名相們的“善務”和“持正”,使得玄宗朝前期具有穩定君臣關系,朝堂之上一片清明。
此外,這些足以為天下士子表率的優秀政治品格,也使得全國上下洋溢著一種積極樂觀,剛健進取的人文氛圍。
反映在文學上,則使得大唐詩壇逐漸呈現出一派清新矯健的欣榮風貌,唐詩也迎來了至關重要的詩風轉變。
在唐代詩人的分類上,袁行霈先生根據他們的社會身份將其歸為五類,私以為該分類甚為清晰明了:第一類為皇族詩人,包括唐玄宗及其兄弟、子侄、宗室;第二為朝廷重臣,如宰相、知制誥、知貢舉等大臣;第三是在朝廷任職的中下層文士;第四是在地方擔任官職的詩人;第五則無任何官職的布衣詩人。這其中前三類詩人的日常創作主要圍繞宮廷生活展開,因而袁先生又將他們歸為宮廷詩人之大類。
05
宮廷是中央集權機構,握有各個方面的話語權,也是詩人們仰慕、向往之地。宮廷的好惡,宮廷的風氣,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詩歌的趨向和趣味,即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唐代的皇帝不像后代的某些帝王那樣“宸衷獨斷”,而是充分放權給宰相。因此開元朝的宰相們在政治上是國家機器運轉的實際操控者,在文學上,則是天下文壇的組織者。個人認為,玄宗朝的“宰相天團”對于盛唐詩壇的發展主要有如下三方面的影響:
首先,李隆基的宰相們開創了良好政治局面和富庶繁榮的經濟局面,這個時期天下太平,海晏清河,政治開明,物阜豐富,強大的物質基礎,奠定了盛唐詩人們開闊的胸襟和視野,以及強大的自信心。
其次,宰相們剛正無私、積極進取的個人品格對盛唐剛健詩風的形成也功不可沒。
李隆基的宰相們大多都能舞文弄墨,其中又以蘇珽和張說為其佼佼者,這兩人詩作頗豐留存于世的作品就多達數百首。首席宰相姚崇雖然出身吏道,但亦熱愛文學,多有詩才。姚崇現留存于世的詩作僅有8首,數量并不多,但不乏名作。如《夜渡江》一首中間二聯不僅對仗工整,而且寫出一個從不覺到暗識的過程,靜中有動,耐人尋味。
《夜渡江》
夜諸帶浮煙,蒼茫晦遠天。
舟輕不覺動,纜急始知牽。
聽草遙尋岸,聞香暗識蓮。
唯看孤帆影,常似客心懸。
再者,更為重要的是宰相們不余遺力的提拔獎掖后進之舉,對文學創作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尤其是張說,可以算是開元朝當之無愧的文壇領袖。他和蘇珽二人一個被封為燕國公,另一個襲爵為許國公,是世稱的“燕許大手筆”。在他們執政期間,即便是像王翰、王泠然這樣的狂士都可以被容忍,甚至可以及第做官。如此開明、自由的創作環境,對詩人們的成長影響不可謂不大。
張說后期貶相之后主要精力都放在主持集賢書院上,在此期間他提拔和重用了賀知章、張九齡、許景先、韋述、王灣、王翰諸人,可以說開元前期的著名文人都被其網羅殆盡。王灣還是毛頭小伙子的時候,外出游歷寫了那首著名的《次北固山下》,該詩深得張說喜愛,一直被懸掛在他自己辦公室的墻上,如此之舉對于王灣之流的青年士子來說,又是何等的鼓舞和希翼。
就像唐玄宗經常賜詩給大臣,并率領群臣唱和一樣,張說也經常組織這些詩人參與朝廷重要集會,并即席賦詩唱和,這濟濟一堂、君臣一家親的場面,如何不令后世詩人感動和向往。張說之后,他親自提攜的張九齡繼承其衣缽,也先后汲引了王維、盧象、皇甫冉、孟浩然等詩人。
06
大唐帝國從618年建國之后,持續溫暖了100多年,長安城的子民們一邊提心吊膽地旁觀著大明宮的風起云涌,一邊坦然地享受著荔枝、柑橘和梅花帶來的幸福安寧。
帝國的宰相們亦感受到了這種幸福的召喚,他們早已渾濁的雙眼,穿越將近半個世紀的波譎云詭,望見遠處澄澈而高遠的天空。而后,毅然決然地用即將殘朽的身軀,撐起了大唐王朝數十年的盛世繁華。
每每讀到通鑒里那些可愛老朽們的二三事,便覺得歷史無比的真實而溫暖。如果說唐玄宗李隆基用他的開明執政鋪就了盛唐文壇的一片沃土,那么,盛唐的“宰相天團”就是辛勤的園丁,正是他們前赴后繼的不懈耕耘,才能讓這片土壤保持持久的松弛濕潤,才能造就群星璀璨的盛唐五十載。
世事,從來都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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