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維楨:借榻云林館,臥聽仙家聲
時下,在書法界很是熱鬧,緣由是“丑書”盛行,我看陜西舉辦的一個國家級書法展覽,獲得金獎的作品,皆與我心目的“好作品”相去甚遠,俱屬異類,然而叫好聲不絕,當然,置疑之聲也是多多,甚至列為當今社會怪象之一。
我于書法自是外行,只能根據“法帖”識得一二,但如獲獎的這類書藝,實在是看不懂,不敢亂說,但卻由此想起一個人,其“丑書”也是橫絕一世,他便是元末明初的文壇領袖楊維楨。
對楊維楨這個名字是早就知道的,很多年以前,灣島曾發行過一套《歲寒三友》的古畫郵票,其中一枚便是他畫的《歲寒圖》,于是,借助剛時興的網絡,查閱過他的相關資料,遂識得此人,順便還知道了明代的陳洪綬及夏昶,那還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楊維楨《草書題錢譜》
楊維楨,字廉夫,號鐵崖道人,紹興路諸暨州人,元代文學家,進士出身,曾任天臺縣尹,后寓居胥浦,即今上海金山,年74歲逝世。
他出生于名醫世家,名字的出處為《大雅·文王》,“王國克生,維周之楨”,家境應該是很不錯的。
其父曾依山筑樓,藏書萬卷,四周遍種紅梅,他兄弟便在此間苦讀;因藏書樓依鐵崖山而建,他遂以山取號,時人稱為“楊鐵崖”,又因他擅吹鐵笛,所以又自稱為“鐵笛道人”。
楊家的家教甚嚴,曾有一個著名的傳說,為讓兒子們學業有成,其父竟令他兄弟上樓讀書,并將梯子撤去,每日派專人“轆皿傳食”,這一讀便是五年時間,這樣的教育方式,怕也是古今難尋。
這笛子好像折了,紀念館也不修一下
楊維楨自幼穎悟,他黽勉苦辛,朝乾夕惕,學業日漸精進,名聞鄉里,皆言其日后必成大材。
以上,《元史》記為:“父宏,筑樓鐵崖山中,繞樓植梅百株,聚書數萬卷,去其梯,俾誦讀樓上者五年,因自號鐵崖?!?/p>
元人于科舉不甚上心,入主中原后數十年未嘗行科舉之事,官員的擢拔亦是以蒙蔭為主,輔之以舉薦;所以,作為懸壺世家的楊維楨雖才高八斗,卻是無緣仕途,只能四處游學,一方面增加了學識,另一方面則也大開了眼界。
好在后來在漢臣的一再要求下,元人終于開科取士了,楊維楨當然不會放過這一機會,以他的學識當然如探囊取物般地一舉拿下,時年他30歲;同期及第的,還有著名的少數民族詩人薩都剌。
關于元代科舉,在人們的觀念中其實存在一個很大的誤區,認為正因為元人不重視科舉,才導致了大量文人沉淪下僚,混跡勾欄,促成了元曲和雜劇的勃興,這不能說不對,只是有些太偏頗和絕對了。
元人并不是不尊重文士,只是對只知以“詩、詞、歌、賦夸示于人”,而對“經世之術”一竅不通的文人是極端地瞧不起,后期除權相伯顏擅權時停辦了兩次外,科舉一直是以三年一次的頻率進行,一直堅持到滅國之時。
中進士后的楊維楨,很快便被授以天臺縣尹,在元朝來說,這其實并非地方一級的最高長官,因為最高行政一把手俱由蒙古或色目人擔任,即所謂的達魯花赤,所以,他這官當得也很憋屈,不久便遭奸吏報復被黜。
據《元史》載,后來他又繼任職錢清鹽場司令,我是不知道這個“司令”是何種官職,聽來有些“高大上”,但實際上只是個從七品的鹽官,估計也是如“弼馬溫”般的“齊天大圣”,因為他因請求減輕鹽稅不允,所以便心灰意冷,投印辭官,便做了個散淡的江湖閑人。
后來他的為官經歷便有些模糊了起來,似乎又參與了修訂遼、金、宋三國史書,在此期間所作《正統辯》一文影響很大。
所謂正統之辯,是指當時同時存在的這三個國家正朔的爭論,作為江南漢族士子的楊維楨,當然是力挺以大宋王朝為正,故而洋洋灑灑地為之辯,此論文采斐然,論證清晰,酣暢淋漓,深受到修史總纂官歐陽玄的贊賞,言“百年后,公論定于此矣?!?/p>
諸暨三賢館之楊維楨
不過,最后徹底走出元中央,是因為得罪了丞相達識帖睦邇,所謂何事不得而知,以楊維楨的身份,按說是夠不到丞相這個級別之人的,不可能同其對話,我想,肯定亦是因類似修史一類的事而產生沖突,畢竟,那達識帖睦邇也是學者型的高官,“讀經史悉能通大義”。
楊維楨性格狷直,行為放達,導致仕途挫折,在低級官吏階層上“十年不調”,最后好歹是被授了個建德路總管府推官,繼升江西儒學提舉,但因戰亂受阻,未上任,這是他此生擔任最高的官職了。
“有子貢倦而愿息之心”的楊維楨最終是走出官場,寓居金山,筑園圃蓬臺,他個性倔強,不逐時流,曾書榜文于門,“客至不下樓,恕老懶;見客不答禮,恕老病;客問事不對,恕老默;發言無所避,恕老迂;飲酒不輟車,恕老狂?!?/p>
楊維楨《元夕與婦飲詩》
從榜文看,這楊維楨亦夠矯情,他不是閉門謝客,亦非不與人交往,只是表示對他不喜歡之人的一種態度;實則他經常同一眾氣味相投者吟詠唱和,詩賦相樂,熱鬧異常;甚至還設“應奎文會”,臧否天下文章,一時文人聚集,儼然文士班頭。
他亦喜歡游山玩水,出行形式卻大不同于一般文人,芒鞋策杖,最多一二書僮相伴;他的動靜就大了許多,書載其為:頭戴華陽巾,身披羽衣,坐于船上吹笛,或呼侍兒唱歌,酒酣以后,婆娑起舞,以為神仙中人。
時值元末兵亂,烽煙四起,各地豪強紛紛割地自立,大元朝已是天柱將傾之勢,他所處之地乃張士誠控制,這張大王對文人是相當器重,那《水滸》之施耐庵,《三國》之羅貫中都曾聚于旗下,楊維楨文名甚重,自是其籠絡之對象,于是,張士誠遂遣弟張士德遞上橄欖枝,然楊維楨拒而不授。
朱元璋立國,亦招其為官,他答曰:“豈有老婦將就木而再理嫁者耶?”明顯就是不給面子,朱皇帝不死心,再遣使相逼,無奈之下去了南京,但是,去則去矣,然心實不甘,遂作《老客婦謠》,一抒不滿之感。
“老客婦,老客婦,年行七十又一九;少年嫁夫甚分明,夫死猶存舊箕帚;……老丑自有能養身,萬兩黃金在纖手。上天織得云錦章,繡成愿補舜衣裳,舜衣裳,為妾佩,古意揚清光,辨妾不是邯鄲娼?!?/p>
想這楊維楨膽夠肥,不僅寫這樂府讓朱皇帝難堪,而且還威脅說:“皇帝以吾之能以能之,非殫吾所不能則否,否則惟有蹈海而死耳?!币馑季褪钦f,你朱元璋恃強凌弱,讓我做我愿做之事,逼急了,不就是個死嘛,你看著辦。
從形式上來說,這首詩屬樂府中的“謠辭”,楊維楨寫有很多這樣的作品,也許這樣新歌謠體樂府似的“清唱”,更加符合他隨意的心境,發揮更自由,更瀟灑,所以,他是很樂意用這樣的體裁。
詩的意思明確無誤,就是不愿服務朱明王朝,因他名聲太大,朱元璋對他也是無可奈何,只讓他權充當纂修禮樂書的顧問,象征性地指導一下。
于是,楊維楨“留京百有一十日,俟所修書敘例略定,即乞歸家。”朱元璋倒也沒有食言,任其行止;他如宋濂所言,“不受君王五色詔,白衣宣至白衣還?!被亟鹕綖t灑去也。
但悲催的是,回去不久便生大病,倏忽而亡,史載,“至家,易簀,急撰《歸全堂記》,擲筆而亡。”葬于松江縣西北,一代名士,匆匆謝幕,宋濂特作《元故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楊君墓志銘》以記之。
楊維楨居元末詩壇領袖地位,但他的思想頗為復雜,不像是在儒家傳統文化中浸潤時久的文士,也許是受東南沿海功利思潮的影響,他的思想是有著很強的叛逆傾向。
故而,明代詩文家,以布衣召修《元史》的翰林學士王彝,直接將其視之為“文妖”,斥責楊維楨是“裂仁義,反名實,濁亂先圣之道”,其作品是大逆不道,實是不為主流意識所容的異端學說。
楊維楨《真鏡庵募緣疏卷》 局部
王彝之說,自然不是空穴來風,亦不是閉著眼睛一通地胡亂打,楊維楨的作品中,踰規之處實在是太多,在表達上也是馳騁異想,詭異迭呈,行文方式炫目耀眼,節奏跳脫,讓人頗有云霧之感,我想,如果王彝說的是文風,稱個“文妖”也無不當,就如同他的“丑書”一樣。
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之一的王夫之對楊維楨亦是頗多責言,尤其是看不慣的是,他成天同顧瑛這樣集文人與商賈于一身之人混在一起,而從者甚多,攪得江南士林亂作一團,曾言道:
“人主移于賈而國本雕,士大夫移于賈而廉恥喪……楊維楨、顧瑛遂以豪逞,而敗三吳之俗?!?/p>
但為其叫好之人亦是多多,《四庫提要》就以“橫絕一世之才” 冠之,我不知這一句是哪位執筆者所寫,但至少是得到總編撰紀曉嵐的首肯,對他的詩歌則評價曰:
“乘其弊而力矯之,根柢於青蓮、昌谷,縱橫排奡,自辟町畦。其高者或突過古人,其下者亦多墮入魔趣。故文采照映一時,而彈射者亦復四起。”
將其詩贊為源于李白和李賀這樣的詩界大佬,可見地位之高,元代的詩歌成就本顯單薄,幾無大家可言,如果說在那一堆寫詩的文人中,硬要拉出一個能開宗立派的詩人,那肯定是非楊維楨莫屬了。
至少相比之下,他的詩歌是被稱為“鐵崖體”,不說是能代表元代詩歌的最高成就,然畢竟無人能與之相匹,有元一代有著那么大的影響力者,僅此一人而已。
在當時,他的身邊聚集著一幫志同道合之人,他以“鐵雅派”取其名,宋濂在為他寫的墓志銘中說,“吳越諸生多歸之,殆猶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彼?,他那“橫絕一世之才”的名頭,絕對不是沖話費白來的。
他的詩如天馬行空,他的畫縱橫不羈,他的書任意而為,他的文恣意狂放;這一切與元末理學式微以及戰亂動蕩頻繁密切相關,及時行樂是一種時尚,
在楊維楨的思想體系中,我覺得其根基是源于莊周的“自然”,他特別強調個性解放,在他的腦海中,全無避世和委曲求全的觀念,所以,其言行也顯得異于常人,沒有任何地束縛,這不僅體現他的藝術作品中,也凸顯于他日常的生活中。
楊維楨的文學主張可以說是開明代“性靈派”的先河,他主張文學要“發乎情”,卻不必“止乎禮義”,主張“貴襲勢”而“不襲其辭”。
所以,他的詩歌奇崛峭拔、狷狂不羈,有著李賀式的跳躍的思維與怪誕的詞匯,卻沒有李賀的陰冷與凝重;有李白游仙詩的奇想聯翩與奔暢的語勢,卻沒有李白的憤世嫉俗、遠離凡塵的情緒,直如一位超越時空的“謫仙”,逍遙于仙境與塵世,縱覽古今。
最后說一個被后世津津樂道,且帶有一種鄙視眼光的,是關于他愛女人小腳的癖好。
有一則記載曾說,他曾召集了一幫知名文士喝酒,喝“寡酒”自是無趣,狎妓風流是時尚,不找幾個歌女妓女的來肴酒還有什么意思,于是,在絲樂和女子曼妙舞姿的陪伴下,一幫文人喝得是天昏地暗。
酒一喝高了,那原本還有所收斂的本性便張揚了起來,那些密不示人怪癖也悄悄地溜將出來,楊維楨竟當眾脫下一個妓女的繡鞋,把自己的酒杯放在這小小的繡鞋中,還起了個香艷的名字,喚作“金蓮杯”,并讓大家如“曲水流觴”般,端著這個鞋杯傳飲。
那“潔癖”到了極致的大畫家倪瓚也在座,他是個溷廁里也要鋪滿雪白鵝毛的人,對這如白日宣淫的糜爛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掀翻酒桌,丟下一連串的“齷齪”之語,憤而退席,二人從此如路人,老死不相往來。
當然,這是野史所載,可當作“魏晉風流”一類的士林叢話看待,大可不必當真;這是屬個人愛好,亦無可指責處,如那拖著辮子走過民國的大學者辜鴻銘,不是一樣有此嗜好。
所以,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看不慣不看便也罷了,對于很多喜歡吃榴蓮,以及如我一樣對臭豆腐趨之若鶩之人,大家還是寬容些吧。
不過,有怪癖者古今皆有,而作為女人標配的“三寸金蓮”,便是為滿足男人畸形的審美情欲而盛行數百年,從這個角度來看,至少可以說,宋代以降直至近代為止,全國絕大部分男人都是有“怪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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