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詩家夫子王昌齡
天地寒更雨,蒼茫楚城陰。
一尊廣陵酒,十載衡陽心。
01
說到“詩家夫子”,就不得不提一下唐朝的教育系統。
一說起科舉考試,我們腦海中總會蹦跶出無數的典故。什么狀元游街,什么榜下捉婿,什么連中三元,個個都洋溢著端莊而又詼諧的八卦氣息。實際上,唐朝的時候,人們對于進士的崇拜遠沒有后世那么狂熱。大唐人特有的瀟灑和氣度,讓他們始終相信“條條大路通羅馬”。走門蔭,考明經,童子試,入軍幕,甚至求仙問道,都是大唐人的花樣求仕路。
不過不管走哪條路,書都是要讀的。
自唐高祖李淵開始,大唐的執政者們都對教育和人才尤其重視。因此,唐朝的教育體系還算是比較完善。從王公貴族,到干部子弟,到鄉紳地主,再到升斗小民,只要有心有力,都能為子弟找到合適的教育機構。
簡單來說,唐朝的教育機構主要有如下三類:中央官學,地方官學,私學。
中央官學是唐朝最重要的官學機構,有大學性質的國子學、太學、四門學;有律學、書學、算學等職業教育機構;有專為落第貢生設立的復讀機構廣文館;甚至還有東宮、太醫署、太仆寺等中央各部門直管的附屬學校。
地方官學系統與中央官學基本相似,也分為直系與旁系兩類,直系學校包括府學、州學、縣學等,由地方長史直管,旁系學校則有醫學、崇玄學等,歸太醫署和尚書省禮部管轄。相當于是朝廷在民間的人才選拔機構,每年都會選拔出一批才學優異者,報送禮部參加當年的科舉考試。因為這些學生往往跟著貢品一道被送往京城,因此也被叫做“貢生”。
私學就比較好理解,除了官學,個人舉辦的私塾、家學、書院或學者授徒等形式都屬于私學范疇。
王昌齡的培訓班就屬于私學里面的授徒一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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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扯王昌齡的開館授徒,還得從唐朝進士舉的考試內容說起。唐初的進士舉主考科目是經策,高宗時候加試的雜文以賦為主,到武則天時代開始才側重詩歌的創作。
唐朝進士科所試的詩是一種格律詩,后人一般稱之為“試律詩”。它不僅限定題目,限定用韻,除了常規的四聲八病等限制,還要求在內容上切題,嚴格遵守律詩起承轉合等規則。
說是帶著腳鐐跳舞,也毫不為過。
而且從調露二年(680)增設雜文試以來,進士科的考試順序是先貼經(就是經文填空),后雜文,再時務策。考一門閱卷一門,上一輪合格者才能進入下一輪。因為經書背默比較簡單,因此,雜文也就是詩賦一門的考試就尤為重要。從那個時候起,廣大學子們除了傳統的經義學習之外,還得苦練律詩技藝。
公元740年,43歲的王昌齡被下放到江寧縣,北人出身的他在南方無親無故,日子難免孤獨寂寞。由于他詩名早著,為人豪爽,便經常有年輕學子慕名前來求教,求教的人多了,王大人干脆開班授徒。一來可以提攜年輕人,二來可以打發無聊的日子,再者,據說王昌齡私生活不甚檢點,家里常年養著歌姬,開班授徒好歹也可以增加點收入。
王昌齡同志就這樣在機緣巧合之下,成了盛唐詩壇的“首席教培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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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王昌齡官做得不咋的,學霸身份卻貨真價實。
27歲牛刀小試,便一舉考中進士,37歲再考博學宏詞科,又中。在錄取率僅2%的進士科,這樣的成績簡直可以封神了。終唐一世,有多少名詩人為了一個進士身份而蹉跎一輩子。杜甫、孟浩然屢考不中,孟郊到46歲才考中,高適將近50才登科。
不要說,王老師教學還是很有一套的。不僅有理論傳授,還有生動的現身說法舉例子,把一個枯燥的四聲八律講得深入淺出。
比如,在講授到“入興作勢”“意景相融”的方法時,他就以“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等句為例,總結了上下句之間意與景不同的組合方式。這里前句是謝靈運的名句,后句則來自他自己的《塞下曲》。
可見他不僅詩歌造詣深厚,且教學靈活不拘一格,章法有度,不愧為”詩家夫子“之稱。
而且王老師還非常用心地將他的教學講義編輯成冊,就是盛唐時期著名的詩歌理論著作《詩格》一書。這一本“培訓講義”也讓他成為盛唐唯一有詩學著作遺存至今的詩歌理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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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人會寫詩的很多,但鮮少有能將實踐轉化為理論者。像李白這樣的高手,作品大多不同凡響,也有自己獨到的理論主張,但也只是借用詩歌的形式大而化之來表達。
比如他在《古風五十九首》里就有較多涉及詩歌寫作的觀點,但這些缺乏系統性、邏輯性和通透性的感性形式,大多時候只能意會而無法言傳,對于初學者或者基礎薄弱者來說,就不大友好了。
從這一點來說,王昌齡還是很了不起的。他的理論創獲新穎而豐碩,不僅為唐詩的繁榮和發展做出了獨特貢獻,對后世詩學者也是多有裨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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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詩格》一書中,他首次完整提出了“意境”概念。
詩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物境一,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情境二,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意境三,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詩格》
簡而言之,就是強調詩歌景意相兼、情景交融,從而讓詩歌獲得渾然深邃的詩歌意蘊。
自此以后,“意境”一詞就正式作為中國詩學藝術的重要術語,成為中國詩歌的基本性格。此后,皎然、劉禹錫、司空圖以及宋代的嚴羽,在王昌齡的意境概念之上,進一步從主觀和客觀、創作和鑒賞等不同角度,不同層次探討了意境創造的審美原則和審美效果。
其次,王昌齡特別強調和重視詩歌的立意。
他認為“凡作詩之體,意是格,聲是律,意高則格高,聲辯則律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調。”已然把立意提到了首要地位。他甚至還總結出了立意的方法:意須出萬人之境,望古人于格下,攢天海于方寸。
學霸之所以成為學霸,恐怕就是因為比常人更擅于總結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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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王老師可不是純粹的理論派。你看他的許多作品,都是在實踐自己的這些理論。他的詩,無論是寫景還是壯情,都隱隱然有一種峻拔的目光與審美的注視,從而顯現出一派清峭孤潔的立意和境界。
一首《別劉谞》更是在悵惘的別離之境中,寫出了超越流輩和古人、囊括宇宙的氣魄。
《別劉谞》
天地寒更雨,蒼茫楚城陰。
一尊廣陵酒,十載衡陽心。
倚仗不可料,悲歡豈易尋。
相逢成遠別,后會何如今。
身在江海上,云連京國深。
行當務功業,策馬何駸駸。
他前后三次被貶,終至南荒,前途渺茫難測,詩中雖有福禍難以把握的感傷,卻仍然心系京國。賢才必為世用的信念,讓他始終對未來充滿信心,始終告誡自己要以功業為務,駸駸然疾奔于理想的大道。
此詩在微淡的不歡中,轉折出不屈不撓的英風烈氣,確是王昌齡一生標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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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詩作還有很多,在《九江口作》一詩里,他孤舟貶謫路,面對漭漭長江,卻陡然生出一種”水與五溪合,心期萬里游“的豪邁與灑脫,也依然相信“明時無棄才”;在《長歌行》里,他高唱“人生須達命,有酒且長歌”;在《裴六書堂》里,他贊揚裴六“經綸精微言,兼濟當獨往”,獨行于世仍然兼濟天下,說的不也是他自己嗎?
也正是這樣的自信與摯誠,讓王昌齡的這些詩作都充滿了光明磊落、昂揚奮進的人格力量。
茨威格說所有命運的饋贈,都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王昌齡一生蒼茫,少年之時躬耕田園,青年時游歷邊關求職無成,苦讀多年一朝登第。總以為是苦盡甘來,卻不曾想此后命運的巨浪一個比一個洶涌。先貶嶺南,再貶江寧,終于南荒龍標,最后莫名被害。
這般意興闌珊的命運卻被王昌齡經營的有聲有色。貶黜的日子孤獨苦悶,便開班授徒提攜后進;孤舟千里,便邀月共行;邊關苦辛,便在笳鳴聲中聽相思離歌,在鏗鏘鼓音中寫盛世種種;他愣是用一支枯筆,將一生寫得筆圓架方,像模像樣。
這樣的王昌齡,當得起“夫子”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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