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湖春行》:白居易的詩比鏡頭還厲害,攝影大師也比不上他寫的西湖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
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我覺得大詩人都是高級的攝影師,他們對于筆下的景不但掌握其全部,還能在全景中突出細節。
這種才能,唐宋的詩人全部具備。詩人,首先是對自然環境觀察細致入微的,并真心融入那山水。全身心融入于山水的人,才有詩感。譬如常居幽山的王維,寫詩就像畫畫。或者,若徒步走西域絲綢之路,蒼茫的大漠,高斜的藍天,豪邁交織的顏色,定然讓人深有感觸。
處在高樓大廈,鋼筋水泥的橫斷絕壁之間,是寫不出詩的,所以現代沒詩了。
比如白居易的這首《錢塘湖春行》。
錢塘湖,就是西湖。
每天去西湖的人都很多,用鏡頭拍西湖的照片恐怕比唐詩宋詞寫西湖的多幾十萬倍。
但西湖的影子,或者西湖吸引人的內質,卻還是那幾首詩。
從白居易的詩,我可以給人一個建議,要來杭州,最好是春天,春夏之交。那時不但西湖美,整個杭州都很美。國慶看西湖,實在是不值得的,只有黑壓壓的人頭和舉步維艱。景也比之春時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江南春,很難寫。
寫江南春的詩人也不算少。
杜牧說,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然而,最后的情緒急轉直下,變成一種慨嘆,以及無奈的惋惜。
白居易卻不這樣。
因為白居易出門時,大概雨后初晴。
他想看看西湖。
關于西湖的雨,后來的蘇軾寫過。
我們可以對比一下。
蘇軾說,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蘇軾是真的坐在西湖邊上的高處看的,如今那地方起了高樓,叫“望湖樓”,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西湖的水波幾乎要泛上馬路來打濕姑娘的花鞋了。
蘇軾主要是抓住水、光來寫。
但這水光瀲滟的清新感覺,是來自于大雨之后——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西湖是不設防的,旅游西湖的人可能想象不到,其實但凡大雨,西湖的水是經常爬上馬路來的,泛波四游。這其實也算杭州的一景,不過一般游客是見不到的。所以,蘇軾說“水如天”,其實并不夸張,而這景象并未消失,現在依然是有的。
但我們記住這句,白居易也會寫出這種感覺的。
白居易是春天出行的。雨不會那么大,自然不會水如天。
那就信馬游韁,緩緩而行。相當于現在的自駕環游西湖,但事實上我們不能自駕環游的,白居易可以。
先看孤山,這山不高,兩分鐘內可以登頂。后來的金庸,安排東方不敗把任我行關在了這山的下面。
山不高,而且,跟任何山不相關聯,孤零零地待在西湖邊,凝望著西湖,所以叫孤山嘛。那就不去多說他。
白居易卻說寺,寺在山上,給孤山增加點高度,至少一眼可以望見。
再轉頭看還有什么高的東西?
賈亭。
所以,別看白居易這一句是平鋪直敘,但實際上是個全景,類似于拍照取景,它的范圍,就是孤山寺北賈亭西的這一局部。
映入眼簾的是水,是云。
鏡頭低一點,看那水面平平地,似乎與岸在親吻,絲滑。沿著水面看出去,云腳低垂,似乎點在了水面上。
云,是來下雨的。
正因為下過雨,當然是春雨,雖然不會出現蘇軾說的那種“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的景象,但水面上漲,與岸相平,是客觀的。
此時雨已經過了,云氣彌漫,流連水面,仿佛云的腳點在蕩漾的水波上。
白居易的筆,比鏡頭還準確,兩句詩,簡直就是一張如夢如幻,風姿綽約的西湖春景照放在眼前。
這樣去看,這兩句,還平凡嗎?
一點也不平凡。
孤山寺北賈亭西。
是橫的光的視角,甚至讓你有俯瞰的感覺。像是手機遠景橫屏拍。
水面初平云腳低。
是豎著的,平視,甚至是蹲低了身來個仰拍。像是手機豎屏拍。
橫豎組合,大氣磅礴。湖水初漲,綠草掩映,云舒波閑,水波蕩漾著山色的西湖就在眼前。
同時,這都是遠景。
凡是好的詩,絕對都是上下左右遠近的綜合寫景的,不信你去看杜甫王維等等。
白居易也不差。
遠景結束,一下,近景突出細節。
遠看如此的西湖,能不進去感受一下嗎?
必須去,駕!
馬蹄聲得大,踏碎了一地的春光。
左右楊柳,爭綠不斷,惹得鳥兒無限留戀。
樹爭綠,鳥爭樹。
一個近景——
幾處鳥鶯爭暖樹。
我見過很多人在自媒體寫詩,或者教孩子寫詩。人家給我看,我說那不是詩。
中國詩的語言很奇怪的。有人就給我看了一首閱讀量據說很高的現代人寫的詩,有兩句是:寒風吹樹枝,夕陽照白石。
我就說這不是詩。
白居易的模板就在這里呀。
黃鶯在樹梢歌唱,這原本是平常景象,但白居易用通感之法,立即讓人感受到那種氣氛。
“暖樹”,你告訴我樹怎么暖?——有人說是陽光照樹,樹暖而鶯爭,似乎也解釋得通,但其實不然。
其實,暖樹用在詩里就可以,此類詞語我們平常也說。
熱鬧,鬧怎么熱?
但我們就是這樣說的,這種方法用在詩里,感覺立馬就出現了。黃鶯的喧囂,讓樹間有一種喧囂,一種熱鬧。但它又沒那么吵,用熱鬧,似乎過分了,用暖字,恰如其分,實則是形容這種氛圍的。
其實我們平常都是這樣說的,寫文章也不例外,杜牧《阿房宮賦》里就有“歌臺暖響,春光融融”,阿旁宮里的歌樂之響,杜牧就用“暖”字。雖然,從道理上講,響,是無法暖的。但熱鬧,就是這樣玩的。
白居易人家學習好,讀書讀得好。
所以,詩的詞句,甚至順序都很講究的——寒風吹樹枝,夕陽照白石——這兩句,如果你換一下,換成——風惻柳枝寒,山空鳥鳴還。不但韻對了,而且,你會發現,這肯定是詩。
白居易的近景還有——
誰家新燕啄春泥。
白居易被鳥兒裹挾的翠綠包圍了。
他是身處其中的,當然,他只是隨手拍了兩張近景。
問題是,它的細節到了相機無法表達的層次。
樹是暖的,泥是新的。
春的氣息,撲面而來。相機做不到這樣的極致。
而且,尺度還要掌握好。
幾處,不能換成“處處”;誰家,不能換成“家家”。
近景里,看到的細節一定要聚焦。身處其中,能看到處處,能看到家家,那才怪了。不知道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原因嗎?
更何況,如果是處處家家,那么,暖和新,就完全失去韻味了。
講究的還不止這一點。
鶯是早的,燕是新的。
樹和泥已經說過了。
但你說,黃鶯還有早晚?燕子還有新舊?樹和泥當然也沒有啥區別。
但,只有這樣,才讓人能熱切地感受到春的氣息。
這個叫表現力,或者張力。
文字的表現力和張力,有時候是任何其他藝術無法觸及的。
這兩句,至少表現出兩個觸感。
幾處早鶯爭暖樹,這是有溫度的;誰家新燕啄春泥,這是有濕潤氣息的,可以說是濕度。
相機做不到這個吧。
更精彩的是后面,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春天在哪里?在晃眼的斑斕里,不是在河邊的樹林里,而在湖邊的樹林中。
在馬蹄下,濺起的嫩汁彌漫在味道里。
白居易這兩句,寫出了一種趨勢。
這個就有點嚇人了。
我們知道,春天的萬物,萌發極快。你今天在河邊,看見柳樹還那樣,明天它的紙條也許就冒出鵝黃來。
花也一樣,今日未必開,明天四處紅。
這就是春天。
這是春的威力,春的趨勢。
可怕的是,白居易把這個趨勢寫出來了。
他說,亂花漸欲迷人眼。
“漸欲”,漸,就是趨勢。今天不迷,明天一定迷,因為春來了,百花漸漸綻放。
“淺草”,今日才能沒馬蹄。明日過來,說不定搖曳無邊呢。
這就是詩感,這就是分寸。
寫詩,跟平時說話一樣,一定要有分寸感。現在人缺少分寸感,多讀詩是有好處的。
如此,春光,如此西湖,誰能不愛?
所以,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順便說一句,白沙堤,就是現在的白堤。乃連接如今杭州市區與風景區的重要紐帶。過了斷橋,立即就步入白提。而在斷橋的這邊,就是白居易的塑像,與杭州父老持禮送行于湖邊。
因為白堤,就是白居易在杭州為官時為西湖做的貢獻——實際此堤非白居易修建,但他確實修過堤,后以此堤紀念白居易。在白堤上,你可以親身感受到白居易這詩里的景色,當然,最好春天去。
總之,白居易在這樣的春光西湖里,能一直走,流連忘返,甚至,似乎詩寫得也意猶未盡。
我讀此詩,感覺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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