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詩壇 · 何遜 NO.4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
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
01
在劉裕篡晉之前,江南政權牢牢地掌控在以王謝為首的門閥世家手里。世家的子弟們大多都在朝廷里領著一份官職,不過那時候職場的“清濁”職務很是分明。高門子弟們從事的是人事、文秘以及督查等清閑又重要的工作,寒門子弟就沒得選擇了,即便是那些臟活累活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
那個時期實行的是察舉制,說白了就是要上面有人。實在沒人的話也并不完全沒有出路,就是得走極端。比如你才華橫溢到路人皆知,上位者自然不能熟視無睹;或者你孝順到沒有邊際,比如”臥冰求鯉“比如”哭竹生筍“比如”埋兒奉母“,你的孝道都感天動地了,如果人間的皇帝還不為所動,那簡直違背天理。
除了這兩條路,還有一條比較靠譜的就是毛遂自薦。
南朝時期皇帝們都喜歡將兒子和兄侄們下放到地方鍛煉,一方面是不放心旁姓人控制著地方政權,另一方面也是不放心兒子們在身邊。如此一來,皇子宗族們便各自掌控了一地的政治軍事權力,皇帝老子一邊小心翼翼的平衡著皇子們手中的權利,一方面又通過頻繁的調動屬地來避免皇子宗族坐大。
當然,皇子歷練又不是知青下鄉,為了不耽誤兒子、兄弟們享受生活,皇帝給他配的團隊也是杠杠的,從文到武面面俱到,說白了就是一個地方上的小朝廷,實質上就像現代社會里的分公司。因此,這一舉措倒是給社會提供了數量可觀的工作崗位。這也是寒門子弟或者低層貴族最好的就業機會,鮑照就曾經不遠千里帶著自己的作品到劉義慶那里去應聘文秘工作。
屬地王們頻繁的崗位調動也導致了團隊的動蕩,因而在六朝詩文里,有大比例的贈別詩作。我們常說生離死別,在南朝文士們無聊而又機械的半封閉生活里,離別倒是經常能讓他們的心湖泛起一陣陣漣漪。鮑照、謝朓、庾信、王褒等都寫過許多贈別佳作,究其原因,無非是真情動人。
02
何遜留存于世的作品里,篇幅較多的就是贈別詩作,總計有二十余首,約占總存詩的五分之一。如《與胡興安夜別》《送韋司馬別》《與蘇九德別》《夕望江橋示蕭諮議楊建康主簿詩》《日夕望江山贈魚司馬詩》等均是送別佳作。
他有一首五言四句的短詩,就名《相送》,卻不是相贈離別之人,而是自己作為遠行者留贈江岸送別之人的,很是清新別致。
《相送》
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
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
開頭兩句就直抒胸臆,寫自己長期漂泊異鄉的惆悵孤獨感。
人生如寄怎不讓人心生百念,異地思鄉之愁,羈旅行役之苦,仕途渺茫之憂,人情冷暖之感,友朋難舍之念,其中種種皆在遠行千里之時涌上心頭。何遜最善于用景襯情,在愁腸百結之時,一切都是灰暗的。江上忽然濃云密布,煙靄籠罩江面,一場暴雨即將來臨。這不僅是詩人心潮澎湃的感情外化,而且還暗含著人生中即將面臨的無窮無盡的艱難險阻、嚴峻考驗。
高手就是高手,一首小詩,便可寫盡萬千離別滋味。
03
送行留別這類詩,一般多是以情結出主旨,或惜別,或勸勉,或叮嚀、或祝愿,何遜的此類篇什亦多如是。
如《贈江長史別》:“安得生羽毛,從君入宛許?”《與蘇九德別》:“三五出重云,當知我憶君。”《別沈助教》:“愿君深自愛,共念悲無益。”《與興安夜別》:“方抱新離恨,獨守故園秋。”《送褚都曹》:“本愿同棲息,今成相背飛。”都是他與朋友在依依惜別之中的勉勵或者祝福。
至于他留贈為他送行的朋友,則如《贈韋記室黯別》:“無因生羽翰,千里暫排空。”也是以抒情結出主旨。唯這首以景作結,不僅以寫江上實景見工,并且景中寓情,物我融一。比興之意優游不竭,耐人尋味,堪稱別具一格。陳祚明評為“經營匠心,惟取神會。”
何遜的離別題材詩在同時代詩人當中可謂無出其右者,作者心思細膩,善于將多情多思的天賦婉轉交織于別緒里。他的詩總是有強烈故事感,貌似是臨別那一刻的情思,卻能延展出一曲氣韻悠長的老友日常。那便是他獨特的天性賦予他駕馭文字的能力,因而何遜的臨別詩讀起來總是有絲絲入扣的致密感。
04
《臨行與故友別》
歷稔共追隨,一旦辭群匹。
復如東注水,未有西歸日。
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
相悲各罷酒,何時同促膝?
多年交游彼此相伴,這一番告別心中若有所失。此行遠去山高水遠,也不知何時才能團聚。無情苦雨徹夜滴瀝空階,拂曉時分燈光暗照。相對而悲各自停杯罷飲,未知何日再能如此促膝談心。不得不說何遜是環境營造的高手,漫漫長夜、昏暗的油燈、杯中的冷酒還有那空階前點點滴答之聲,無一不是他編織的無盡凄涼的黯然別愁。
何遜不長的職業生涯是在一場場告別中度過的,像他這樣的低級官吏,沒有能力將家眷接到身邊,也沒有能力在各地置辦屋產,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租賃居住或者住在集體宿舍里。在背景離鄉的歲月里,同僚間的交游,或許是這些漂泊他鄉的游宦之士可憐的慰藉和溫暖。
05
他還有一首《送韋司馬別》更是將離愁別緒寫得絲絲入扣。
在詩里他說送別韋司馬之后,獨自登上高樓,望著江上波濤洶涌,白帆漸漸遠去不見,自己依然徘徊在高樓之上直到夕陽西沉。薄暮之時街上行人稀少,回到別館也只有一室清寂,月影依舊,飛舞不息的螢火蟲卻怎么也填不滿內心的空洞。夜半輾轉反側,空聽鄰居的機杼聲到天明。
《送韋司馬別》
送別臨曲渚,征人慕前侶。
離言雖欲繁,離思終無緒。
憫憫分手畢,蕭蕭行帆舉。
舉帆越中流,望別上高樓。
予起南枝怨,子結北風愁。
邐邐山蔽日,洶洶浪隱舟。
隱舟邈已遠,徘徊落日晚。
歸衢并駕奔,別館空筵卷。
想子斂眉去,知予銜淚返。
銜淚心依依,薄暮行人稀。
曖曖入塘港,蓬門已掩扉。
簾中看月影,竹里見螢飛。
螢飛飛不息,獨愁空轉側。
北窗倒長簟,南鄰夜聞織。
棄置勿復陳,重陳長嘆息。
更巧妙的是,它運用“頂真格”將全詩分為五個段落,每段都是六句,而且一段一換韻,平仄韻相間,又每段首句入韻。如此,從形式上看非常整齊謹嚴,從聲律上講讀來反復頓挫,蟬聯不斷,大有纏綿悱惻,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之妙。
所以沈德潛說此詩:“每于頓挫處,蟬聯而下,一往情深。”
韋愛死于502年,這一別就是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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