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看書須對比著看,一對比,就能發現有趣的東西。比如關于聶榮臻元帥的兩套書,《聶榮臻傳》和《聶榮臻回憶錄》。
這兩本書大致都是聶帥他老人家一生光榮事跡的忠實記錄,筆者以為都寫的很好、很詳細、很客觀。不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兩套書記錄的事情其實也有一些出入,以第一人稱和直觀感受為主的《聶榮臻回憶》錄按理說應該更真實,可是聶帥卻刻意刪除了一些重要的事實。
筆者揀印象最深刻的三樁事,與大家分享之。
一、一場會議
眾所周知,聶帥一生的重要成就,以新中國成立為界限,成立前大概是領導晉察冀根據地進行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成立后大概是領導國防科工事業,主要是兩彈工程。
我們說的這場會議,發生在抗戰后期。
聶帥在1943年年底回到延安,準備參加黨的七大,并向中央匯報晉察冀工作。沒成想,他這一走,晉察冀開了場會,一時竟有山雨雨來風滿樓之勢。
什么情況呢?
原來就在延安召開整風會議三個月后,晉察冀軍區也開了一場高干會議,大體是二級軍區副職以上高級領導參加。這場會議兩個特點:
一是超級長,長達80多天。
二是會議內容不一般,對晉察冀軍事方針進行深刻總結反思。
會議是在晉察冀開的,但風兒不久就傳到延安,傳到聶帥耳朵里了。
開這么長時間的會,中央可以,全國性的會議會期長一點,統一思想,倒也不在話下。但晉察冀一個軍區開這么長時間的會,合適嗎?當時是1944年春,日本鬼子還盤踞在華北,大敵未去,花這么長時間,召集這么多高級干部務虛,令人有點意外。
當然會議的初衷是好的,總結了晉察冀七年來的經驗,這是我黨我軍善于從勝利走向勝利的一大組織法寶。可是會議開著開著,節奏控制不住了,一些干部把工作中的失誤擴大了,說實行義務兵役制不對,有輕敵速勝觀念,話劇團演出的劇目有個人突出之嫌等等。
再往后,開始有些人對聶帥進行評論,說的有些過火,其實說來說去,無非是說聶帥指揮打仗不力,冀中、冀東軍區都出現較大失利。但公平客觀地講,日軍在1942、1943年竭盡全力進行華北治安戰,投入兵力超過華南戰場,以晉察冀可憐的兵力和武器裝備,能保持生存已屬難能,要把此事怪到聶帥頭上,有點過火了。
時任晉察冀一分區司令員楊成武眼見會開的有點控不住場了,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回到本區抓整風去了。為啥?開下去沒有什么意義了,避免沖突啊,誰都知道他是聶帥最信任也最有能力的大將。
消息傳到延安,聶帥當時帶回去七個主力團加強延安警備力量,其中有位叫紀亭榭的團長,此人是聶帥親自介紹入黨的,對聶帥敬若天人,紀團長在延安表示憤怒,對點名批評聶帥的人當面怒懟。聶帥親自找他來說,別人給我提意見那是同志對我的幫助,你罵人是不對的。
晉察冀的會議情況引起中央重視,毛主席親自表態,晉察冀高干會議應該開,應該對過去方方面面的工作進行總結,但有些問題處理的過火了。
1945年“七大”結束后,各大戰略區的負責人都要回去主持工作,聶帥回晉察冀之前,毛主席親自拍板:晉察冀還是要靠聶榮臻。這不僅是給聶帥吃了定心丸,也是對44年初高干會議定了調。
據聶帥女兒聶力回憶,聶帥當時一度十分消沉,情緒十分低落。饒是如此,他也沒有記恨誰,沒有報復誰,甚至都沒有生什么氣,回到晉察冀之后該怎么干還是怎么干,誰用誰還是用誰。開國少將傅崇碧(當年是晉察冀一個團的政委)評價聶帥說他胸懷很寬廣、度量大。
所以后來聶帥撰寫回憶錄時,對該次會議直接略過。只是約略地講了一件事,他在1942年提出一個宣傳口號:今年打敗希特勒,明年打敗日本。有人批評速勝論就是指這句口號,聶帥回憶時幽幽地說了一段話:“什么速勝?六個年頭的戰爭,已經是相當持久了,哪里談得上速勝!”
二、張家口失利后的議論
晉察冀高干會議的事當年其實并不小,80年代編寫回憶錄時,寫作小組的同志們建議聶老秉筆直書,事情過去很多年了,不會翻出什么大事。據說文字都梳理好了,但聶帥考慮再三仍然拒絕了,不管誰勸,仍然刪去這段。
此事在一些非官方史料中有過體現,比如某乎一位大神的連載作品《虎踞狼牙》提到過一些細節,但因沒有官方背書,縱然是當事人一線記錄,我們也不能作為直接參考。
《聶榮臻傳》用了一定篇幅記錄了該事件的大致經過,但或許是聶帥家人尊重老人家生前的態度,也沒有點名道姓說會議是誰主持的,大概還是怕引起什么誤會吧。
無獨有偶,另一樁事情也是由在會議中引發的。
1946年10月,晉察冀軍區作戰不利,不得不放棄張家口。此事在軍區產生巨大議論,作為軍區一把手,聶帥難免受到一些議論和指責。
為了統一思想,聶榮臻在淶源主持召開晉察冀中央局擴大會議,討論張家口失陷的問題。
時任二縱司令員郭天民進行猛烈批評,意見集中在兩個方面:
第一,內戰爆發前受蔣介石假和平迷霧迷惑,部隊復員整編有點過頭,導致主力流失太多。
第二,指揮方略有問題,導致張家口保不住。
據說會議現場十分勁爆,有“鐵匠”之稱的郭天民沒摟住火,和聶榮臻發生爭吵。
聶帥晚年回憶此事也承認當時思想認識存在一定誤區,政治因素和軍事因素交疊,沒有處理好,部隊復員整編的事沒搞好。
但當時郭天民也太不給聶帥面子,弄得他下不來臺。
聶帥寫回憶錄時把這件事也略過去了。
回避這段矛盾是什么考慮呢?
聶帥并不是不講原則、一味和稀泥的和事佬,涉及政治原則的大事、關鍵人物,他在回憶錄里都會表態,并且說的很明白,不留什么含混的空間。有心人可以去看看聶帥回憶錄,對那位著名人物批評很直接,點名道姓,不留情面。
略過郭天民這段,筆者同樣在《聶傳》里也找到相關事跡,并且解放軍出版社那套《高級將領傳》中郭天民卷,也記錄了這件事。
可見,在官方書寫中,因為工作原因導致的爭論、爭吵乃至互撕,并不是什么敏感不可說的。
筆者寫到這里,本來就想下結論了,但在諸方查閱比對中,又發現了新東西,從中可能一窺聶老的心跡。
這本史料是原北京軍區編纂的《晉察冀暨華北軍區武裝力量發展史》,在述及1946年11月前后部隊整編時,在各二級軍區和縱隊領導名單中,突然失去了郭天民的蹤跡。
郭天民當時是晉察冀第二縱隊司令員,《發展史》稱,1946年11月晉察冀第二縱隊司令員改由楊得志擔任。郭天民曾經當過司令的冀察軍區,被重新整合為察哈爾軍區,由鄭維山擔任軍區司令。
再回過頭查郭天民本傳,1946年11月之后未見有何職務調整,由此推斷,淶源會議之后郭天民極有可能沒有職務了。但1947年4月朱德來到晉察冀軍區召開二級軍區以上領導會議,郭天民也參加了。
真相如何呢?我也不知道,也不能瞎推測。1947年5月,朱老總和郭天民反復談話挽留,最終沒留下郭天民,郭遠走中野,成了劉伯承手下一名大將。
聶老是最直接的當事人,估計是不想再提當年往事,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1958年毛主席在一次軍委常委會議上,曾評論:“聶榮臻是個厚道人。”
此評論可謂精當之至。
三、力挽猛將
第三件事的主角是鄭維山將軍。
鄭維山是四方面軍出身,在徐向前和李先念麾下打過仗,和李先念感情尤其深。全面抗戰爆發后,鄭維山到晉察冀工作,當了團長。
鄭維山極其善戰,在八路軍時代就表現出過人的指揮才能,因此聶帥對他一直留著心。
鄭維山對晉察冀在解放戰爭初期的一些失利,也持一定保留意見,比如聶帥主持大規模的復員整編時,鄭維山也不是很同意,但他并不像郭天民那樣直接地提意見,老是弄得聶帥下不來臺。整編時鄭維山拉上楊成武一起去給聶帥提意見,楊成武是聶帥到五臺山區開辟敵后根據地的元老、心腹加宿將,分量非同一般,由此可見鄭將軍的處世藝術。
1947年6月間,晉察冀軍區突然接到一封電報,鄭維山在察哈爾軍區接到通知,要他去軍區談工作。
鄭維山將軍后來回憶這封突兀的來電,說肯定是有工作調動。
他立即放下手中工作到晉察冀軍區司令部報到,沒想到沒見到聶總,卻見到了朱老總。
朱老總先是跟他回憶了當年四方面軍的往事,又問鄭維山的工作近況。
總司令這個級別的大人物,哪有隨便談話隨便聊天的?
果然,聊了一會,朱老總說到正題,說中央有意調他到劉鄧大軍工作,問他愿不愿意去。
鄭維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當即斬釘截鐵地表示愿意南下。
當時劉鄧南下,中原極需要大批干部補充中原空白,跨區調干部倒也不稀奇。不過鄭維山顯然聽到了風聲,原來這個突然的調令,是李先念向中央提出的。
鄭維山對李先念的感情很深,并不亞于鄭維山對晉察冀的感情。
聶老總或許知道自己在鄭維山心中的分量可能比不過李先念,于是直接抬出來朱老總挽留。
不為別的,保留猛將啊!程、黃、郭,都走了,如果再走一個鄭,晉察冀還有虎將可用嗎。
朱老總和鄭維山一共談了三次,話里話外都要挽留,這個面子可比天還大,鄭維山說不出什么,只好留了下來。
當時正值晉察冀軍區再度建立野戰軍,時任三縱司令楊成武升任野戰軍第二政委,所遺之缺便由鄭維山接任。
聶帥回顧這段往事,同樣略過了挽留鄭維山的事。提到鄭維山時,只是用三縱人事調動代替了這段小風波。
這三件事在不同當事人的傳記中都有不同程度體現,區別只是多少,而不是沒有。那么聶帥為何還要隱去不提呢?其實就算說了也不會影響他們的關系,無論是那位無銜大將,還是郭、鄭二位,地位都遠低于聶帥,就算說他們兩句,那也是長輩批評一下小輩,你們老實搬板凳聽著就是了。
但是沒有。
這就是聶帥的胸襟,顧忌的不是所謂的利益、名位,而是為他人留一線寬容之地。
有人可能會說,44年晉察冀高干會議或許算得上一件大事,至于郭天民、鄭維山二位的事,與聶帥戎馬生涯相比,可能還沒有重要到必須寫進回憶錄。
有一定道理。可是,一件不寫,兩件不寫,三件都不寫,這就不能用偶然、不夠重要解釋了,而只能歸結到聶帥光明磊落、寬以待人的善良品質上了。
聶榮臻元帥獨生愛女聶力中將在回憶時,頗為自豪地對比了毛主席對開國元帥們的評價,說對彭總是“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對葉帥是“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而對聶帥就是“厚道人”。
聶力在回憶錄中說,聶帥是在睡夢中不知不覺仙逝的,死前一直頭腦清醒,極少犯糊涂,醫生說他,腦子像是六七十歲的人。
這大概就是做人厚道的聶老的福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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