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未 小葵
編輯|江岳
01被提高的門檻
“終于湊夠99塊,可以配送了。”
放下手機的那一刻,花花再次感嘆,小鎮青年的生活果然處處都充滿打臉時刻。比如自己堅守幾年的精簡生活理念,在盒馬配送新規面前,已經灰飛煙滅。
在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里,花花活得有些像異類。
她嚴格遵循按需消費的原則。比如,寧愿花更高的單價,也不在大促節點湊電商平臺的熱鬧,哪怕是衛生巾都要依賴即時配送一包一包地買。這讓她一度習慣在盒馬這樣的平臺消費,美其名曰:小而美。畢竟,購物買49元就能免配送費,對于花花這樣的獨居女士,這是更加友好的起送門檻。
改變出現在今年2月。
盒馬將北京、南京和長沙三城的免費配送門檻上調到了99塊,正式看齊山姆的極速達。不足99元的訂單,則要被收取每單6元的配送費。
配送費是不可能掏的——在這件事情上,花花主動把自己歸類到“多數人”的陣營。為此,她也放下倔強,開始學習在盒馬東挪西湊。
“在盒馬App買出了直播間的感覺。”她感慨。
這是花花并不熟悉的體驗。價格從來都無法直接構成讓她消費的足夠理由。在老年人都開始沉迷直播間購物的當下,她聽聞過太多沖動消費繼而囤貨的故事,卻從未主動參與其中。
直到如今,她自己成為了主角。
本來只是想在盒馬買一件東西,結果,退出App的時候,她總要多買一堆莫名其妙的附加品,包括不限于紙巾、洗衣液、家用清潔工具,以及盒馬自制的各種熟食。
比如3月1日那天,她打開盒馬 App 的初衷是要買雞腿,一盒380g的新鮮雞腿只要7.22元,相比北京的線下超市,這個價格甚至可以說是便宜。以往,她會買兩盒雞腿,再加些蔬菜和水果,就可以湊到49元的起送額門檻了。
但門檻提高50塊后,下單就有些費勁兒了。
牛奶、衛生紙、抹布、洗衣液,前幾次的訂單中,這些商品都已經買過一輪,一時半會兒也消耗不完。反復斟酌半小時后,花花一咬牙,下單了一盒熟食的紅燒鱸魚。
于是,戲劇的一幕在當天出現了:在廚房洗菜做飯一小時后,花花坐在了餐桌前,但她那晚吃的是紅燒鱸魚。而原本想吃的雞腿,此時還在鍋里燉著,它們的命運,是淪為次日的午餐便當。
被動的消費體驗讓花花很不爽。濃眉大眼的盒馬也學壞了。
當然,盒馬有自己的說法。
按照盒馬鮮生CEO侯毅的表述,盒馬正在進行折扣化變革,目標之一就是讓線下門店重新迸發活力。在他看來,線上零售服務成本是線性增長的,相比之下,線下門店成本更固定,價格優勢更明顯,消費者也將重回線下市場。
“未來的低價一定在實體門店,而不是在電商。”侯毅在盒馬2023新零供大會這樣說到。
一句話:盒馬當年如何努力顛覆線下商超生意,如今就在如何努力成為其中一員。
努力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提高線上購物起送費、多款商品設置“線下專享價”、開設更多的只能進行線下消費的盒馬奧萊店。
x換一張
至于轉型的成本,一些由盒馬掏了,一些只能由用戶掏。——比如,每次下單多花50塊,表達對盒馬的誠意。
那么問題來了,這盒馬是非買不可嗎?生鮮電商們早已打得不可開交,咱們就不能換一個平臺?花花不止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答案無非是暫時沒找到合適的替代品。
至少在北京,花花認為自己的選擇并不多。
在她看來,前置倉品控不夠穩定,高客單價的肉和海鮮,是她不敢冒險選擇的品類。更被中產推崇的山姆,又顯得有些高不可攀。
因為山姆牛肉的誘惑,花花曾斥資260元辦過會員卡,但很快發現,單身人士的胃盛放不下山姆900g起的家庭裝。分裝冷凍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一來影響口感,二來,合租房里的冰箱,屬于公共財物,每個人能擁有的空間都有限。
充滿怨念,又無法放棄,花花有時候覺得,盒馬之于自己,像極了那些曾經令她不夠滿意的男朋友或者工作。她自嘲:
“不上不下的盒馬,剛好搭配我不上不下的人生,怎么能說不是一種雙向奔赴呢?”
02被拋棄的消費
搖擺的盒馬,正在讓更多人陷入困惑。
80后的創業者丸子是一位典型的北京新中產,一家五口人的消耗量,給了她每周在山姆進行“千元消費”的底氣。她的手機里也裝了盒馬App,甚至續過兩年的會員費——決定停止續費的關鍵時刻,出現在她發現自己過去一年只在盒馬買過一箱牛奶時,而上一次消費的時間,就是她上次續費的日子。
也就是說,她為那箱牛奶,白白掏了200多的盒馬會員溢價。
但她最近在盒馬的消費頻次變多了起來。
兩次偶遇,很大程度提振了她對盒馬的信心。一次在上海,她趕時間開會,結束時才想起來沒吃飯,隨手在樓下盒馬Mini店買了一盒綠豆糕,正好是她喜歡的軟皮清淡風味;一次在北京,送兒子去商場上興趣班,但出門太匆忙,忘記帶下午加餐,她去樓下盒馬店隨手買了個巧克力蛋糕,深受兒子喜歡,之后,逛盒馬就成為上課的標配。
不過,消費頻次一高,盒馬與山姆的差距,也就變得更加具象。
“我在山姆會越買越多”,丸子說。最初,她主要在山姆買生鮮、進口牛肉和冷凍海鮮,后來范圍逐漸擴大到咖啡、零食和廚房調料,接下來,是衛生紙品、清潔用品、小家電,到現在,她連自己的護膚品、老公和小孩的衣服,都會在山姆買了。
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山姆品控足夠穩定。她鮮少有翻車的時候。相比價格,她顯然對品質與時間成本更加敏感。
盒馬就不一樣了。
僅僅是最近一個月里,丸子就在盒馬買到過:成熟度不夠的紅顏草莓、酸澀難吃的澳洲桃子、剛買時硬邦邦放幾天又發霉的獼猴桃。以及,貨架上占比過高的自營產品,也讓她有些審美疲勞。她以前在盒馬買過一款北京本地品牌的豆沙包,全家人都喜歡,但盒馬已經下架,換成了代工廠生產的自營產品。
“做得好,是自營;做得不好,其實就是山寨。”丸子總結。
舉起低價大旗的盒馬,似乎將中產拋棄得很徹底。另一個讓丸子感到失望的是,最近的盒馬配送速度實在太慢。好幾次,她一早就下單,購買了中午的食材,比如鮮蝦等,結果配送到達時間是中午12點多,孩子已經在餐桌邊坐穩,開始吃飯了。
在她看來,配送這件關乎效率的事情,應該是國內玩家們要占絕對優勢的。但眼下,盒馬配送已經趕不上山姆極速達了。
大概是降價之后,買的人太多,配送員不夠。她很快為盒馬找到了邏輯自洽的解釋,并決定今后要保持距離,除非那些進入“白名單”的SKU,比如綠豆餅、巧克力蛋糕,其他消費,還是老老實實回歸山姆。
相比之下,她對盒馬奧萊店的放棄,則更加徹底。
奧萊店是盒馬的重點項目,承擔著進攻五環外市場的主要任務。2022年盒馬進行組織架構重組后,把盒馬奧萊與盒馬鄰里劃歸盒馬NB事業部,由侯毅親自掛帥,足以證明它被重視的程度。它的開店速度也很快,2024年的計劃是要開出500家盒馬NB奧萊店。
最近的一家盒馬奧萊店,距離丸子家有6公里。剛開業的時候,她會專門開車過去采購,很多比正常售價便宜不少的商品,質量也都不錯。她甚至跟鄰居和朋友們都熱情安利過。只是,后來工作太忙,她去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上個周末,當她因為路過重新走進那家奧萊店,馬上就意識到:這里不再屬于自己了。
白菜在地上亂糟糟地擺放著,裹在“日日鮮”塑料袋里的蔬菜都發蔫,讓丸子毫無挑選的欲望。調料區,她隨手拿的幾罐醬,發現奧萊店的售價都比小象超市要貴——后者還能直接送到家,何必自己搬呢?
她匆匆離開,順手把盒馬奧萊店從自己的購物選項中永久刪除了。
03被移來的人
很多人還在觀望。
比如那些被盒馬低價戰略吸引前來的“新人”們。
北京東四環大郊亭下的芳園里商場——因為原定開張時間正好撞上疫情開始,這里曾經被稱為京城最慘商場,好在,落寞幾年后,總算靠著商場里的親子項目“奶”活了過來,其中,也包括位于地下一層的盒馬。
一家盒馬店的生死,開始更多依賴于商圈本身的流量。這意味著,當年能直接導流的“盒區房”已正式成為零售歷史的注腳。
最近一年,盒馬的閉店似乎比開店更受矚目,尤其是3月以來,相關的閉店消息已經沖上熱搜。根據盒馬的官方說法,今年上半年會進行尾部門店汰換,在全國關閉門店6-7家,同時在附近尋找更合適的物業。此外,盒馬今年計劃新增70家門店,盒馬鮮生門店有望要在年內達到400家。
在零售生意中,拓店確實是秀肌肉的表現,卻不是核心競爭力,否則曾經“千店規模”的永輝,總市值也不用從2019年的900多億變成如今的232億了。
這些侯毅都知道。
2024年2月,第一財經的《頭腦風暴》中,侯毅為2024年新零售寫下的第一個關鍵詞是“重生”。
他給出的解釋是:“中國零售業到了大變革時代,所以過去我們很成功的這些經驗方法,在今天面臨多渠道多業態競爭情況,其實我們有很多不適應,所以我們需要重新去適應去尋找零售企業的核心競爭力到底是什么?”
性價比,是通用的解決方案。
畢竟,更低的價格,總能吸引來更多元的用戶。這一點,拼多多上的“多多貴婦”們已經證明。只是,會不會留下來,那還不好說。
2024年,挑選一個工作日,隨機走進一家商圈的盒馬鮮,很有可能會看到這樣一幕:幾位老人,正推著車子在逛盒馬。不過相比年輕人買后即走的高效,他們會聚在菜架前,小聲討論一番,內容會從價格、品相一路延展到做法。
3月的一個下午,在北京市樂成中心的盒馬鮮生門店中,60歲的張英和愛人一起來到盒馬。當天北京天氣已經回溫,但她依然裹著厚厚的長款羽絨服,手套和帽子也戴得齊整。
他們走進盒馬的原因,是聽說盒馬降價了,有些菜比菜市場還便宜,所以來看看。
張英是河南洛陽人,最近幾年,因為兒子生活在北京,她和愛人變成了往返于兩地的候鳥。剛來北京買菜的時候,她習慣把北京的一切價格都和老家做對比,比如老家西紅柿要每斤要便宜兩塊,香蕉只要北京一半的價格,西蘭花甚至只是這里的零頭。
但進了盒馬,張英精確的計算第一次遭遇了滑鐵盧。
在這里,每一件蔬菜都已經被妥帖地稱重和打包,消費者只需要直接付賬就好。這也模糊了每一斤的價格。
模糊定價是商業世界慣用的方式,目的是增加消費者比價的成本,從而促使其放棄。比如在盒馬,蔬菜不是按斤計算價格,而是根據品類被分割成了400g,380g,250g——更零碎復雜的標準,人們想要計算每斤的價格,就需要先把它們統一換算成500g的單位。
一套乘除法算下來,數學差的人直接認輸。張英插著腰表示,以前小侄子數學考差了總說學會學會加減能買菜就行,等這次回去,她就告訴對方:現在,只會加減法是買不了菜的。
打折區也曾吸引來張英的目光,但她仔細研究一番后就決定放棄了。打折的基本是沙拉,一份7折的沙拉只要6.3塊,表面上看似劃算,但實際里邊都是大頭菜,便宜量大,張英搖搖頭,“這兒賣的又是包裝了”。
最終,束手束腳逛了一圈盒馬,張英帶走的唯一產品是自營的牛奶,原因是,她在老家沒見過這個品牌和口味,買瓶回去嘗嘗鮮,回了老家也多了份顯擺的資本。
但當被問到來盒馬是否算是消費升級的時候?張英擺擺手:逛個菜市場講究什么升級降級,品牌不品牌,我們搞不懂,但也建議你們搞清楚白菜到底多錢一斤。
04模糊的生意
盒馬的“激進”標簽,大概是從2023年開始被更多人看見的。
這年,它提出了1000億元GMV的目標,相比2021年的340億元、2022年的450億元,無異于跑步前進。7月,它喊出“移山價”,大張旗鼓地選擇將山姆作為最主要的競爭對手。10月,折扣化變革全面推進,線下門店的5000多款商品價格進行了下調。
2023年原本應該是盒馬沖擊上市的關鍵一年。2023年5月,阿里巴巴公布的2023財年全年財報提到,集團董事會已批準盒馬啟動上市流程,預計將在未來6至12個月內完成。
然后,僅僅在幾個月后,盒馬上市就被按下了暫停鍵。市場流傳的說法是,盒馬當時的估值僅有40億美元,遠遠低于2022年時60億美元至100億美元的目標。經濟學家宋清輝也談到,資本市場對盒馬估值的調整,與生鮮電商洗牌,每日優鮮暴雷,叮咚買菜的收縮有一定關系,也與盒馬目前定位略顯模糊有一定關系。
模糊,有時候能帶來美感。但對于零售行業的品牌而言,這絕非好事。——這意味著,它很難擁有足夠堅定與忠誠的顧客。
而上市計劃的擱置,本身就在傳遞更多信息。
就像一首激昂的交響樂嘎然而止,不同的人,能咂摸出不同的味道。有人捕捉到死亡的影子,有人聞到硝煙的氣息,還有更多人,看到的是一片混沌。
盒馬曾經擁有一個無比夢幻的開端。
2015年創立,它憑借生鮮牢牢抓住第一波新消費的紅利。馬云和張勇帶著大批聚光燈,在盒馬吃飽喝足,不忘吩咐人打包,把海鮮帶到飛機上繼續吃。
生猛的海鮮,抬頭可見的傳送帶以及隨選隨做的模式,讓本是個菜市場的盒馬多少充斥了些科技感。當時,不僅侯毅可以直接向張勇匯報,盒馬也成為了新消費們爭相學習的對象。
但如今看來,盒馬的成功,很大程度是吃上了時代的紅利——就像當年的鐘薛高一樣。它們都是那個消費升級時代的注腳,一場連著一場的狂歡之中,人們很自然地會認為,生活會一直向上,明天會越來越好,消費的底氣也由此而來。
然而,幾乎所有成功的零售公司,都需要扛住周期的挑戰。
比如全球最大的零售企業沃爾瑪,曾經面臨互聯網帶來的沖擊。但它也堅信自己需要擁抱互聯網。于是,從1996年試水電商,沃爾瑪花了15年時間,逐漸確定電商戰略,隨后,從2010年開始加大投入,在2011年實現40億美元的電商收入。此后,新一輪增長真正到來,到2021年,沃爾瑪的電商收入已經達到737億美元,復合增長率為34%。
盒馬也希望復制這樣的故事。
但它似乎缺少一些耐心。它已經嘗試過近十種業態:盒馬F2、盒馬mini、盒馬鄰里、盒馬X會員店、盒馬奧萊、盒馬Premier等,但大部分業務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這給人的感覺,就像一位焦慮的中年人,雖然攢了一筆錢,但搖搖擺擺,始終沒有找到足夠靠譜的新故事,只能不斷變換,到處交學費。
問題是:能留給侯毅交學費的時間,恐怕并不多。
降本增效已經成為大廠統一動作,盒馬也要掂量一番,自己的價值還能折算成多久的耐心。換而言之,這場低價之戰,侯毅恐怕沒有輸的空間。
在盒馬,侯毅是唯一的代言人。今年60歲的他,倒賣過服裝,加入過便利店做物流,在創辦盒馬前,曾是京東物流的負責人。可以說,務實、凡事喜歡親力親為的傳統物流作風,與說話直爽的互聯網基因,在他身上同樣清晰。
業內人曾經如此評價他:老菜(花名)專心、專注、專業,一心撲在零售創新前線,一個奔60的人還有如此的熱情,看看還是少年啊!
熱情的侯毅會抓住一切機會為盒馬做廣告、傳遞信心。2023年年初,他曾經在內部信中提到:2022年是盒馬新零售的成熟期,主力業態盒馬鮮生實現盈利。他也喊出口號:2023年還要繼續恨一點、繼續苦一點。
或許,當時在這位創始人看來,2023年是能大干一場的一年。疫情看起來沒那么嚴重了。上市有了盼頭,他一手創辦的這家企業,即將跨進新的發展階段。
那年10月,北京CBD商圈的萬達廣場,一家運營16年的老沃爾瑪門店關閉了,取而代之的,是盒馬X會員店。正如那些新消費品牌都要卯足勁在北京開一家品牌店一樣,選擇在CBD開一家占地20000平米的X會員店,這是盒馬在秀肌肉,也是一種無聲的驕傲宣言。——當然,另一種說法是,這也是盒馬為上市講的故事。
然而,故事的突兀轉折,來得比侯毅預期中早太多。
陷在低價戰爭中的盒馬,需要一張更加清晰的面孔。——不要說“低價”就是它的新名片,隔壁拼多多會不服。也不要說“低價又優質”,隔壁菜市場也不服。
至于你說,至少盒馬傳統優勢的海鮮類目還在?
現在,如果要問誰最愛盒馬的波士頓龍蝦,答案可能是住在它隔壁的帝王蟹。
短視頻里,799元的帝王蟹夾著一只999元波龍大快朵頤,評論區里,“上班時間吃同事”的段子屢見不鮮,還有網友調侃:現在去買,豈不是等于買一送一。
這樣的熱鬧是很好,但終究不是盒馬當下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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