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紅樓當愛情小說來讀,很容易把寶黛釵之間的糾葛理解為三角關系,從而把黛玉定位為無辜女主,把寶釵定位為惡毒女配。
然而,在第五回的判詞里,作者不但把寶釵和黛玉并列,而且用“懷金悼玉”來強調作者對二人有著同樣的念想。
這就說明,在作者心中,寶釵和黛玉不分高下,有著同樣重要的位置。
可是,從文本來看,明顯可看出寶玉和黛玉的互動更多,感情也更親密濃厚,為什么作者會把寶釵和黛玉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呢?
這正是經典的深刻之處,需要用心反復研讀,才能領悟作者的深意:寶釵和黛玉,個性不同,與寶玉的關系也不同,在寶玉心中的位置卻是相同的。這是因為,在與寶玉的交集里,她們一個以時間長度取勝,一個以影響深度取勝,都是寶玉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都是寶玉生命中不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
黛玉陪伴寶玉,走過荒唐的少年時光。
如果人生順遂,最令人難忘和值得回味的,一定是少年時光。尤其是像寶玉這樣,有優裕的物質生活,有尊崇的身份地位,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還有滿足他各種需求的玩伴。更重要的是,在最該刻苦學習的階段,毫無學習壓力。這樣的少年時光,真是比做夢都要美。
但是,這樣的時光,只是當時覺得美,等時過境遷,發現自己虛度了人生最好的年華,便會覺得,當時的自己,是何等地荒唐,“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其荒唐所帶來的后果,形同犯罪,害人害己,所以作者自悔說“我之罪固不免”。
寶玉荒唐的少年時光,長達十年之久。在這十年里,黛玉一直陪著他,一起荒唐。如果一定要分清楚他們誰主誰從,那一定是寶玉為主,黛玉跟從。
首先,享受奢靡生活,是因寶玉而起。只因寶玉認定“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所以寶玉有的,黛玉必須有,結果就是黛玉的“寢食起居,一如寶玉”,其待遇遠比三春優厚。
然后,共讀西廂也是因寶玉而起。正是因為寶玉在百無聊賴中迷上了雜書,從而帶動黛玉共讀,才讓黛玉陷入情網而不可自拔。用寶釵的話說就是“移了性情”,把聰明的天賦用錯了地方,給自己帶來了重重危機,活得提心吊膽。
帶著林家良好教養的黛玉,在寶玉的影響下,活成了和寶玉一樣的“混世魔王”,在迷失中自我消耗,在最該綻放的花季,枯萎凋零。
因此,寶玉對黛玉的傷悼懷念包括兩方面:一是他的少年時光與黛玉密不可分,每當想起這段日子,就一定會想起黛玉;二是黛玉的早逝,都是因他而起,這是他一輩子都無法抹去的歉疚與傷痛。
寶釵引領寶玉,走出荒唐的少年時光。
相比于黛玉與寶玉的密不可分,在寶玉荒唐的少年時光里,寶釵的身影時隱時現。因為,黛玉是陪伴者,寶釵卻是引領者。
陪伴是長期的,引領是偶爾的;陪伴是表面的,引領是觸及靈魂的。相比于寶玉與黛玉長期的打打鬧閡,寶釵與寶玉偶爾的對談,抵達了寶玉的靈魂深處,從而一步步讓寶玉從荒唐中走出來。
寶玉的少年時光之所以過得荒唐,主要是因為他聽不到逆耳良言,直到寶釵出現在他身邊。
如果一個人從來聽不到逆耳之言,無論是不是良言,都是件很悲哀的事。因為,這意味著,圍繞在他身邊的,都是想討好他的人,或者因畏懼權勢而不敢說良言的人。
寶玉身邊,就由這兩類人組成。
賈政的清客們,賈府的小廝們,怡紅院的丫頭們,想方設法討好他。唯有襲人想以良言相勸,還得礙于身份想盡辦法,不敢直說。
希望寶玉有出息的父母、姐姐,擔心賈母的情緒,不敢約束于他,只能任由他荒唐下去。
在這種情況下,寶釵的逆耳良言,顯得尤其可貴。更可貴的是,寶釵用她豐富的學識,讓寶玉開悟。
這也正是寶釵了不起的地方,她不僅僅停留在說逆耳之言上,她還會通過學識讓人崇拜。
所以,即使寶玉討厭她的良言,卻又做不到遠離她。他一方面稱贊寶釵為“一字師”,一方面又罵寶釵為“祿蠹”;一方面因寶釵的“無情”而不敢靠近,一方面又因寶釵的“動人”而心生向往。這正符合一個精神導師的定位:既有不可冒犯的威嚴,又有想要接近的親和。
精神導師的話不在多而在精,無意中念出的一支《寄生草》,就讓寶玉有了哲思而悟禪。正是這樣的精神引領,讓寶玉最終在“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中自我反省,有了秦鐘臨終前同樣的醒悟:“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
“見識自為高過世人”,卻在博學而多智的寶釵面前自慚形穢,只能“空對著”,達不到她的精神高度。
有此一悟,回頭再看自己的少年時光,是何等荒唐!
因此,寶玉對寶釵的懷念也極為深切,絲毫不亞于陪伴他十年的黛玉。“懷金悼玉”,釵黛并舉,這兩個女孩,成為了他生命中重要的組成部分,缺了哪一個,都是“美中不足”的遺憾。
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能從寶玉的經歷中找到一些自己的影子:那些荒唐的歲月里,有一些陪著我們一起荒唐的人,徹骨難忘。但是,我們終將走出荒唐,遇到一個或多個點醒我們的導師,在醒悟中成長。
于我們的生命而言,誰更重要?很難說清楚,因為,沒有曾經的荒唐,又怎么會有后來的醒悟?我們感恩著引領我們成長的導師,同時也忘不了曾陪我們一起荒唐的小伙伴。
寶釵、黛玉,沒有誰比誰更重要,她們只是出現在寶玉不同的人生階段而已。所以,她們不是對立關系,而是接力于寶玉的生命里,共同組成了寶玉的人生。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