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 姜天涯
這個問題放在20年前,答案可能是窮游的背包客,他們在青旅里聊著詩和遠方。 但放在2024年的上海,這個答案就沒有那么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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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去年的街頭采訪中,我們遇到一個離職后從福建一路玩到上海的女生,路上她都住青旅。
她察覺到了上海青旅氛圍的不同:“感覺身邊好像都是打工的人,上海的青旅好安靜,大家都好疲憊”,她第一晚都沒有和人聊上天,“大家都在噼里啪啦打字”。
這和過往我們對青旅的印象及在其中的親身體驗不同。
青旅,是青年旅舍的簡稱,多數房型是多人間,上下鋪,房間內沒有獨立衛生間,住宿按照床位收費。在移動互聯網還沒有那么發達的年代里,青旅也是住客交流一手旅行資訊的地方。在一種輕松的氛圍中,陌生人的距離拉近,交流旅程、交流人生,有時會一起包車,相約上路。
上海某家青旅的四人間
/來自攜程
所以我們想知道,到底是青旅變了,還是上海的青旅不同?
從地理位置上說,不同肯定存在,上海除了是一座旅游城市之外,也是求職之城。而在上海尋得一晚住宿的成本,又是肉眼可見的高。以4月26日周四晚為例,上海中心城區的漢庭,一晚在300到500元,靜安寺、中山公園、陸家嘴等熱門地段達到650元左右一晚。
4月25日晚上海部分漢庭的價格
而具體到人,不同在哪里?我們在兩家青旅,采訪了15組人。
這兩家青旅,氣質迥異。
一家在上海火車站附近,它有一個沿街的公共區域,地下一層還有一個自習室。房型分為男生4人間、男生2人間、女生4人間,便宜時一晚50元左右,貴的時候在130元上下,五一期間床位費會達到200元。
這家青旅的自習室
另一家距離南京路步行街只有2分鐘腳程,位于一棟寫字樓的裙樓,八人間的價格在99-128元/晚,五一期間達到269元。
從外觀上看這家青旅位于寫字樓的裙樓
這兩家青旅都不能簡單歸結住客群體。
前者更加安靜,我們稱為“自習型青旅”,因為很多人都在埋頭做自己的事,在這座城市尋找機會。
后者氣氛更為熱絡,有青旅在國內發展之初的“詩與遠方”般的交流,也有找工作、實習的“現實”人生。
這兩個樣本多少能勾勒出一些上海青旅的真實模樣,以及在上海多元化的人生。
02
在火車站附近的那家“自習型青旅”公共區域進行采訪,讓人感到局促,因為安靜,說話都得壓低嗓音。
這家青旅的公共區域
小楊剛到店,就在公共區域坐下,打開了電腦,等待2點后辦理入住。
他今年25歲,本科畢業后在老家成都工作了一年,然后辭職來了上海。
“因為成都的生活節奏舒適,感覺學東西比較緩慢。我想學得再快一些,成長得更多一些,就來上海了嘛。”
來找工作的小楊
小楊給自己在上海找工作的時間是半個月,“學習”的期間是2年。“我想在上海成長了之后,去重慶、大理之類的地方獨立發展。在上海獨立發展可能競爭太激烈了。”
半個月看上去對自己有點嚴格,但小楊說:“我覺得只要能力強,都能找到的。”
3天后,他的朋友圈顯示他已經敲定了工作,正在公司附近找房子長租。
青旅是很多年輕人在上海求職的過渡居所。25歲的阿來是應屆生,1月份剛剛研究生畢業,在這家青旅已經住了1個多月,白天除了出門吃飯,大部分時間她都在自習室里投簡歷。
“上海房租不便宜,市區就更貴了。我還沒有確定工作在哪兒,住青旅不需要簽很長的租賃合同,找到工作隨時可以走。”
在青旅的生活模式和學生時代無縫銜接,多人間就是宿舍,自習室就是圖書館,阿來對此很適應。
區別在于房費,長住這間青旅,月租在2000元左右。阿來的住宿費來源有大學的積蓄、兼職,還有家里資助的一小部分。
阿來
據她觀察,這家青旅長住的人在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長住都會選下鋪,比較方便。”
雖然這邊交流的氣氛不熱絡,但阿來還是和一些長住的人產生了交流。她在青旅遇到不同生活方式的人。
比如有一個工作了很多年的姐姐,來上海的青旅休息。
“當時就覺得很疑惑,因為上海并不是一個很適合休息的地方,但她說青旅會給她一種很安全的感覺,因為(這里的)房間是全暗的,沒有窗戶。她很喜歡這種完全黑暗的環境。”
阿來在青旅里遇見形形色色的人,這讓她更加理解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狀態。
“像我們讀書讀上來,可能看的人、過的生活就一種,都很像。但是你去看他們的話,好像怎么著都可以。大家怎么活的,都有。”
即使是同樣找工作,狀態也會有所不同。21歲的小王在自習室里打手機游戲,面前是剛吃過的泡面、薯片、棒冰,還有一盒黃金葉香煙。
小王之前的工作是房產銷售,但遇到了勞務糾紛——很經典的“套路”:“實習期的工資,要干了3個月再發,沒干滿3個月,就沒有。當時協議上寫得不清不楚的。”小王最后通過勞動仲裁拿回了實習報酬,但工作沒了。
火車站這家青旅的四人間
床位費每天浮動
小王住過80多元一晚,也住過130元一晚
實習期間他在上海租了房子,近2000元的月租。失去實習工作后,“沒錢,住不下去了”。于是他就搬來了青旅,“怎么說呢,先拿來過渡下,它起碼是幾天幾天付的。一個月付,付不起了”。
“也沒什么錢了。住一天,算一天。這兩天就考慮退房了。”
他的計劃是找到工作之后,住公司宿舍。
“我現在想找日結的工作,缺錢花,就是那種兼職的。”
來自西安的李小姐不是來找工作,而是來休息的,但她的休息和阿來所遇到的那個姐姐也不同。
李小姐今年36歲,是一名月嫂,4年前來上海工作,原因很簡單,收入更高。在西安月收入一萬到一萬二,在上海一萬五到一萬八。
月嫂這份工作,一個月有26天住在雇主家,所以即便在西安,她一個月能回家的日子也只有3、4天。
雖然上海的物價更高,但她一個月個人開銷只有一兩千元。“在服務期間,吃住都在雇主家,又都是穿睡衣的,基本沒有花費。只有休息的時候,有點花銷。”
但是她的家庭開銷大,有兩個孩子。平時孩子由家人帶,但一年有3個月,她選擇陪娃。“寒暑假我是不接單子的。”
李小姐當天休息
第二天又要“上戶”工作了
最初來上海的時候,李小姐休息日住的是酒店,一晚在300元左右。
“現在在開支上想著盡量縮減一點,就開始在這邊住。”這樣一個月住宿的花銷能節約三分之二。
她的行李也很精簡,只有一個行李箱。每次換季,她都會把上一季的衣服寄回家,再讓家人寄來當季的衣服。
月嫂的工作其實也有宿舍。但她覺得這家她重復入住的青旅更干凈,也更安靜,“就是想休息好一點”。
03
在大雨日走進這家南京東路后街的青旅時,仿佛回到之前旅行住過的環境中,大家散落在沙發、長桌前,有人對著電腦、有人在吃外賣,也有剛剛相識的人在一起熱絡地聊天。
南京東路這家青旅的公共區域
00后的K先生剛剛辦理完退房手續,他準備外賣送到后,直接拿著去機場。
“我從來沒有住過(國內的)青旅,然后我很好奇青旅和宿舍有什么不一樣。”
K先生是上海人,造型師,日常獨居,他覺得人是孤獨的。他想來這里體驗集體式的生活,先后在八人間、四人間住了18天。
雖然他只有20多歲,但人生進度條走得很快,很小做模特,從國外藝術院校畢業的同時,已經在自己的行業里積累了豐富的作品和經驗。
“青旅hostel這個文化,是外國人覺得我花最少的錢,住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方,然后拿剩余的錢,去旅游、去吃喝玩,這種其實是一種享樂方式吧。”
“很多人說中國的青旅在西南地區,因為那里是國內青旅最早發展起來的地方。但其實上海有很好的青旅文化,上海的青旅文化更加海派一些,很包容,什么樣的人都有可能在這里出現。”
K先生在青旅拍下的
有意思的行李牌
/受訪者提供
18天的青旅生活中,舍友換了不少,他認識了各色人生。
“我遇到過出差的人,住青旅是為了省錢,因為每天可以報銷500元房費,他來這里住只要100元,然后剩下的400元,就變他自己的了。”
“還有那種很有錢的富二代,在這里開了房間,就放行李。他每天來玩一下,感受一下,公共區域吃個外賣,晚上回自己上億的豪宅睡覺。”
“還遇到一些50多歲裸辭、賣車賣房的叔叔阿姨,來上海旅游,住青旅體驗生活。”
甚至第一天入住青旅的時候,“一個日本70多歲的老阿嬤,她跟我說‘空吧哇’(晚上好)。還遇到四五十歲的美國人,住女生多人間。我就覺得‘我真的不是在老年大學’嗎?”
清明假期期間
K先生拍攝的南京東路人潮
他感受到了張愛玲筆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魅力
/受訪者提供
日常出行K先生住的都是五星級酒店,青旅顛覆了他的很多認知。
“我在這邊感受人文、感受文化、感受不一樣的故事,這比我住高級酒店體驗得更多。住高級酒店,你要么是底層打拼上來的、勵志的,要么就是從小擁有的,但故事都太雷同了。”
“在酒店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在青旅住,自給自足,甚至還要自己換床單。你在酒店里交的朋友可能已經給你劃分好了,什么樣房價的人,在什么房間里。但青旅不會,青旅有錢人會住,沒錢的人更會住。”
聊了半個多小時后,K先生的外賣終于等到了。他準備坐磁懸浮去機場,下一站成都,住麗思卡爾頓。
青旅的流動性讓K先生覺得
“所有人都是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
中午一起吃飯的室友已經回到長沙
晚上他獨自吃著兩人中午打包的飯菜
/受訪者提供
南京東路的這家青旅像上海不同青旅的融合,既有大量的國際國內游客,有處于離職狀態認為自己在“旅行”而不是“旅游”的人,有像小K一樣體驗生活的人,也有試圖來回味一下青旅“味道”的人。
20年前,楊小姐就住過青旅了。她是北京人,她和先生每隔1-2個月,會來上海住幾天,感受城市文化,有點像短期旅居。
之所以用“旅居”這個詞,是因為楊小姐并不算是來旅游的。“因為說白了,在家干什么,在這還是干什么。比如說在家去健身房啊、跑步啊,在上海基本上還是干這個。但給你的體驗感、滿足感是不一樣的。主要是人的區別。”
十幾年前,她和先生最常住的是昭化路上的老木青旅。他們很喜歡老木的設計,獨棟的樓,有院子有水景,“特別安靜,每天早上看見陽光”。“還有早餐、炒飯,做得特別好吃,老外們天天吃也很喜歡。”
“(老木青旅)交通也很方便,一出來整個武夷路街區很有文化歷史感。門口坐96路直接就進武康路、永嘉路,坐一趟96路,基本上把城區都看了。”
楊小姐
后來,老木青旅隨著武夷路街區提升,已經“夷為平地了”。而在過去5、6年里,楊小姐都沒有住過青旅。青旅的居住人群悄悄發生了一些變化。
“其實老木還沒拆的時候,就已經有這種跡象了。找工作的、失業的長期住那里,青旅的氛圍有點變味了。所以我們現在就不太想住青旅了。”
“今天你們采訪得太巧了,我今天住單人間,明天想回歸床位試試。”
碰到楊小姐的時候,她正在青旅的公共區域吃飯,同時在青旅酒吧點上了一杯精釀啤酒。再次走進青旅,“也是突發奇想”,她當天來參加南京東路耐克的跑步活動。
這家青旅的前臺邊
住客留下的回憶
再次體驗,青旅的裝潢已經發生了改變,“窩窩囊囊的破沙發,木頭桌子,這放一把吉他,那放一本書”——這已是上一代的青旅。
2010年云南的某家青旅
現在的青旅,不僅有了更多分區——自習區、交友區、健身區、酒吧咖啡廳、會議室,裝修風格也從色彩艷麗的桌布換成了低飽和度的極簡風。楊小姐覺得,這個風格有點像共享辦公空間,“因為上海共享辦公空間也是做得最超前的”。
不確定這種轉換,在其它城市是否存在。但這種轉換和上海這座城市的定位有關。
“因為咱們目前是在討論城市旅行,不是說我們要去西藏,要走川藏公路去滌蕩心靈。上海是以一個都市為基調,不是戶外旅行為基調的。”
“在上海,(硬件的改變)肯定有這種科學需求的。如果放在大理,就沒有必要做成這樣。”
南京東路這家青旅還有健身房
/來自攜程
看得出楊小姐很喜歡上海,她也喜歡城市旅行。她看出的不僅是青旅硬件的升級,還有經營模式的變化。
“(這里)經營很靈活,他們有四人間包間了,像有兩個孩子的家庭,或者幾個朋友一起,包一個四人間多方便。”
這家青旅也有多人包間
“悅享”為包間
但不管硬件如何變化,有些東西是不變的。
“無論換成什么框框,人其實都差不多的。或者說大家營造的自助、輕松的氛圍,基調應該是差不多的。”
在南京東路的這家青旅,我們多少都找回了曾經住在青旅的感受——開放、包容、輕松、多元。
04
像很多被訪者提到的那樣,我們也在這次采訪中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30歲的小宋在上海從事婚慶行業,本想在找房子期間短住青旅,沒想到就此住下,住出了穩定感,甚至每次出差回來,她都有習慣住的樓層。
95后的海棠去年辭去了成都的工作,大半年間走過了10來個省份。即便辭職已經過去快1年,談及辭職理由時,她還是瞬間哽咽。但這一路的旅途中,她看到不同的生活方式,看到很多數字游民,她慢慢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26歲的小楊今年初辭去了工作,去歐洲玩了1個半月后,準備重新出發。她找工作選擇住青旅,是因為“在青旅會和人交流,就不會有太多焦慮的感覺”。
正在入住南京東路青旅的“背包客”
28歲的小黃,過去6年出差都選擇住青旅。“雖然工作是工作,但是晚上的時候,想和更多人交流。”
也有不少Z世代,通過社交媒體了解了青旅這種模式,第一次走進了青旅。
在青旅采訪的過程,仿佛自己也住了幾晚,聽了很多人生故事和人生狀態。
有人在尋找自我,有人在人生休憩,有人在準備進入下一階段,有人迷茫,有人已經住成了家,有人用此感受城市,也有人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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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姜天涯/
編稿子:小泥巴/
拍照片:姜天涯 姚祖鴻/
拍視頻:姚祖鴻 姜天涯/
畫圖做圖:二 黑/
寫毛筆:楊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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