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對寶玉非打即罵,甚至有一次差點把寶玉打死,因此,很容易讓讀者產生賈政不愛寶玉的印象。實際上,只要愿意深入文本,就會發現,賈政對寶玉的愛是漸進的,經歷了三個階段:厭惡——憐愛——喜愛。
第一階段:寶玉的追求與賈政相背離,讓賈政厭惡。
第一階段:寶玉的追求與賈政相背離,讓賈政厭惡。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提到寶玉,是這樣說的:
“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
“大不喜悅”就是非常不喜歡,到了厭惡的程度。自己的親生兒子,真的會厭惡嗎?會的,美國著名的心理學家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指出,“父愛的原則是:我愛你,因為你符合我的要求,因為你履行你的職責,因為你同我相像。”在我們的傳統文化里,把這種原則稱之為“肖”,兒子在德行操守、職責擔當、事業成就方面與父親相像,反之則是“不肖”。
在批寶玉的《西江月》里有一句“古今不肖無雙”,寶玉與父親賈政不但毫無相像之處,而且完全背離:賈政“自幼酷喜讀書,原欲以科甲出身”,寶玉則“極惡讀書”,且以科甲為恥,視讀書上進的人為“祿蠹”;賈政“為人謙恭厚道”,寶玉則“頑劣異常”;賈政“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寶玉則“最喜在內幃廝混”。
怎么看,都像是寶玉在故意和父親唱反調:父親喜歡的,他都反對;父親反對的,他偏要去做。這樣的兒子,就是典型的“逆子”,何況賈政本身為人端方而又極要面子,所以對寶玉由衷地厭惡:有這樣的兒子,簡直有辱門風。
第二階段:賈政因憐惜王夫人而愛屋及烏,對寶玉產生了憐愛之心。
第二十三回,因元春下旨讓寶玉等人搬進大觀園,賈政把寶玉叫到跟前予以囑咐,這里有一段話表明賈政對寶玉態度的變化: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胡須將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
賈政雖然為人古板,但也很感性,只不過他所接受的教育決定了他很少流露真情實感。作者在這里描述的只是他的心理活動,外人看不出來。也正是這個心理活動,讓我們看到賈政也有感性的一面。
首先,當寶玉和賈環兄弟倆站在一起,對比相當明顯:寶玉“神彩飄逸,秀色奪人”,賈環則“人物委瑣,舉止荒疏”,于是心里的天平偏向了寶玉。這是兩個兒子的外形帶給他的心理變化。
然后,看到寶玉,想起早逝的長子賈珠,應該是寶玉和哥哥賈珠長得很像,都是“神彩飄逸,秀色奪人”,所以才會自然地想到賈珠。由賈珠進而想到了發妻王夫人,這是賈政最讓人感動的一面。
他為什么會由兒子想到發妻?由原文情節可知,在納趙姨娘為妾之前,他們共同養育了三個孩子,彼此相依相攜。個中艱辛,可意會不可言傳,只有他們自己最清楚。尤其失去了長子,對王夫人的打擊,明顯要比對賈政的打擊大得多,因為男人有更廣闊和外面的世界可以排解悲痛,女人卻只能在有限的空間里強忍悲傷,繼續孝敬婆婆、養育孩子。
如今,賈政自己“胡須將已蒼白”,發妻當然也將步入老年。因此,出于對王夫人的憐惜,賈政也該對寶玉好一點,于是“把素日嫌惡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
這就是賈政令人感動的地方,他沒有因為幾十年的循規蹈矩而變得鐵石心腸,也沒有因為自己從趙姨娘和賈環那里得到了慰藉就無視發妻的感受。他的這一段心跳歷程,足見他是個內心尚存溫柔的人。
因為憐惜王夫人,而對王夫人唯一的兒子寶玉有了憐愛之心,這是賈政對寶玉態度的轉變,不過這種轉變多半來自愛屋及烏,而不是寶玉本身打動了他。
第三階段:賈政通過對自身的反省,以及看到了寶玉身上的閃光點,從而接納并喜愛寶玉。
賈政自從進入工部,幾十年來,一直處在舒適區。每天按時上下班,業余時間帶著一班清客吟詩作賦。這官當得十分清閑,自然也感受不到從政的艱辛,所以作者給他的名字是“賈政”,意即“假政”,并沒有真正從事多少政務工作。
但是,元春封妃后,也許是皇上想要給他建功立業的機會,欽點他為鹺政。于是,賈政離開了舒適區,幾年時間都在外地出差。很顯然,這幾年的時間,賈政過得很累,甚至有些力不從心,屬于努力撐著,因為原文說他“名利大灰”。
被欽點擔當重任,不但沒有志得意滿,反而“名利大灰”,說明在當差的過程中感受到了追逐名利的不易。感同身受之下,他開始反躬自省,覺得以往對寶玉的要求有些過份。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必苛責于兒子呢?
這是賈政最了不起的地方:善于反省,并推己及人。
另外,寶玉一直以來都有些歪才,從大觀園題對額,到寫《姽婳詞》,寶玉都顯露出了他的才華。賈政由自省到接納寶玉的才華,從而對寶玉產生了喜愛之心。
原文是這樣描述的:
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
由最開始因寶玉的“不肖”而厭惡,到現在寶玉“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賈政對寶玉的態度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不但不再“強以舉業逼他”,而且因寶玉“頗能解此”而有所欣慰。
當然,這同樣是賈政的心理活動,外人看不到,寶玉更看不到,但作者卻通過這樣的描寫告訴讀者:賈政不但在內心與“逆子”寶玉和解,而且因寶玉自身的才華而接納和喜愛。
回頭再看這三個階段,寶玉雖然也有成長和變化,但變化并不大,他依然是那個“喜在內帷廝混”,“極惡讀書”,排斥科甲的寶玉。真正發生巨大變化的是作為父親的賈政。他從最開始的厭惡,到中間因王夫人而愛屋及烏而對寶玉憐愛,再到最后因寶玉的才華而喜愛,我們看到了一個父親的成長。這種成長,是無聲的,卻是感人的。從這種成長里,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曹雪芹先生對父親的感念以及深深地愧疚。父親是愛他的,并且原諒了他的“不肖”,包容了他的種種劣行,他卻沒有能力回報父親,只落得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凄涼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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