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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松 :等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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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松,作家、文學和藝術評論家。已出版《空隙》《撫順故事集》《積木書》《最好的旅行》《被奪走了時間的螞蟻》《隱》《伊春》《靈魂應是可以隨時飛起的鳥》等小說與評論隨筆集。

“依我觀察,世界僅是兒童的游樂場,

我日夜都在靜觀世間事態的變化。

——(巴基斯坦)米爾扎·迦利布”

聽著手機里的沉默,他起身來到咖啡館外。下午三點多,附近行人稀少,車也不多。路口右側的斑馬線盡頭,紅燈正緩慢閃爍,數字如蟲變形,9、8、7、6……綠燈亮起時,一個戴墨鏡的女人,牽著條大黑狗,穿過斑馬線走了過來。

她的聲音在手機里復現時,他正彎下身子,把煙頭塞入下水井蓋上的小孔里。在哪里?她深吸了口氣問。他剛從煙頭落水的瞬間想象里回過神來,就把咖啡館的名字和地址告訴了她。好,我過來,她掛斷了。他把定位也發給了她,那個懸浮的綠點,看上去似乎明顯偏離了實際位置,而它下面的淡藍色圓形陰影的邊緣,甚至都沒能觸及咖啡館這里。

那條大黑狗從他身邊經過,吐著舌頭,嗅了嗅他的腿。看著那濕漉漉的淺黑鼻子,聽著那古怪的呼吸聲,他沒有動。本已走過去了的那女人停下腳步,用力拉了一下繩子,它這才搖晃著腦袋,走開了。空氣中有股濃郁的香水氣息。

淡金的陽光從云層里透射出來,照亮了路旁那些銀杏樹的明黃葉子。那個女人漸行漸遠的深灰色修長背影也被照亮了一會兒——她的身體不時后仰,以拉住企圖撒歡奔跑的大黑狗。微風拂過,偶爾會有幾枚銀杏樹葉從枝頭脫落下來,每個都在空中緩慢留下極不規則的無痕軌跡。轉眼間,那個女人跟黑狗都不見了蹤影。

附近沒有停車位了。她開著車子繞了好幾圈。你還是出來吧,她說。我們可以去個遠一點的地方,趁高峰期還沒到,開快點的話,大概一個小時就到了。他沒意見,反正也沒有別的事。站在馬路邊,他點了支煙等著。遠遠地看著她的那輛紅色新車慢慢轉彎過來了。車子離他幾米遠時,一縷陽光穿透了某個樹冠及擋風玻璃,照亮了那張濃妝的臉,還有涂得黑紅的嘴唇。她也戴了副墨鏡。坐到副駕駛位置上,他也沒看出她的神情。

我樣子很奇怪么?她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看著前方,車又前行了。

多少有那么一點,他說。看著就像……剛結束演出的藝人,還沒來得及卸妝。

哦,她點了下頭。我是故意畫的濃妝,多點安全感……我一大早就爬起來,花了半個多小時的工夫,才畫出這種效果……你該捧束鮮花,祝賀我演出成功,就完美了。

那我祝你演出成功,他說。

謝謝,她點了下頭。雖說沒有花,也沒聽出誠意,但我還是非常感謝你們的支持。

有點意思,他笑了一下。本色出演的感覺。

那倒也不一定,她側過頭來,看著他。不要低估一個濃妝女人的心理復雜度……你不為我感到高興么?

我么?他頓了頓。還可以。

高峰期臨近了,高架上的車流在慢慢加大密度。

有十幾分鐘,他們都沒說話。前方的那些車輛,兩側流動起伏的建筑物,還有浮在半空中的那些樹冠,都被夕陽染上了淡金色。在此期間,他們看到一只很小的貓被丟到了高架上,瑟縮著,盡力躲在邊上,身上的毛在風里豎立著……它在叫,可車子經過它時,他聽不到。

可以抽煙的,她說著,把兩側車窗降了下來。風涌進車里,略有些涼意。他給她點上一枝煙,自己也點上了。他把煙伸到窗口,結果煙灰被風吹了進來,落到了褲子上。他撣拂了幾下,還是在黑色褲面上留下了些灰斑。她遞給他一張紙巾,又找了個正方型口香糖小綠盒子,放在了他們之間,用來彈煙灰。

夕陽落下之前,忽然又亮了亮,把最后的光焰投射到那些建筑物上,還有一些樹冠上,隨即就隱沒了。他看著。車內的導航女聲不時發出提示,前方兩百米處有監控攝像,或是請靠中間道行駛之類的……他偶爾看看那屏幕上的路線,始終沒搞清楚這是要去哪里。

隨著逐漸遠離市區,車速明顯加快了。金紅的余暉已退盡,暗藍的天空正緩慢鋪展,而遠近流動的物體則漸露暗淡的輪廓,然后散現星星般的燈光。在目力所及的四外邊際,暮色正像潮水般悄然漫上來。

你那個律師朋友,她說。沒給對方任何機會……那些證據,也讓對方無言以對。真的,我好久沒這么痛快了……我說得很少,多數時候只是在聽著。她忽然側過頭來,而他看到的仍舊是那副仿佛遮了半張臉的墨鏡。車內已暗了下來,儀表盤發出詭異晶瑩的綠光。

你臉上,她淡淡地道。好像很多油,氣色也暗淡,沒睡好吧?

在外環的一個出口處出現了擁堵。那些緩緩下行的車輛尾部,都紛紛亮起了紅燈,它們就像裝在形狀各異的玻璃罐子里的炭火,在漫過來的暮色里顯得異常的鮮艷動人。

他點了點頭,最近好像睡覺也不容易了……每次都像在練跳水,一頭扎下去,沒多久就會又浮了上來……結果,每個晚上都像在不斷重復跳下去,再上來,直到筋疲力盡……不過,天亮前終于睡著的那一覺,倒是挺舒服的,就像前面之所以睡不踏實,完全是因為體內還有多余的能量沒耗盡。

有意思,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不把能量折騰干凈,就睡不踏實。她長出了一口氣,他就是個喜歡折騰的人,哦,我前夫,他折騰人,折騰自己……你知道么,他最后在法庭上對我說什么?他說,別高興太早,還沒結束呢。我說,謝謝了。當時他的臉色,白得像張紙,皺巴巴的……八年了,我還是頭回覺得他的那張臉這么老氣,乏味,脆弱。她突然踩了腳剎車,車子晃動了一下,她猛按喇叭。前面有輛車違規變道。一個傻叉!她把煙頭丟到了車窗外,然后見他已不在抽煙了,就把車窗都升了起來。

每次吵完,他都會說我是個病人,她繼續說道。我跟他說,你也有病,別不承認,可咱們家不是醫院。有病就得找地方治,你找你的,我找我的,這樣才比較合理,否則容易交叉感染,最后一起完蛋。那樣的話,你的那點秘密就可惜了。我還想多活些年呢。他就一聲不吭地在那里喝起了白酒,我也喝,坐在他的對面,雖說他好喝酒,但他喝不過我。最后他總是會以莫名其妙地哭起來,然后自己就出去了,像一場鬧劇的幕間休息。

現在,她過了會兒說道。咱們可以考慮一下你答應的事了。

什么?他一時沒回過神來。

她搖了搖頭,你的記性,難道跟金魚一樣么?

哦,他想起來了。之前她在情緒極度低落的時候,忽然說起她還沒去過東北,沒見過下大雪。他一時興起,就答應她,等到冬天,可以一起去一趟,專門看下雪。這是他的弱點,容易為安慰別人輕率承諾。不過這也沒什么。他們可以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來,不跟他老家的人聯系。本來他也沒想去看誰。另外,他也有好多年沒見過東北的雪天了。

這大半年里,她帶他去吃過很多館子。吃飯的好處,就是面對面不說話也不會尷尬。食物可以慰藉胃,能讓人對嘴巴的說話功能忽略不計。每次她都會換家新的館子。她說,承認吧,我抓住了你的胃。確實,每次她挑的地方,他都很喜歡。他目前唯一的愛好,就是吃了。另外,長這么大,他沒遇到過像她這么用心請他吃飯的。當然,這是因為他一直在幫她出主意,打那場離婚官司。律師是他的發小好友,尤其擅長這種糾纏不清的官司。當初他離婚時,也曾想去找這哥們,但后來又放棄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選擇凈身出戶。

他跟她聊過此事。她表示無法理解,你精神不大好吧?他想了想說,可能是吧。好吧,她歪了下頭。不關我的事,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大家反正都是病人。當初,他說。我跟她只見了三面,就結婚了……我們生活了六年。她給我的規矩,是晚上九點后回家,只能睡客廳……而我那時經常十點后才能下班。后來,她就經常回娘家住,或是住在閨蜜家里,她說這樣不管我幾點到家,都不用睡客廳了。

可憐,她想了想說道。

是啊,他點了下頭。她沉默了。他繼續說了下去,離婚后,我就把工作辭了,租了房子,就想試著過一段自己整天待著,什么事都沒有的日子。

可哪里會有什么事都沒有的日子呢?她像在自言自語。不管你想,還是不想,總歸是會有什么事的,在你想都想不到的時候,忽然找上你。

是啊,他說。所以有段時間,我才會到處加群,最后在那個讀書會的群里,碰到了你。

她愣了一下,忽然笑道,你要是不說這些,我還是真看不出來,你其實跟我挺像的,都是那種能努力把日子過得慘不忍睹的人……你竟然還能幫到我,跟個私家偵探似的,這不科學吧?我做生意這么多年了,也算閱人無數,可你這種,我還真沒見過。

說這些話,還是三個月前。那個時候,他已通過跟蹤調查,找到了她老公出沒的那個小區,確定了具體人家。讓他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那個女人其實相貌平平。后來,他假扮煤氣公司的安檢員,以做煤氣管線安檢為名,進入這套裝修簡單的兩室一廳的房子,趁人不注意,在廚房里找到角度合適的隱蔽處,裝了個微型攝像頭。在客廳里,他看到了足療店里才會有的那種可調角度的沙發,還有木桶眼一些配套用品。過了一周左右,等他把那些視頻資料整理好,拿給她看的時候,她著實震驚了——那就是她老公的秘密而又幸福的生活場景。那個女的給他按腳,揉肩,按背。還有個五十幾歲的女人在為他們燒菜做飯。而每次回到自己家的時候,這個男人卻像個監獄看守,除了監視她的行蹤,偷看她的手機,就是不時因猜疑而對她泄憤。不過,他從沒對她動過手,這也是事實。甚至在她因為憤怒而忍不住抽他的時候,他也不會還手,而是在那里動也不動,露出讓她感到恐慌的古怪神情。

其實后來,在想到自己鬼使神差地參與了她的這次離婚事件時,他覺得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只不過是因為無聊,才會懷著惡作劇的心理做了她的私家偵探,而并不是因為她在某些時候留給他的強勢印象里隱藏的某種野性意味。當然,也正因如此,事后他才會有意不客氣地收下她給的那筆酬金,作為彼此終歸是合作關系的象征。當時她表情奇怪地打量著他,說你其實不太像有做生意的天賦,換別人接了這種單子,完全可以要個好價錢的。

她帶他去的,是家遠郊的奢華度假酒店。他從沒聽說過。據說那里有溫泉,還有很好的日料和西餐,尤其是有家威士忌酒吧,讓她贊不絕口。他們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現在不是旅游季,也不是周末,酒店里也就沒多少客人。她預訂了兩個房間。辦理入住手續時,因為需要人臉識別,她才摘下了墨鏡。這時候他才發現,她涂了深深的眼影。

在底層的那個花園式餐廳里,他們吃了日料。他吃了很多。她則吃得很慢,也很少,只是一直在喝那種日本燒酒,不知道覺的,就喝了很多。她覺得就像在喝水,沒什么味道。他注意到一個細節,就是擦掉了黑紅口紅之后,她的嘴唇似乎又變得飽滿了。盡管有厚妝,可是她的臉看上去仍舊顯得有些莊重的浮腫。吃過飯,他們就去了地下一層的溫泉館。這個時間,室外的溫泉池都已關閉了,而室內的溫泉則是男女分開的。

那個男溫泉池,裝飾風格跟他在日本泡過的近似,用了很多粗糙陳舊的烏黑木料,而那個不大的池子,也是用青石砌就的,旁邊的窗戶也沒有玻璃。雖說是地下一層,但從窗戶看出去,卻發現下面就是黑漆漆的山澗,能聽到深處傳來的流水聲。他這才意識到,這家酒店其實是建在小山坡上的。

這里除了他,還有一個老人,正泡在池子里,閉目養神,花白稀疏的頭發在頭頂挽起一個髻,水池邊上放了包煙和打火機。讓他有點意外的是,老人那瘦得皮包骨后背上有很密的紋身。等他也下到水里,透過冒著熱氣的水面,他發現,老人胸前也滿是紋身,仔細看了看,才發現圖案的主體是三只狼頭。

冷風從窗口不時吹進來,池子里的熱氣不斷蒸騰。他先在池邊坐了一會兒,然后才下到了池子里,讓水沒到脖子。就這樣,過了好長時間。當他感覺睡意襲來,渾身綿軟的時候,又看了眼墻上的那個電子鐘,發現不知不覺中已過了四十多分鐘了。他從池子里爬了出來,走到那個挨著柱子的大木桶旁邊,里面是冷水,上面漂著個木勺,他拿起木勺舀滿水,澆在左手上,有點涼。放下木勺,他又把雙手浸入水中,等了一會兒,打了個冷戰后才退出來。老人仍舊是一動不動地泡在水里,閉著眼睛。等他重新下到水里時,老人才慢慢睜開了那雙有些血絲的眼睛。他沖老人點了下頭。老人回頭拿起那包煙,抽出一支,朝他揚了揚,他趕忙?水過去,接過煙,并伸手搶先拿到打火機,給老人先點上,自己再點上,再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泡溫泉,老人悠悠地說道。抽煙不好,很傷身體的。

他笑了,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回應。

抽半支,就可以了。老人露出自嘲的笑意。一個人?

他點了下頭。

我也是,老人說道,然后重新閉上了眼睛。

在更衣室換衣服時,他拿起手機,發現有四個未接來電,都是她的。直到手機里傳來她的聲音之前,他都還覺得自己像是站在夢境的邊緣。是她那慵懶倦怠的聲音把他喚醒的。她在酒吧里等了有段時間了。穿過了那個七轉八轉的回廊時,他忽然覺得有些困倦。在那個光線幽暗的酒吧里,他坐到她的對面,發現這里其實只有他們兩個客人。

根據她的要求,服務員拿來了四種威士忌,詳細介紹了產地和年份,以及口味特點。每種都嘗了嘗之后,他也不知道該選哪種。其實他當時腦子里反復浮動的,還是那個溫泉池里的老人的形象,主要是那紋在前胸的三個狼頭。就這樣,他們默默地喝著威士忌。后來,她忽然問他,在想什么呢?什么都沒想,他答道。就是有點困了……之前泡溫泉的時候,就很困了,再喝了酒,就更困了。她笑了笑,過了會兒才說道,你看,這就是一個人的好處,困了,餓了,有心情,沒心情,都是自己的事兒,不需要別人操心,也不用為別人操心。

他點了下頭。他們各自面前放著四個酒杯,每個杯里的酒,都只有四分之一。她的都加了冰塊,而他的則都沒有加。那個服務生一直在不遠處注視著他們。

你見過狼么?他的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在電視里看到過,她想了想道。沒見過現實中的,在動物園里也沒見到過……你見過?他出了會神,然后說,我見過三只狼,圍著一個老人,就像狗那樣,把頭貼在他的胸前,動也不動的,都睜著眼睛,卻又都像在睡著。她聽著,瞇起眼睛,點了支煙,吸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兒,你不會是做夢夢到的吧?另外啊,我發現,我對你還真的不算很了解……你忽然講到了這個,是不是有什么寓意?我的邏輯思維能力比較差,你不要用太難的問題考我哦……你預感到了什么?要是的話,你就直接說出來,不要讓我猜。

我們今晚是要住在這里吧?他又問。她仔細打量著他,你不會是要告訴我,現在你想趕回去吧?這里可能叫不到車哦……不過別擔心,你要是真想回去,我可以開車送你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就是忽然想到了……剛才說的那個話題,其實是我在泡溫泉的時候,忽然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說有個日本老人,撿到了三只小狼仔,養大了,就又把它們放回了山里,然后請人給自己在身上紋了三只狼的圖案……后來,又過了幾年,他死了。那三只小狼已經長大了,在夜里趕了回來,把他的尸身叼走了。村里人連夜進山圍捕它們,最后找到了那個山洞,發現老人的尸骨已被它們吃得所剩無幾……他們就把它們都打死了,然后跟老人的遺骨放在一起,放了把火,都燒了。

聽到這里,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呢,沒了?他點了點頭,沒了。

好吧,她低聲說道。恕我愚鈍,完全沒聽明白你這故事到底說的是什么意思……我也累了,準備回去睡了,咱們把剩下的酒都喝掉吧。浪費什么,也不能浪費酒啊,你說呢?

好,他依次把那四些威士忌都喝掉了。他知道這些威士忌很好,可就是喝不慣。站起來的時候,他還緊閉著嘴,感覺過于濃郁的酒氣升騰在鼻腔的頂端,逐漸滲透到眼睛里了。停了片刻,他才長出了一口氣。在一旁的她,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在黑暗里,躺在寬大的床上,他有些頭暈。他聽到窗外隱約傳來的流水聲。就這樣聽著,又過了好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睡得仍舊不算踏實。后來,半夢半醒的,他聽到走廊里有人在大聲說話,有人還時不時地按隔壁房間的門鈴……隨后又是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他以為自己是在夢境里。接著就是漫長的寂靜。沒過多久,他就徹底地睡著了,睡得很沉,什么夢都沒有做。

是手機鈴聲把他叫醒的。他摸到手機,屏幕上閃爍著她的名字。早上六點半。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疲憊和沮喪。她問他能否現在就起來,到她的房間去,她有話要說。他猶豫了片刻。她就問他,有問題么?我這就過來,他說完就草草地洗漱,穿上衣服,去隔壁找她。門開了,她穿著睡衣,頭發凌亂,眼皮是腫的,那張卸妝水后的臉也明顯有些浮腫。

他來過了,她黯然說道。我前夫,半夜里來的……他在我車里放了跟蹤定位的東西,就找到了這里,真是陰魂不散……他以為我會跟別的男人住在一起呢,想來出我的丑,結果讓他失望了……我們沒有吵,他就一直站在門口,不讓我關門。他說他有的是時間,不管我到哪里,他都會找到我的……他說你可以報警,也可以找人收拾我,但只要我還有口氣,就會一直跟著你,無論你跑到哪里……后來,我就打電話叫來保安,保安又打了110,警察沒多久就來了,也拿他沒辦法,就把他帶走了。他很順從地笑著走的。

他尷尬地承認,自己睡得太死了,完全沒聽到什么。

她說昨天晚上,其實她是想過要給前夫點補償的,就是在處理完財產的事情之后,給他打筆錢……可他竟然又搞了這么一出鬧劇,就讓她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就這樣吧,她說。我倒是要看看,他還能折騰出什么花樣。他被警察帶走時還故意那樣笑著,其實很可憐,像只喪家犬……他還說我是個陰謀家,是世上最虛偽的女人,你看,到頭來,好像只有他是最無辜的,是唯一受傷害的……是不是很荒誕?

他們是中午離開那里的。

在回城里的路上,她始終是不聲不響地開著車。他也無意說話。后來,在不知不覺中,他睡著了。等進了市區,車速放慢了,他才忽然就醒了。外面陽光燦爛,天空淡藍,幾大朵白云,靜止在空中。在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陽光曬到了他的腿上,很是溫暖。她降下車窗,然后點了支煙。他也點了支。

過了一會兒,她問他要去哪里,她可以送他過去。他想了想,就說了家電影院的名字,還有具體的位置。她歪了下頭,設定了導航路線。然后她又忽然想起來似的問他,你要看的,是什么電影呢?

他想了想,最近好像是有電影節,我也不知道能碰上什么片子,就是想看場電影而已,并沒有具體想看的……我也不喜歡什么事都要計劃好了才去做。

哦,她輕輕點了下頭。這樣,也挺好。

看著那輛紅車遠去之后,他就坐在了電影院門外的臺階上,抽著煙,曬著太陽。

這個時間,電影院里正在放映的,是一部十多年前就放過的經典老片子。他是在看那些海報的時候,忽然決定不去看了的。坐在這里,他慢慢地回想著它的情節。有些忘了,有些還記著。就這樣,他漫無邊際地想了很久。其間他還試著回想一下看這部片子當年發生的一些事,還有一些人,但多數都模糊不清了。很多空白。他就想,可能在別人的記憶里,我也只是個空白點吧。想到最后,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那天的太陽實在是近乎完美,曬得他整個都軟掉了。這讓他覺得,空白不空白的,本來也不重要。他之前幫她做的這些事,雖說想想已挺可笑的,可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至少,比他過去那么多年忙忙碌碌中干的多數事情有點意思吧……說到底,他發現自己喜歡所有能把人變成單個狀態的事。就像某些無聊家居時段里,他會從米袋子里捧出雪白的大米,放在餐桌上,然后再花上很長時間,耐心地把它們一粒一粒地分開,散布在桌面上,每一粒都是彼此分離的,然后看上很久,像在看夜空里的那些遙遠的星星。

那天晚上,差不多快要到十二點的時候,她在微信里問他電影好不好看。他過了很久才回復,還可以。她要他說說具體的內容。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算了吧,不劇透比較好。過了幾分鐘,她才回復,好吧,不勉強。

后來,差不多有一個多月,他們都沒再聯系。

他平時很少出門,整天窩在床上,看電視劇,好萊塢電影,都是戰爭題材的。他的房間里經常充斥著槍炮聲。以前忙碌的時候,他也是用這種方式休息的。越是血腥殘酷的傷亡畫面,就越是能讓他能放松下來,仿佛自己是個戰場里的幸存者。他始終都沒有打開電腦,還把手機里多數APP都刪了,微信朋友圈也設置為只有自己可見。想到之前最無聊的日子里,自己曾加入了那么的群,在里面尋找類似于她那樣的奇怪之人,他就覺得自己其實一直都有特別幼稚的一面,哪里像個四十歲的人呢?

冬天了,每天中午,他都會在北面陽臺上站一會兒,俯身注視著下面小區里的那些日漸稀疏的樹冠。彎彎曲曲的小路上,幾乎看不到落葉,而那些草坪上,灌木叢上,則滿是顏色深淺不一的落葉。

這一個多月里,他幾乎沒看微信。等他想看看時,發現已有幾百條未讀信息。他略過了大多數,只挑了幾個老友的看了看。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在過去的這個十一月里,有四個比他年長的熟人相繼去世了。他們年紀都不大,最大的一位,也不過五十六歲。還有一個比他小幾歲的老友,得了中風,命是撿回來,卻已半身癱瘓。那幾個老友以各自的方式表達著人生無常多多保重的感慨。由于他始終沒回復,其中兩個老友還問他,你還好吧?要多保重身體,不要再熬夜了。于是他就一一回復相同的內容,我還好,放心,在國外休假中,大家都要保重。

他回想了一下那些故去之人的樣子,發現都有些模糊了。而且,他發現實際上自己跟他們都有幾年沒見過面了,除了偶爾在朋友圈里互動一下,再無任何聯系。跟陌生人沒什么區別。這也是自然脫落的一種方式吧?而他們的離世,則是另一種脫落。不管怎樣,總歸都是要脫落的。關于這個問題,早在自己還處于拼命加班的時期他就想明白了。那段時間,在忙碌之余,他還喜歡跟幾個熱衷于享受生活的朋友混跡各種夜場。他們都很有錢,喜歡為美酒和女人大把花錢。那時他跟著他們經常混在一起,表現出樂在其中的樣子。他們都挺喜歡他的,覺得他也是性情中人。那時他經常喝多,但每次都會留出最后一點清醒,打車回家。他發現自己喜歡光著身子躺在床上唱歌。有時候,他還會半路下車,走很長的路回家,然后累到失眠,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直到黎明。后來,有個姑娘告訴他,你可以找本《金剛經》,擱在床頭,睡不著時就翻翻……要是讀不進去,就默念: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樣也可以的。那姑娘是家他們常去的KTV里的“公主”,就是負責給客人倒酒的,也陪酒。就為這四句真言,他對她印象特別好。每次跟朋友去那里,都要叫她過來。別人都在唱歌、喝酒、玩吹牛,他就她在一邊閑聊,討論《金剛經》。朋友們就稱他們是這里的一股清流,是佛學小組。

這姑娘樣貌普通,瘦瘦的,屬于走到人群里會認不出的那種。他常在微信上跟她聊天。知道她在沈陽開了家小服裝店,但生意不好,在這里上班,就是為了多掙點錢,支撐那個小店……還知道她白天都是在四處逛商場、服裝店和服裝批發市場。每天晚上在這里都要喝酒,她的胃就喝壞了。他就去找熟悉的老中醫,給她開了一大堆中藥,都是煎好了裝在塑料袋里的,快遞了給她,要她堅持喝完。她答應了。后來見到她的時候,他發現她又在悄悄地捂著肚子,就問她什么情況。她就老實地說,那藥實在太苦,喝了一半左右,就沒再喝了……不過你不要擔心了,再過些日子,我就回老家了。臨走前一天,她約他去服裝批發市場。到了之后他才知道,她是想給他買點衣服,以答謝他的關照。他接受了。晚上,他們一起去江邊吃的飯,然后沿著江岸步道走了很久。這是兩年來她在這座城市里頭一回在江邊看夜景。

后來,她就跟他回了家。在出租車里,他們沉默了很長時間,多少有些尷尬。后來,她說起自己的偶像,是德林老和尚,已在多年前圓寂了。七十年代末,德林從佛學院畢業,被派去高旻寺做住持。到了以后,發現寺里只剩下那個大殿,一座佛塔,跟兩個很老的和尚。他就發愿重建寺院。然后他就借了條小船,放了個功德箱,每天在江上擺渡募款。就這樣一直擺渡了十年。他的誠心感動了很多人,都來幫他做重建的事。慢慢的就把這高旻寺建了起來。然后他又發愿,要把這座寺做成佛學重地……這些事,都是我在地攤上買的那本《德林老和尚講金剛經》里看到的,后面還附了張CD,錄的就是他講經的現場,我經常在夜里下班后躺在床上聽它入睡。他講的,其實我也聽不大懂……最打動我的,還是他擺渡的事。對了,他就是在擺渡過程中領悟了《金剛經》的。為此他還寫了副對聯,現在我都還能背下來呢:不住此岸,不住彼岸,不住中流,問君安身何處?無過去心,無現在心,無未來心,還汝本來面目。至于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到現在也是似懂非懂。

那天夜里,他們聊了很久。午夜時,她餓了。他就去廚房給她下了碗陽春面,還窩了兩個雞蛋。她就坐在床上吃,他抽著煙看著。她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把那一大碗面都吃了。后來躺在床上,她給他看左手腕,上面有道很明顯的疤,說這是一年前留下的,為了一個騙了她的積蓄然后人間蒸發的人。其實那個家伙已騙過了很多人。當時她想不開,就割脈了。然后躺在床上等死。等她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在醫院的急救室里。是跟她合租的小姐妹碰巧提前下班,叫了救護車,保住了她的命。在講這些事的過程,她始終都很平靜。等出了院,她就去了揚州,到在高旻寺里,在安葬德林老和尚的佛塔前發愿,一年后回老家,好好打理那個服裝店,從此再不出來。

當時也是在冬天里,夜間氣溫已接近零度。她穿著襯衣襯褲鉆進了被子里,依偎著他,像個孩子。不知為什么,她的這個動作,讓他有些難過。他就把她摟在懷里。她閉著眼睛,過了良久,才幽幽地說,給我講講你的事吧。講什么呢?他想了想,先從離開家鄉到這里工作的事講起,怎么變成一個工作狂的,如何整天整夜不吃不喝也不睡的。還有匆忙結婚,又離了婚,變成沒人管的孤家寡人。后來,見她聽得興致頗濃,他就索性把自己的感情生活都講了。聽的過程中,她偶爾也會忽然發笑。就這樣,差不多清晨五點多的時候,他還在講著一段感情經歷的結尾,發現她已睡著了。他就一動不動地躺著,望著黑暗,全無睡意。

他還記得,她跟他說起過,當時她在住處養了好多植物,還有個大魚缸,里面有多條金魚。她拍過照片,還有視頻,在微信里發給了他。她給每盆花和每條金魚都取了名字。他覺得聽起來都有點像出家人的。她就笑道,放心,我是不會出家的。轉眼間,她離開這個城市已有兩年多了。在為數不多的微信聯絡里,他知道她的生意還是不大好,但她在堅持。后來漸漸的,聯系就中斷了。他問候過她幾次,都沒有回復。看她的朋友圈,發現那張原野夜景的圖片下面,只有一片空白。而簽名檔上,仍留著德林老和尚的那副對聯。

我不跟你聯系,你也不跟我聯系?

在時隔一個多月后的凌晨三點多,她忽然在微信里給他發來了這句。這個她,就是之前他幫忙打離婚官司的那個女人。

有時候,她繼續發著。看著對話框,我是想著跟你說點什么的,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其實我想說的是,我發現,你這個人,骨子里挺冷漠的。你幫我的時候,我還覺得你是個少有的熱心腸,可是,那天我們分開后,你就無聲無息了……我發現,只要我不說話,你是不會跟我說話的。后來,我以為你又在戀愛了。可是我發現,你不過是在過著每天深居簡出的生活而已,什么事都沒發生……對,我調查了你的行蹤,還在你那個小區里轉過兩次。我沒想打擾你,就是想感覺一下你的環境。我還聽說了你的一些感情“逸事”……當然都是過去的事了。說這些,并不是表示我多關心你,我只是有點好奇。不管你經歷過什么,總不能就這樣一直喪下去吧?我想幫幫你。你是個重承諾的人,你答應過的事,現在也該兌現了。當然了,要是你確實不想,我也不勉強……給你一天時間考慮,想好了,告訴我。

他反復看了幾遍這些文字,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復。它們還是起了作用的。讓他在次日早上七點多就起了床,還做了早餐:烤了兩片吐司,煎了兩個雞蛋,熱了一杯牛奶,還泡了杯紅茶。這也是他最近半年來吃的第一頓早餐。隨后他出了門。先是坐地鐵,去那家之前去過的電影院,看了場電影。然后又在附近的商業中心吃了頓豐盛的午餐。下午,他去了家浴場,泡了澡,搓了背。接著去了十幾公里外的一家偏僻的舊書店,在那里待到天黑才離開。回到家里,他打開電腦,查了沈陽十五天內的氣象預報。發現在第十三天是中雪轉多云。想了想,他就把這個信息發給了她。幾分鐘后,她回復了。是一周內的航班信息。最后他們確定,四天后,星期六下午出發。

過了片刻,她又問他,要回家看看吧?

他回復,不了。

那朋友總要見見吧?她又問。

他回復,也不見了。

你就不能光明正大點么?

他想了想,回復道:你不就是想看下雪天么?

過了一會兒,她又寫道,你該見誰就見誰啊,我看下雪,也不需要觀眾的。

在機場的候機大廳里,他等了很久。當然,主要是因為他來早了,而又她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近半個小時。一家咖啡館里,他默默在觀察著來來往往的人。這些人是要去哪里的呢?每一架飛機升空,都意味著有一些人消失了。其中有些人,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而那些還會回來的人,則又是仿佛不存在一樣。就這樣胡亂想著,他后來就有點懷疑,自己為什么非要出現在這里呢?他并不想回東北。最近這幾年,他幾乎從沒有回去的念頭。要是那些曾經熟悉的老友們中的某一個,在街頭忽然看到了他,還有她,那肯定是會驚詫得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了吧?

她走路的時候,好像總是側揚著頭。拖著那個很在的黑色旅行箱,她從遠處走來,走出了一條筆直的線。她的那身緊身衣服也是黑的。在慢慢地走近他的過程中,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等到在近前,她就若無其事地說,我看你對此行也是沒什么興趣……說句實話,我都做好了你臨時反悔的準備了,你不去,我也會去的。沒什么的,不要有負擔。

這個就是你不了解我了,他說。我這個人呢,偏偏就是喜歡這種突發奇想的事,閑著也是閑著,去真正的冬天里轉轉,說不定也是件有意思的事,你說呢?

嗯,我得承認,她說道。我確實是摸不透你的真實想法……可能你本來也沒什么想法,對吧?不過我還是挺喜歡你的這種會忽然意外發作的行動力的,可以沒來由地就做了,還可以沒來由地中止……有一點我是肯定的,那就是你其實也不了解女人的心思,當然也沒興趣去了解,我說不大好,就是那個意思吧。

了解什么呢?他把手機揣到了衣兜里,看了她一眼。像咱們這樣,誰也不了解誰,然后一起出遠門,不也挺好的么?

嗯,她想了想。說得也是。

飛機滑行,起飛。透過舷空,他看到城市在鋪展,變成了布滿灰色斑點的廣闊平面。飛機爬升到云層之上,就看不到下面了。只有厚厚的云層在展現出豐富的肌理,還有些飛速流動的小股云氣,以及從西面射來的耀眼陽光。他拉下了遮光板,戴上了眼罩,做出要睡覺的樣子。旁邊的她,則拿出了筆記本電腦,處理生意上的文件。

他并無睡意。不知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前妻的樣子。她是那種嬌小型的女人,看上去比實際年紀小得多。見到她第一面時,就是這種樣子吸引了他。她當時還在德國留學,學的好像是公共藝術,這也讓他好奇,但她明確表示,自己對藝術其實沒什么興趣,是父母給她選的,他們喜歡藝術,從小就讓她學畫畫,可是她從沒喜歡過這事,苦不堪言。前兩次見面,間隔了七個多月。第三次見面,則隔了近一年。在漫長的時間里,他們只是偶爾視頻,每次都只是閑聊幾句就結束了。總是沒什么話題。她會偶爾發點照片給他,不是食物,就是風景。那次決定命運的見面,是在一家中餐廳里。在悶頭吃完飯后,她忽然抬起頭,很淡定地對他說,咱們結婚吧。他愣住了,可是隨即就說,好。她笑了,爽快人,那就這么定了……估計我爸媽聽到這個消息,會熱淚盈眶的。她端起酒杯,合作愉快。兩個月后,他們就結婚了。婚禮是在莫名其妙的混亂中結束的。雙方父母都頗為不滿。尤其是他領導作為來賓代表的致辭,令他們大為光火。那位領導為展示其幽默,說我們這位小伙子,是個工作狂,有時候我以為他簡直就是長在辦公室里的……甚至還以為他真正喜歡的,其實是男人,而不是女人。今天謎底揭開了,他是喜歡女人的。此時此刻,我相信他肯定會覺得自己就像進入了一個童話。現在回想起來,他也沒搞清楚,領導究竟是想表達什么。是指不真實么?而且,他一直都覺得,這位領導無疑也是榨汁機型的,無論什么樣的人,在其眼中都像個水果,需要考慮的只是以什么樣的方式把它榨干。那么,他被榨干了么?直到他提出辭職的那一刻,他也沒想清楚。而在簽字的瞬間,他在領導的表情中解讀出來的似乎是,你輸了。

就這樣想著,他竟然也能睡著。他還很應景地做了個夢:領導邀他去自己的別墅做客,在一個周末的晚上。吃過飯,帶他到那個半地下的酒窖里,參觀收藏的葡萄酒。領導對他說,我覺得你確實不了解女人,完全不知該怎么打開她們……要是哪天,我讓你在這個酒窖里獨處一個晚上,那我估計你是有可能想明白的。至少,你能弄清楚,裝在木桶里的酒,跟裝入瓶子里的酒,有什么區別。說完這話,領導忽然就不見了。他左右看了半天,也沒找到酒窯的出口在哪里。于是他就試探著往深處走,發現那里連著一個隧道,沒有盡頭。

飛機落地時的震動把他弄醒了。他摘掉眼罩,機艙內的白色燈光很是刺眼。在廣播聲里,人們紛紛起身,取下自己的行李。等他注意到她時,發現她早把東西都收拾好了,戴著墨鏡坐在那里,注視著人們。后來,等到乘客們都走光了,她才站起來,取下箱子,頭也不回地走在前邊。他跟在后面,走出了機艙。外面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冷。傍晚時分,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煤煙氣。站在舷梯口,她掏出口罩戴上。飛機仿佛停在了機場的中央。擺渡的大巴就停在不遠處。

有預訂好的車來接他們。去酒店的路也很順暢。在離開機場大廳之前,她就把羽絨大衣和皮靴換好了。他也換上了棉服。坐到車里,他們就好像擠在一起似的。她點意外的是,就這么兩個來小時,他竟也能睡得踏實。快到酒店時,她忽然問他,要是一直不下雪,那咱們怎么辦呢?是一直等下去,還是等不到就算了?

他默默看著車窗外的暮色,還有城區里浮現的數不清的燈光。

酒店就在他過去熟悉的太原街上。辦完入住手續,他們到各自房間里放下行李,就下樓來到外面的街上。街上雖然燈火通明,店鋪都在營業,可是行人卻不多。他帶她去了一家正宗的東北餐廳。里面人聲吵雜。他們坐到最里面的位置上。在他身后的墻上,掛了臺挺大的液晶電視,聲音開得很大,正在播放普法類節目。他點的菜,沒多久就上齊了。兩個人就悶頭吃了起來。她不時抬起頭,邊吃邊看電視。聽電視的聲音,他知道節目內容是從幾個月前的一件影響很大的新聞說起的,一個男的帶著懷孕的老婆去泰國旅游,然后把她推下了懸崖,以騙取巨額保險的案子,結果她被樹枝掛住了,沒死。看到最后,飯也吃完了。她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說,還有比這個更殘忍冷血的呢……有個男的,二十幾歲吧,喜歡打游戲,老婆不讓他打,他就把她殺了,然后切成幾塊,放到了冰柜里,繼續打游戲……過了好長時間才敗露。庭審時,他就跟沒事兒似的,特別的淡定。

后來,他們在那條街上漫無目的地逛了很長時間。路過那家新華書店時,發現已經關門了。他就指著門的左側說,以前,這里有個很小的音像店……其實就是個柜臺,那時還是賣磁帶的。里面坐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白白凈凈的,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么書,或是雜志。后來有一天,也是在冬天里,天剛黑,我在這里等人……當然忽然下起了大雪,一點風都沒有,那些雪花真的都像鵝毛似的,安靜地落著……音響里播放的是萊昂內爾·里奇的老歌“say you,say me”……她就在那里坐著,頭上戴著那種羽絨大衣上的帽子,白色的,還圍著一條紅圍巾……那首歌也不知循環播放多少遍。后來,我等的朋友因故來不了了,我就走了。

聽著有點像什么電影里場景,她出神地想了想說。挺煽情的橋段。

當時我的腦子里,好像一片空白,他說。跟眼前的大雪倒是挺搭調的。

這樣說著,他們來到了一家服裝店的門口。她走了進去。他跟在后面,低頭看著手機。里面有個年輕的女店員。收銀臺那里,還有個女人在低頭核對賬單。他慢慢地踱著步,下意識地跟在她的身后。這里并不大,三十平左右。不知不覺間,他就來到了收銀臺那里。他抬了下頭。那個一直在看賬的女人也抬起了頭。兩個人四目相對的瞬間,都愣住了。對,估計你應該能猜得到,這個女人是誰了——她歪了下頭,露出了他熟悉的笑意,但轉瞬即逝。

我們這就要打烊了,她說道。不過你們可以再看看,或者改天再來看,也可以。

他點了下頭。為了不至于顯得尷尬,他又問了句,今年這里下過雪么?

好像還沒有哎,她收拾著東西,看著他。去年的這個時候,早就下過幾場了,還都是挺大的雪……今年,就不知道了。

他們走在寂靜的街上。有些店鋪的燈已熄了。他聽到身后不遠處那家店鋪的關門聲。他回了下頭,發現燈也熄滅了,那路上又多出了一段幽暗。回到酒店里,他們互道晚安,就各自回了房間。他洗過澡,就躺到被子里,拿起手機,打開微信,找到那個曾令他印象深刻的女人,佛學小組成員,想給她發條微信。想了半天,最后才寫了這么一段話:我是陪那個朋友來這里看下雪的,聽起來是不是挺搞笑的?她是我的一個客戶,我最近幫她打贏了一場官司,為了答謝,她就請我來這里看雪。沒想到,還能遇到你。

差不多到了午夜時分,她的回復才來:你們大概要待多久?

一周吧,他回復道。也可能十來天,還不確定……本來也沒什么事。

那還好,她回道。還有時間,你有空的話,可以來店里找我。只是不要影響你們在這里玩兒……不過我估計,你們很有可能看不到下雪,這么干燥的天氣,不大像會下雪的樣子。剛查了一下天氣預報,好像也沒有說十五天內會有雪。當然這個也不大準的了,還是要再看看。說不定哪天忽然就下了雪,也不是沒有可能。

隨后的一周里,他們去逛了故宮,省博物館,北陵公園,東陵……后來,他們還坐出租車去了幾十公里外的那個結冰的水庫。那里周圍都是低矮的丘陵,滿是幽黑的松林。水面的冰并不厚實,很多地方都只是薄薄的一層。陽光照耀在冰面上,看著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融化。

他們在岸邊走了很久。因為穿得都很厚實,又被太陽曬著,他們感覺渾身都在發熱。他告訴她,這個水庫其實不算大,水也不深,再往東有七八十公里的路,有個更大的水庫,要是把里面的水都放出來,會把這里都淹沒掉。其實說這些的時候,他腦子里在想的,是那個女人的樣子——好像也沒有什么變化,跟他記憶中的差不多,只是稍微胖了一點。

在回去的途中,她沉默良久。后來忽然問他,將來,你有什么打算呢?總不能就這樣一直閑著吧?

我么?他發現她又習慣性地把墨鏡帶上了,偶爾照射進來的陽光確實很強烈。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點什么……好像也只能慢慢地等著,具體是什么,不清楚……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像是走進了一個沒有盡頭的隧道里,還不知道是不是該退出來,怎么個退法……需要有個起搏器吧,就像心臟病人用的那種。

日子總歸還是要過下去的,她平靜地說道。要不要考慮一下,等你休息得差不多了,到我公司里來,跟我做點事。

等我休息夠了,他看著窗外說道。再考慮這個事吧……想到工作,上班,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有點緊張。

不會是因為我吧?

不是,我跟你,還不至于緊張。

那就好,到時候,你考慮清楚了,不管來不來,都要告訴我。對了,她又補充道。我說句實話吧,這個城市,我真是喜歡不起來……不過倒也不影響我在這里等著看下雪。

我也談不上喜歡,他說。或者不喜歡……這次回來,看著它,也陌生了。畢竟好些年沒回來了。這幾天到處走著,始終覺得我都沒真的在它里面,到哪里都好像隔了層東西,不真實。

要是真的就是一直都不下雪呢?

那也沒什么了,他望著外面緩慢流動的樹。這時已回到城里了,很多樹都是被修剪過的,力度跟以前一樣大,有好多都是整個樹冠被削掉了,留著淺白的斷面。說不定,哪天忽然就想走了呢,他接著說道。那也就走了。

后來有幾天,到了晚上,霧霾特別重。他們都有些不適應,就干脆不再出去了,甚至白天也窩在酒店里。他們只是偶爾在微信上聊聊,其實也沒什么可聊的。多數時候,是她在說,而他只是偶爾簡單回應。

那個開服裝店的她,出了幾天門,終于回來了。

當天晚上,他就去店里看她。進了很多新貨,她不得不理清楚。他就在旁邊看她忙碌。等到都理完了,她長出了口氣,直起腰身,說出去走走吧。她關了店門。沿著那條街,他們一直走了下去。她說其實有很多事情,以前都沒跟你說起過,現在倒是可以說了……你聽了肯定會驚訝的。就這樣,她說著,他聽著,走了很遠。在他聽來,那些事,就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里的,而當事人也并不是眼前的她,而是另一個女人。后來,在一個路口轉彎處,有家雜貨店還亮著燈。門外有個兒童玩的電動塑料小馬,就是那種投幣后會放歌謠搖晃的。她就進雜貨店換了幾個幣,投幣后就騎坐了上去。那個塑料馬就搖晃起來,放著歌謠: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快來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

她看上像個孩子一樣,在那微笑著,搖晃著。他默默地看著她那搖晃中的臉。

氣溫在下降。他擔心她凍到,就過去扶著她的肩頭,等她再搖晃一會兒,就說,咱們再走一會兒吧。

那天晚上,她說很多自己的經歷,比如小的時候,在學校里,她就像個男孩那樣瘋,喜歡跟男孩在一起玩,喜歡打報不平,個性強悍,不論男女同學都要怕她三分。她三歲時因為家里窮,被過寄給叔叔家。其實叔叔家也并不富裕,但對她很好,供她讀到了高中。但叔叔的意外病故,讓她放棄了繼續讀書,開始出來打工,以幫助叔叔家的生計。二十歲那年,她就嫁了人,男的是她初中同學,主要就是因為熟悉。三年內,她生了兩個孩子。然后就離婚了。因為他不僅游手好閑,還跟不只一個女人有染。后來她把孩子交給自己親生的父母照看,來了南方,在他的城市里掙錢。她之所以去那個KTV里上班,是因為她前夫的姐姐在那里做領班,跟她關系一直都還不錯。有時她會跟客人出去,姐姐也是知道的。

那天晚上十點左右,她說她租的房子就在附近,他要是還有時間,就帶他去看看她養的花和金魚。他去了。那是個很舊的小區,她住七樓,沒有電梯。里面的暖氣倒是充足,進去之后,他不得不把大衣脫掉。那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凈。確實,她養了很多花。有菊花,月季,茉莉,石榴,君子蘭,還有海棠。每種都有幾盆。從門廳到臥室,到處都有一簇簇的盛開的花,不同類型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彌漫著。在南面窗臺旁邊,有個長方形的長方形玻璃魚缸,里面有五六條肥碩的獅子頭金魚,緩慢地游動著,不時穿過墨綠的水草。魚缸里還配了個小型空氣泵,持續冒著細小的水泡。她沒開頂燈,只開了魚缸旁邊的落地燈,鋁制的燈罩低垂著,散發著橙色暖光,在地板上留下一個不大的光圈。

你看,她說。這都是我到這邊后重新置辦的,不是原來那些了……每天回來,不管多晚,我都要好好地打理一下它們,然后才能睡得安穩。孩子們跟我爸媽住在縣城里。我周末會回去看他們。平時我都是住在這里的。她又仔細地給他介紹了那些花的品種,還有這種金魚的生活習性等等。他耐心地聽著。他感覺自己很久沒這樣放松了。要不是酒店里的那個她發來微信,問他睡了沒有,他甚至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他看了看手機,并沒有回復。她燒了水,給他泡了杯茉莉花茶。茉莉花是從她養的那幾盆茉莉上采的。他坐在床邊的沙發上,喝著茶,簡單說了說自己這些年的經歷。沒說多久,他就覺得說這些有些無聊,倒不如聽她隨便說點什么。就這樣,又過了半個多小時,他起身跟她道別。

你看我過得是不是還不錯?她送他到門口時說。所以你就不要擔心了,我過得還是可以的。店里的生意不算好,但也可以維持下去……就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見到你了,你多保重吧。

他轉過身去,擁抱了她一下。她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他讓她關好門,不要送出來了。她答應了。等她關上門,他就下了樓。從這個小區到酒店,他走了一個多小時。臨近午夜時的氣溫更低了,他感覺渾身都冷透了。有幾次,遇到出租車在他面前停下來,他都搖搖頭,表示不需要。后來終于回到了酒店,他沒洗澡就鉆進了被子里,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很久都沒有入睡。

昨晚,你好像出去了?

是啊,出去了。

去逛街么?

沒有,去看一個老朋友。

女的?

嗯,女的。

你以前跟我講過的人里有她么?

哦,好像沒有。

剛認識的網友?

就是朋友,認識有些年了。

她的樣子,看上去人不錯。

樣子?

嗯,就是那個服裝店的小老板啊。其實當時我就發現了,你們關系不一般。

也就是朋友而已。

嗯,這倒也是事實。我是說你們曾經關系不一般……不是現在。其實昨天白天,我就到她店里轉了轉,她不在。我覺得她的店生意不會太好,進的貨有問題。我倒是可以幫到她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話。

我不介意啊。

那好,我想想,找時間去見見她,跟她說一下我的想法,說不定對她會有用的。

好,謝謝你。

咱們還要客套么?

一直都沒有下雪。

等了整整兩周后,他們覺得可以離開了。

這期間,她白天里的多數時間都在忙自己的事。他則不是待在酒店里,就是出去隨便走走。他又去過幾次那家服裝店,結果她都不在。問那個店員,說是回家里處理事情去了。他在微信里問候過她幾次,也都沒有回應。他也沒再問,不想打擾她。

這段日子里,每天都是晴朗的天。白天氣溫經常是零上十度左右,完全不像在深冬里。只是在臨走前的那個晚上,氣溫才驟然下降,降到了零下十度左右,還起了風。這樣走在外面,感覺就特別冷。她不在酒店里,說是在外面跟幾個客戶聚會。他吃過飯,就去街上轉了轉。當然,他是想去那家服裝店再看一眼。還是那個小店員在里面,見他來了,就忙站了起來,說她還沒回來呢。哦,他說沒事,我只是剛好路過這里。

他順著那條街,按照那天走過的路線,一直走了下去。

他的方向感不錯,很順利地就來到了那個小區里。站在她家樓下,他仰頭看了好半天,窗戶是黑著的。小區里的風小了些,但還是冷。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忽然注意到,在樓門口的側面,靠著墻,有個略微反光的東西。走過去細一看,他就愣住了。是魚缸。應該就是那天晚上在她家里看到的那個魚缸。他打開手機里的電筒,蹲下身子,仔細照亮了它,看了很久。在手機里射出的銀白亮光里,他發現魚缸里已結了冰,只是這冰的質地是混濁的,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水結成的冰,倒像是什么湯汁凍結后的狀態,所以根本就看不出里面究竟還有沒有金魚了。從上面俯看,那個空氣泵還在,露著被剪斷的電線頭。有那么一瞬間,當他看到一些有點像突起的魚鰭似的冰茬時,心里頓時抽緊了,又仔細了看了看,這才松了口氣,原來只是些在扭曲中被凍在冰里的金針菇。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那些金魚去了哪里。

航班是早上的。她要趕回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天不亮,他們就去了機場。在出租車里,他顯得非常疲憊。她也一樣。她說昨晚又喝多了,吐了,也沒睡好,現在胃里還在翻騰著。他腦子里反復出現的,就是那些金魚,還有那個結冰的魚缸。但他也沒有想要說點什么的愿望。他不想去向任何人詢問點什么,也不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只覺得,自己的腦海里也好像結了冰,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煤灰。

飛機起飛了。進入平流層后,她并沒像來時那樣打開筆記本電腦,而是默默地想著什么。他也沒像來時那樣戴上眼罩,只是注視著前方懸在不遠處的那個小屏幕。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看著他。他呢,眼神冷漠,像在面對一個令人厭惡的陌生人。

被人知道了秘密,她語氣平和地問道。是不是很不舒服?

不一定吧?他面無表情地反問道。不要以為自己什么都能看明白。

我有說我什么都看明白了么?她似笑非笑。你好像把我當作仇人了……要不要現在就拉黑我呢?然后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就當彼此從未存在過?

咱們這是在飛機上,他忽然冷笑道。不是在舞臺上,你的話,太像臺詞了。

好吧,她松了口氣。我沒去找她……你的那個開服裝店的小老板。我只是借了她那個店員的手機,給她打了個電話……你不想知道我都跟她聊了些什么?我們聊了有半個多小時呢。憑我的直覺,我斷定她是喜歡你的,只是沒明說而已。至于你呢,只不過是心里還有這么一個人,就像藏了件小東西,你自己也說不清它是什么,僅此而已。不過你放心,我并沒跟她聊這個。我只是對她表達了對她的生意,她的生活,還有作為女人的理解……對了,我確實說到了你,尤其是你的那種骨子里的冷漠。當然,她禮貌地反駁了我。她覺得,從根本上說,她跟我,跟你,其實都是在不同的世界里的,有點關系,也只是偶然,多數情況下,是不可能有什么關系的。我跟她說,也許有一天,我會得到他的。她笑了,說你其實不需要告訴我這些的,你們怎么樣,跟我又什么關系呢?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

飛機忽然又震動了起來。廣播里說,飛機遇到了氣流,請大家系好安全帶,暫時不要離開座位。她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語氣低沉地說道,這些天,我沒有告訴你的是,其實他,我前夫,在上周六就到了,住在我們那個酒店里。為了不讓他影響到你,我才一直在外面。他跟蹤我,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也不靠近,也不說話……我很想跟他談談,他就躲開了。直到前天,他才消失了……剛才在這里坐下的時候,我還有種錯覺,好像他也在這個航班上,在去洗手間時我仔細地看了一遍兩邊的人,當然沒有……前天晚上,我確實是喝多了,就給你的那個她打了個電話。我想去她家里坐坐。出乎我的意料,她答應了。我們也是走著過去的,跟你們走的是同樣的路線……爬上那個七樓,我感覺喘不過氣來,就吐了。她這個人確實不錯,清理完之后,還給我泡了杯茶,等著我緩過來……后來,我就跟她說,你是對的,咱們確實都不在一個世界里,除了偶爾遇到,就再也沒有別的可能了。然后我就走了,也沒道別……聽著是不是挺可笑的?

他什么都沒有說。

剛好在這個時候,飛機又開始震動了。在另一股強烈氣流里,伴隨著廣播里的安全提示,整個機身都在劇烈地震動著,那感覺就像坐在疾速行駛在坑坑洼洼的土道上的大巴車里,他們的身體也在劇烈地搖晃著,她的臉色是慘白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搖晃著的過程中慢慢地變得模糊起來了。

懸在前面的那個小屏幕上早已沒有了圖像,只有快速抖動的雪花點,看起來就像都在另一面猛烈地撲打著屏幕,他凝視著它,就仿佛是在一個很小的窗口里,看到了一場無聲的暴風雪。

本文原刊載《小說界234期—雪國 》(2021年第01期)

本文轉自:雅魚悅讀微信公眾號

趙松小說隨札

文 /程德培

01

對趙松而言,和世界的關系實則上就是和這座城市的關系(是否是上海不是最重要的)。而這個有關他和她的故事,背后也可能隱匿著我和你的故事。重要的還在于,這里故事的慣例已被破除,情節的法則業已被打碎,剩余的則是狀態若干情境種種。機場候機廳、公園、咖啡館、地鐵、出租車、大巴、高鐵、日料店、燒烤店、旅館、餐廳、房間、大廳頂棚、玻璃幕墻等均成了可見的移動與聲音的回響。所有這些曖昧的場景,多少有點失控的秩序,麻木的停頓所能制造的微妙的氣氛、奇異的審慎,無法滿足的好奇心和防御性的目光,都是我們需要認真審視的,盡管它們不見得有前因后果的鏈接和可預期的結局。

寫于2019年的《南海》與趙松的其他作品相比,這部小說有點長。繼續寫到機場,明顯地帶著情緒:“巨大的玻璃幕墻,灰亮的停機坪,那些飛機。它們那迫近的龐然軀體,過于觸目了,那些粗糙的接縫,污垢的花紋,腹部張開的貨艙,看久了,會懷疑它們能否飛上天去的……”;“他面無表情地掃視著這巨大空間的一切。他喜歡待在任何機場的候機大廳里。尤其是接人的時候”;“他喜歡那種人影全無的空空蕩蕩,時間也消失了,只剩下空間,在空中看下來,就像一個發光的中空斑點。”繼續那些辦公大樓,但景物是朦朧的:“這個寬敞的辦公室位于大廈頂層。外面有幾條交織在一起的新舊街道,上面流動著玩具般的車輛、螞蟻似的行人,就像物質正在發生化學反應的試驗瓶的底部。再往遠一些,在那幾幢高樓的后面,隱約可見那個廣場的局部,等天黑了……”;作者偶爾也點擊一下上海:“從現在起,你每個月都會有一周待在上海。它是那么巨大,有很多狹窄彎曲的老路,無論是步行,還是乘車,時間久了都有種被那些路反復纏繞的感覺。”重要的是感覺、心緒、事隔多年的印象、不時浮現的記憶、散亂的目光,一切的一切均在郵件、短信、手機屏幕中運行,皆在夢中和幻覺中復活。我們享用的是象征性和隱喻的暴力。

當代具有影響的社會學家布迪厄,曾經重新定義現代社會的暴力形式。對他來說,“象征性暴力就是繼肢體暴力之后另一種形式的暴力和支配形式。象征性暴力就是建立在被支配者不得不同意的贊同之上。象征性暴力是一種溫柔的暴力,連受害者本身都無法感覺,它主要是通過溝通、知識或更準確地說是不知和認可,甚至情感等純粹象征性途徑來施展的。”《南海》講的是“他要出遠門,到海南最南端的某個風景優美的海濱小城”,海邊的他和你、黑夜、蚊子、風油精和防蚊水,布置精密的多米諾骨牌似的情緒;酒吧、五彩散亂的燈光、歌聲;眼神多少有點奇怪的服務員;電視頻道的不斷切換,幾個夢和二十四封郵件等等。作者自己比較看重的小說《伊春》同樣寫旅行,“休假,找個地方去療養,海邊找個小城。”比坐火車更加提速的是郵件:S給Y的郵件,Y給S的郵件攪亂了我們的視聽,“我懷疑我此行的真實性了,我知道你會分身術,可惜我不會,噓,我懷疑我始終都被監控中,我已經知道的太多,他們希望我消失。”“你覺得,我該怎么回復你才好呢?我不是一直在配合你的想象嗎?那個觀前街,是我夢到的地方,我跟你說的,對吧?”郵件來回穿插,屏幕閃爍其詞,作為第一人稱的“我”也彼此交替,一段對話輪著又一段對話。撲朔迷離的場景:他講伊春的故事,伊春又講他的事情,最終也是似夢似幻的不知所終。那是因為“你的郵件箱和 QQ號都給了那個老想著自殺的女孩子,知不知道,其實都不重要。你在那里,我在這里……我可以是任何人,你也可以。”

02

喬治?普萊(也有翻譯成喬治?布萊)在其《普魯斯特的空間》一書中說道:“如果說熟悉的地點有時會拋棄我們,那么它們也會回來與我們相會,給我們極大的緩解,重新占據我們最初的場地。人們看到,地點的行為完全像過去的時候,像過去的回憶。它們說走就走,說來就來。就像我們存在的某個時期那樣,突然,無緣無故,我們也不曾有意為之,卻以同樣的方法重新找到丟失的時間。因此,也以看似不經意的方法,通過某種命定的干預,我們這些迷失在空間中的生靈將回歸故里,同時重新找到失去的地點。”作為批評家的喬治?普萊在談論另一位批評家時指出,“批評家,即一個能夠鉆進他人思想中的人,他甚至能夠鉆進他人的身體,鉆進其感覺之人,尤其是鉆進其目光之中——朝著物開放的目光。因此,批評家是這樣一種人,他借助一種‘神奇的認同’和有選擇的接引者,能夠完成他單靠自己不能完成的事情。”普萊的要求很高,他認為文學首先是這種東西:一個人不必走出自我,不必放棄自己的內在性,他“沉浸”在閱讀之中,因此就是深入到第二個內在性的深處,而他的精神則與之重合,并居其中心。老實說,這很難做到。但我想,記住其所說的“尤其是鉆進其目光之中”對理解趙松的小說來說則尤為關鍵。

談到目光,值得提醒的是,人類眼睛在歷史上的一些重要機能,絕大多數正被一些新的實踐所取代,在這些實踐中的視覺影像,不再需要一個觀察者置身于“真實”可感知的世界以供參照。如果說這些影像有任何指涉的話,那就是數兆位數以上的電子運算信息。視覺將逐漸被放在控制論與電磁學的領域之中。從歷史上看,視覺的本質的確正在經歷一種突變的過程,觀察的主體性正在演變成介于理性交流系統與信息網絡之間的一道岌岌可危的界面。難怪喬納森?克拉里在《觀察者的技術》中指出:“盡管觀察者明顯指的是一個用眼睛看的人,然而,更重要的是,這個人是在整個預先設定的可能性當中觀看,他是嵌合在成規與限制的系統當中的。而我這里說的‘成規’,指涉的范圍遠比再現實踐來得更寬廣。如果我們要說在19世紀,或者任何一個時期,有其特定的觀察者,那也只能說這是一個不可能簡化的異質系統——由各種話語、社會、科技與體制的關系所構成——所造成的結果。任何觀察主體都不會先于這個變迭的領域而出現。”

之所以拉扯這些,是因為趙松小說的過往呈現,昨日記憶、人物對抗和交往越來越多地趨向于郵件、 QQ留言、短信等中介,我把這些稱之為屏幕話語。而那些近在身邊的盡又是些面目不清、信息模糊、目光古怪的陌生之人。實際上,人們的生活已離不開手機,屏幕吞沒了我們,屏幕話語訴說著一切,傳遞著可見的與不可見的。我們身處從未有過的,那種知道自己身在其中,而世界對他而言又是透明且顯而易見的時代。有評論者注意到并也指出了趙松小說的這些特色,我想,這已不是什么個人單方面的選擇自由,而是生活變化使然。

03

在1967年的一次演講中,米歇爾?福柯指出:“正如我們所知,19世紀的偉大癡迷是對歷史的癡迷:癡迷于關于發展和中斷、危機和循環的主題,癡迷于永遠處于積累過程的過去的主題,癡迷于以前死者的數量占人的絕大多數,癡迷于世界的冰川威脅著人類。[……]當今的時代或許首先是空間的時代。我們正處在共時性的時代:我們在并置的時代,遠與近的時代,肩并肩的時代,離散的時代。我相信,我們正處于這樣的時刻,我們對世界的經驗,與其說是隨時間發展的漫長生命的體驗,倒不如說是關于聯絡著不同點與點的混亂網絡的體驗。”

屏幕和目光似乎都和空間性有關。野心勃勃的屏幕試圖吸引一切眼球,我們也很容易被其吞沒。當今時代是屏幕真正膨脹的時代。人類從來沒有擁有如此多的屏幕,無論是數量和花樣。不僅僅是為了觀看世界,也是為了生活本身,但目光自有其“修辭”的手段,它拒絕完全的認同,希望在觀看中保持一定的距離。但不同的場合不同的目光其結果是不盡相同的。就像《伊春》中,“那時候她喜歡瞇起眼睛注視一切。她的眼光穿過他,或者穿過我,看別的什么或者東西。”《誰能殺死變色龍》中,“我看你,跟看棵樹、看只鳥、看只貓,或看路過的某個人,其實沒有區別……”;“躺回床上,她睜著眼睛,注視著室內恢復完整的黑暗。即使是那個老男人就睡在她身邊,她也會經常如此,只是注視著黑暗。”有些人對于閃光之物的引誘是敏感的,一切都始于眼花繚亂,但這種繚亂是不穩定的,只存在轉瞬即逝之際。有些則是麻木迷惘,即便是面對長長的黑夜也是如此。也有覺醒者推崇凝視,就包含著一種奇特的分離力量;它以一種遠距離投票為代價,才發現客觀的空間,它迫使我們認識到事物是有區別的。

或許是有過美術館工作經歷的緣故,趙松的小說與繪畫有著某種親緣關系。在福柯看來,繪畫特有的可見性成了現象的特殊個案。“回到事物本身”在看畫行為中似乎成了“回到畫面本身”。所以,現象學顯然突顯了讓畫面說。其次,福柯的“實物一畫”是對現象學反思的結果。正如有人在《藝術與能說的目光》一文中指出的,福柯的哲學思路是以現象學為基礎的,畫變成了“實物一畫”,從眼睛走向了世界,從瞳孔走向諸物,這種繪畫的哲學就是現象學。

忽略時間而關注空間性的思緒,總是等不來完滿的結局,難以收尾總是它的歸宿。從賴著不動的床上,到閑得無聊的居室,到空曠的機場候機大廳,到晚上整幢辦公樓的黑暗寂靜,一直到最近熱衷的海邊小島、海濱沙灘都有著“等下雪”式的結尾。就像“懸在前面的那個小屏幕上早已沒有了圖像,只有快速抖動的雪花點,看起來就像都在另一面猛烈地撲著屏幕,他凝視著它,就仿佛是在一個很小的窗口里,看到了一場無聲的暴風雪”(《等下雪》)。等下雪沒等到,預料中的沒有到來,那只貓失靈了,夢的預兆失效了,真的只剩下“懸停時刻”。“寂靜中,她能聽到外面山谷里的風聲。”

最后,屏幕敘事不止包括打開的、進行中的,也包括了其關閉狀態,就像《誰能殺死變色龍》,她和他的故事結束時,“她拿著手機,點開微信,找到他那個天文望遠鏡的頭像,然后又翻了翻之前那為數不多的對話,過了一會兒,就把他拉黑,接著,把他的手機號也屏蔽了。”

本文轉自:思南讀書會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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