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進賈府,因“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便讓大家形成了一種慣性思維:凡事以寶玉和黛玉為先。
正是因為有這種思維,當元春在端午節賜禮時,寶玉的“同寶姑娘的一樣”,黛玉卻和三春一樣,寶玉便條件反射般不可置信:“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
同樣是因為這種思維,黛玉收到周瑞家的送來的宮花時,第一反應就是問:“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得知“各位都有了”時,便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很多讀者都把認為林黛玉生氣沖的是周瑞家的,卻忽略了林黛玉說了一句,“替我道謝罷!”
從這句話可知,林黛玉沖的是薛姨媽。周瑞家的只是跑腿的,按照常理,跑完腿需要去向薛姨媽復命,所以才會有“替我道謝罷”,即替黛玉轉達謝意。
當然,黛玉此話并非真心,因為她是在抱怨之后才說出這句話的。
這就奇怪了,薛家是皇商,對于人情世故相當擅長,住進賈府,自然要打聽清楚賈府的作派,怎么會不知道賈府“黛玉為先,三春靠后”的風氣?她怎么會在交代周瑞家的時,把黛玉放在三春之后?
難怪黛玉會生氣了,這薛家一來,不但寶釵比她“大得下人之心”,還公然挑戰她在賈府的地位。這也證明了林黛玉恃寵生驕,在賈府不可一世。
那么,薛姨媽為什么要這么做呢?這其實正是薛家了不起的地方,其中的道理,黛玉要到過幾年以后才會懂。
賈府有著拜高踩低的風氣,薛家卻保持著扶危濟困的作派。
賈母曾說過:“我知道咱們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這話說出來可真搞笑,這樣的局面,不正是她自己造成的嗎?她捧寶玉,于是寶玉身邊的丫頭雞犬升天,比主子的派頭還大。她和寶玉都捧黛玉,于是黛玉成了下人們不敢碰的兇神,大家都拿她當擋箭牌。所以,正是因為賈母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才讓賈府形成了拜高踩低之風。
薛家進賈府時,黛玉正是風頭正盛的時候。按理來說,薛姨媽帶著一雙兒女投奔姐姐,姐姐上頭有一個說一不二的婆婆,稍微勢利一點,就會上趕著巴結賈母,以及被賈母寵愛的黛玉。
但薛家沒有,不但沒有,而且一改賈府“先黛玉后三春”的習慣,在送宮花時“先三春后黛玉”。
薛姨媽為什么這么做?她在第五十七回說出了答案。
第五十七回,紫鵑試玉后,不但寶玉受到了驚嚇,黛玉同樣受到了驚嚇。不同的是,寶玉的驚嚇有人撫慰,黛玉的驚嚇無人撫慰。所以,薛姨媽來到了瀟湘館,目的就是撫慰已經在賈母心中失去地位的黛玉,作者在回目中特別進行了強調:“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在撫慰黛玉的過程中,薛姨媽說了這樣一句話:“你這里人多口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不說你無依無靠,為人作人配人疼,只說我們看老太太疼你了,我們也洑上水去了。”
這句話,便解釋了當初送宮花時“先三春后黛玉” 的原因。只因當時黛玉正受寵,如果薛姨媽也跟著大家的習慣“先黛玉后三春”,就是和大家一樣巴結老太太。沒錯,薛家不愿意做這樣的巴結之事。
等到黛玉失寵了,無人追捧她了,薛姨媽才出現在黛玉身邊,以慈母的愛撫慰還在驚懼中的黛玉。
這正是薛家的作派:不拜高踩低,只扶危濟困。即使寄居賈母多年,薛家依然保持著自家的特色,沒有被賈府同化。
這是最高級的人情世故。薛家能與賈府長期保持友好睦鄰關系,賈母和王夫人越來越依賴薛家母女,也正是因為這種高級的人情世故。
受薛家感染的黛玉,學會了薛家的人情世故。
林黛玉最為可愛的地方,就在于她能及時醒悟、知錯能改。當薛姨媽說出上述那番話之后,她馬上要求“認姨媽做娘”,名正言順地享受薛姨媽的慈母之愛。
薛姨媽對黛玉的慈愛出自真心,黛玉認娘同樣出自真心。她們彼此都知道,真情最為可貴,遠比賈府的拜高踩低更能讓人舒心。
認娘之后,黛玉的作派,越來越像薛家人,尤其學會了薛家的人情世故,開始用真心去關注身邊那些不受重視的人,比如和寶釵、湘云一起關心境遇堪憂的邢岫煙;比如和寶釵、探春等人相約去安慰迎春等。曾經的黛玉,心里眼里只有一個寶玉,哪會關注像迎春這樣不受重視的人?
這就是薛家母女對黛玉的影響。如果說曾經的宮花事件讓黛玉對薛家有所抱怨。那么在“慈姨媽愛語慰癡顰”后,黛玉便認識到了薛姨媽的做法才是對的,是自己誤入歧途太過任性了。正是因為懂了這個道理,此后的黛玉變得很溫和,身上的尖刺消失了,而且更愿意去關注和幫助危困之人。
曾經和寶玉一樣討厭人情世故的黛玉,最終學會了薛家的人情世故,成為了一個可愛而有溫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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