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歲那年,阿貴對扔瓶蓋著了迷。小小的瓶蓋不停翻飛,最終總是凹面朝上。
阿貴以為自己掌握了扔瓶蓋的訣竅,就像是擁有了一筆他人不可得的財富。
可他忘記了,不管哪一面朝上,那終究只是一個瓶蓋。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1
每年的一月份,對隱秘在貴州畢節市大山背后的小山村來說,是喜結良緣的好時候,嫁女兒、接媳婦、納姑爺、搬新家、老人高壽之宴等一連串的喜事樂事都統統塞進這三十一天內,就像一把珍珠被這根名為“一月”的線連成一串。
四十二歲的陳冰也在為兒子的婚宴忙出忙進,身穿煥然一新的服裝,招呼新客人,送走舊客人,這棟三層樓房前面的院子里擠滿了人頭,隔遠看就像一鍋密密麻麻的芝麻糊,洗菜的臟水順著溝渠淌到馬路上,炸得四分五裂的鞭炮碎紙被浸濕成了鉛色,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剛扔掉的煙頭。
三樓裝飾新房,一樓擺宴席供客人吃飯,二樓接待客人和供他人娛樂,娛樂,自然少不了麻將,一張麻將桌,打麻將的有四人,圍著看的就有六七人,每個人都屏氣凝神地盯著每一張麻將,手指間夾著的煙飄起一股青色的線,仿佛水底搖曳的水草。觀眾中有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子,他其實不懂麻將,出現在這間屋子里是被人流推搡著進來的,他看著麻將上面的圖案,一塊塊堆砌成長城模樣,感到無聊,就將眼光落在地上,他看到很多東西,煙盒、飲料瓶、雞腿骨頭渣滓、紅色塑料袋……彎腰撿起一個瓶蓋,靠近窗戶邊,對著熾烈的太陽,瞇著左眼仰頭觀察,好像準備狙擊太陽的狙擊手,他一手拍著旁邊的人說:
“你猜這瓶蓋落在地上,是哪一面朝上?”
那人顧著看牌,隨便應付了一句:“不知道,我又不是神算子。”
“我跟你打賭,它準是凸的那面在下面,凹的那面朝上。”阿貴右手一拋,瓶蓋長了翅膀似的飛上去,到制高點后,快速落下來,砸在地面后又蹦跳了幾下轉了幾圈后才停止,果然如阿貴所說,瓶蓋如一口鐵鍋躺在那兒。
“你看,我就說吧。”
那人又說:“我們再來一次,賭注是五十元,敢不敢來。”
阿貴點頭答應,又拋了一次,又贏了,眾人哄笑,那人掏出五十元,轉身出去了。隨后又有幾人和阿貴賭,阿貴都勝了。與其說他運氣好,不如說他掌握了訣竅。
有人問:“這其中有什么奧秘嗎?”
阿貴瞇著眼說:“告訴你了還叫奧秘嗎?”
“滾吧,還真以為你是神算子什么都知道,天下事多了,你蒙在鼓里的事情多著呢,早晚有一天你會猜不出的。”
陳冰家辦事,主角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一個叫阿貴的人,出名的原因居然是他會猜瓶蓋,這有啥值得傳頌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人多了,什么屎都拉。
但是,阿貴猜瓶蓋的本事傳開了,在一張麻將桌旁邊。
2
阿貴喜歡拋瓶蓋,并不是一時興起,在八歲的時候就有此經歷了,說是一種天賦,毫不過分。
80年代時候,阿貴常常隨著母親到地里種玉米,累了,就坐在樹下遮涼,看著母親弓著腰一鋤一鋤往前挖,身后是一排排整齊的小圓坑,他認為眼前這個戴著草帽、披著碎花襯衫的女人不是人類,是電視里的機器人,因為她挖土從來不歇息。
阿貴漸漸無聊,歇久了就不想干活了,像跑步,一旦停下,再加速就更難。
阿貴用手指扣蟻穴,越摳越深,不知不覺就扣出了一個小圓窩,埋在洞里的螞蟻暴露出來,紅的黑的都有了,阿貴那染成灰色的酷包里有塊硬硬的東西,摸出來一看,是個啤酒瓶蓋,跟太陽一樣圓,周圍凸起一圈齊整的齒輪。他拿瓶蓋靠近眼睛,這個小小的瓶蓋把整個太陽都遮住了,他記得老師說過太陽很大,相當于幾十萬個地球,沒想到會被一塊瓶蓋比下去了。
太陽西沉,樹下的陰影被陽光發現了,阿貴的腳踝被曬得燙乎乎的,他將瓶蓋拋上天空,看著它緩緩落下,偶有一陣風,將半空的瓶蓋吹得東倒西歪,阿貴完全被這瓶蓋吸引了,全然不顧踩平多少個小坑,許多泥土被拌進坑里,母親看到便怒罵起來:
“要死了,眼瞎了嗎?滾到路邊去玩!”
阿貴被罵了,心里卻不難受,他終于不用繼續干活了,而且還可以躲在一邊玩瓶蓋,無人打擾。
晚上時,母親坐在院子里端著簸箕,將壞的癟的黃豆挑出來,阿貴繼續玩瓶蓋,其他小孩叫他去滾鐵環,他不去。他說:“鐵環太大了,還是空心的,拋不上去,以后我再不玩那玩意兒了。”
阿貴發現很多次瓶蓋落下,都是背面朝下,凹的那面對著天空,阿貴就問母親。
母親說:“哪個曉得它哪面往上哪面往下,不是什么情況都有嗎?我也不知道。”
阿貴在母親面前拋了很多次,結果真如阿貴說的一樣,母親竟也跟著思考起來,沒多久,母親把她的答案告訴阿貴:
“瓶蓋被打開之前,都被扣向同一個方向,脫離了瓶子的束縛后,也想大膽自由一些,可能它們也想看看太陽吧。”
這是母親的答案,也是阿貴一生的答案,在母親去世后,他從未忘記這句話。
3
在猜瓶蓋的本事名聲遠揚的第二天,陳冰上門來了。
陳冰胳肢窩里夾著幾張紙,踏著黃土走來,身后灰撲撲的黃煙乘風而起。陳冰敲門,無人應答,又拍了幾次,門開了,是阿貴的老婆紅霞,裹著干毛巾,臉頰濕潤,面色紅艷,裹著睡衣,打開門,一股薰衣草的香味,熏得陳冰不知所措。
“是弟妹啊,阿貴在家嗎”?
“不在,出門去了,大隊長有什么事嗎”?
陳冰說:“還是等阿貴回來了再說吧,跟他老娘墳墓有關系,去年不是說有條高鐵線經過我們村嗎,前幾天文件下來了,路線和阿貴母親的墳墓重疊了,就跟阿貴說一下,需要遷墳,當然,補償肯定是有的。”
“原來是這個事,還是等阿貴回來定奪。”
“阿貴不在,我就不進去了,阿貴回來你跟他說說,讓他到我家去商量商量。”
“好的,慢走不送。”
陳冰憋著一股氣,回去的路上才慢慢把這個悶在胸腔的氣吐出來,這個女人渾身透出一股魅惑勁,年齡不小,那身勾人的模樣卻像一朵會說話的嬌艷的花,陳冰心里想,阿貴這個人不僅猜瓶蓋有本事,還享了女人的福氣。
陳冰今天來找阿貴不僅僅是因為遷墳的事,還有另一件事,而且那件事對他來說要重要得多。遷墳,和陳冰毫無關系,他只要通知到位,至于該不該遷、遷在哪兒、怎么遷和他毫無瓜葛,就算不遷,被壓在高鐵下面,那也是他阿貴的母親,不是我的母親。
陳冰最主要的是第二件事,自從兒子婚期那天阿貴猜瓶蓋的本事傳開以后,當晚陳冰心里就打起了算盤,去年九月份到隔壁縣開隊長學習大會時,陳冰知道那兒流行一種賭博“疊十三”,就是拋硬幣猜正反面,他之前玩過幾次,但終究運氣不佳,折進去幾千塊。陳冰想,阿貴會猜瓶蓋,肯定也會猜硬幣,這小子,從小就像個傻子一樣喜歡往天上拋東西,硬幣和瓶蓋本質上沒什么區別,他如果真有這個本事的話,若是能夠說服他一起去,多少錢也沒問題了。
陳冰被自己的計劃美得笑起來,盯著漆黑的天花板,顏色淺淡而神秘,旁邊的女人打起了呼嚕聲,濃痰似乎堵在喉嚨,聲音就像圈里豬搶食時一樣,陳冰厭惡地一把推開這個老女人。
4
阿貴今天早上起來,屋外一片清冷,昨夜降溫了,豬圈青瓦下吊著一根根冰柱子,阿貴裹上大衣,抽出火爐底下的煤灰,倒在對面馬路牙子土坡上,溫了熱水洗臉后,端著一盒高粱玉米爬到樓頂上,上面有一座用鐵絲扎成的小屋,屋頂蓋著幾塊木板,鐵絲屋內有四只鴿子,見阿貴上來,鴿子咯咯咯地叫起來,細小的腳丫子彈珠似的跳起來,陳冰撒了兩把玉米,鴿子們就如同公雞一樣頭撞地吃起來。
關于這兩對鴿子,阿貴真是疼愛有加,就差在一張床上睡了,紅霞吐著唾沫星子說:“死阿貴,你搬到樓頂上跟鴿子睡吧,你這么愛它們,讓它們給你生娃,我守活寡得了。”說完捂著臉嚶嚶哭泣。
阿貴是個不會拐彎的人,當晚真就抱著鋪蓋上去了,紅霞說:“你去了就不要回來,死外邊吧!”
阿貴的母親是在2020年的一月份去世的,患了結腸癌,枯睡在床上有一個多月了,背上捂出來紅褶子,一道道青色的疤印像是皮鞭抽上去的,阿貴帶著母親先去了縣醫院,醫生說晚期沒得治了,又去了貴陽省人民醫院,還是同樣的結果,阿貴還想去重慶,聽說那里的技術高出這兒一大截,這時他母親說:
“阿貴,別折騰了,回去吧,我自己的病心里有數,留點錢和紅霞好好過日子。”
“娘……”阿貴蹲坐在病床旁,把頭埋進被子里,發出嗚咽聲,紅霞也紅著雙眼轉過頭去。
阿貴和紅霞盤著母親回到家里,沒多久,他母親就臥床不起,吃進肚里的面條和稀飯都原封不動地吐出來,接著,就吐青棗色的苦水,整個人瘦得軀殼一樣。母親死的那一晚,阿貴放了一餅鞭炮,村子里的人被鞭炮聲吸引過來幫忙,一向冷寂的院子熱鬧起來。
下葬那一天,棺材入土時需要揭棺檢查,看是否遺漏陪葬的物品,以及尸體有沒有變異,檢查完畢后,封棺時,一只黑白相間的鴿子突然停在棺材蓋上,人們揮趕,鴿子非但不驚嚇,還在上面蹦蹦跳跳,仿佛踩在莊稼地里一樣,阿貴拾來一張網,把鴿子框進去,眾人才慢慢抬起棺材往掘好的墳坑走去。
第二天,阿貴揭開網,想讓鴿子飛走,鴿子展開翅膀,飛到門檻上,又跳在門框上,阿貴追趕,鴿子像瓶蓋似的落在房檐上,阿貴沒轍,就不管了。
到了晚上,鴿子依舊沒飛走,一直在屋頂上咕咕咕咕地叫著,紅霞生氣地說:“你用敵敵畏拌玉米,讓它吃了,否則一晚上都不得清凈。”
阿貴忽然想到鴿子停在母親棺材蓋上的樣子,豆粒大般明亮的雙眼,淡黃色的腳丫子,滑順的羽毛,聯想到母親生前也經常穿一雙黃色的膠鞋,阿貴將鴿子和母親聯想在一起,便不是那么討厭了,還覺得那鴿聲有些婉轉親切,對紅霞說:
“家里剛辦了白事,不宜殺生,由它叫去吧,肯定是餓了,叫不了多長時間的。”
第三天,阿貴上樓頂,看見鴿子把頭卷進兩只翅膀間,蜷縮在房頂邊沿的磚縫里,阿貴右手一拋,成把的玉米如同雪花般飄落下來,發出雨打樵葉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波浪般分散在地上,鴿子把頭伸出來,兩只腳丫子交叉著跑過來,敲鍵盤似地啄得地面響聲連連。
阿貴到山里砍了兩塊木板,用鐵釘連在一起,架在院子里的圍墻邊,收集了苞谷桿葉,布置了一個小窩,就成了鴿子的新家。過了幾天,不知從哪兒又飛來一只鴿子,成雙成對在阿貴家上空繞著圈飛,二個月后,鴿子下蛋了,孵化出小崽子,阿貴以為這只小崽子會順利地長大,卻發生了一點小事故。
一天下午,阿貴從地里回來,發覺鴿崽子不見了,窩邊殘留血跡,黑色的雛毛散得到處都是,阿貴心里一驚,準是被野貓或者黃鼠狼叼走了,走出院子一看,一棵梨樹下蹲坐著一只黑色狼狗,正用那兩只前爪不停地抓弄惡心的嘴巴,狗鼻子上有血,地下散落兩只紅色的爪子,這些鐵證都證明兇手就是這條狼狗。
阿貴拿起靠著墻壁的掃把,弓箭似的朝著狼狗跑去,狼狗見狀,翹起尾巴,后腿一蹬,也如同弓箭一樣發射出去。狼狗在前,阿貴在后,掃把不停打在路邊的野草上,影響了阿貴前行的速度,阿貴邊追邊罵:
“我日你祖宗,逮到了用斧頭大卸八塊,把你的血抽干,毛拔光……”
狼狗越跑越遠,阿貴越追越遠,旁邊的人看了說:“阿貴,發生什么事了,追一只狗干啥?”
“它吃了我的鴿子,你說我追它干什么,我也把它殺了吃掉。”
“你可真會開玩笑,你不知道那是誰家的狗?”
“管他的,誰家的狗我也亂棍打死!”
“那是陳冰陳隊長家的。”
此話一出,阿貴便減慢了追趕的速度,陳冰那人,不好惹,況且還是隊長,得罪他,后面難免會有壞果子吃,但一想到那只歹毒的狼狗吃了幼小的鴿子,還在他面前剔牙,胸腔的怒火又燃起來。那只天打雷劈的狗、死無葬身之地的狗、下十八層地獄的狗……阿貴撿起一塊石頭,對著狼狗奔跑的方向用力拋出去,阿貴果真有拋東西的天賦,那石塊正巧砸在狼狗的尾椎骨上,狼狗倒在地上,尾巴不停地顫抖,嘴里發出可憐的叫聲。
恰在這時,陳冰的兒子陳剛,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正好看到阿貴用石塊砸自己家的狗,他也同剛才阿貴追狼狗一樣朝阿貴飛奔,一腳踢在阿貴屁股上。阿貴踉蹌地幾步,跌在一片四葉草上。
陳剛說:“你砸我家狗干什么?”
狼狗被砸后,睡在地上掙扎,阿貴竟產生了憐憫之心,心中的怒火被水澆了一般消下去了,看到陳剛那雙健壯的腿踢過來,也沒避讓。
“它吃了我家的鴿子。”
“吃了你家鴿子,誰看到的,我家的狗天天吃羊腿喝雞湯,會跑到你家去吃鴿子,你家那是金鴿子還是銀鴿子?”
“不信你看它的嘴巴,上面還有血。”
陳剛蹲下去,狗嘴上確實有血,還吐出些白沫。
陳剛說:“我家的狗吃了你家的鴿子,你用石頭砸了它,就算兩清了,但請你以后不要再靠近我家的狗,否則它咬到了你,我可不管的。”
阿貴點頭,他心里知道自己吃了虧,他和狗的事情兩清了,但白白挨了陳剛一腳,這可不能兩清。可他心里有數,陳剛有他老子陳冰撐腰,鬧到警察局里去,人家后面也有人,自己幼年死了父親,今年又沒了母親,沒有兄弟姐妹,若是和陳剛對著干,豈不是以卵擊石,最后自己肯定得不到任何好處,不如忍一步退一步,對自己和紅霞也有好處。
鴿子被狼狗吃了后,阿貴知道,不能將鴿子的家放在院子里,那么矮的地方,對狼狗野貓來說太輕易捕殺了,他就在樓頂上支了一間小屋,里層鐵絲圍著,外面木板圈著,位置高,防御強,鴿子可以安心生蛋孵崽了。
5
阿貴照料好家禽后,自己煮面吃了,走的時候對紅霞說:“鍋里有拌面的湯,起來了自己煮面吃。”
說起紅霞,阿貴自然是滿意的,紅霞不論身材還是面貌,都不是阿貴可以匹配的。
他們是在一家福建泉州的一家鞋廠認識的。2013年,他帶紅霞回家,周圍人都說,阿貴帶來的一只鳳凰,關不住,遲早要飛走的。可時至今日,阿貴和紅霞除了沒生一兒兩女,從來沒吵過一次架,阿貴服侍紅霞也很好,不讓她洗碗,上地里干活,出門還得打傘,免得曬黑潔白的皮膚,每天給她做早餐。阿貴待媳婦,就像梁山伯待祝英臺。
阿貴這天一大早出門,確實是有事情,今天是母親的忌日,他提著一捆香、一把紅錢,到母親墳邊上香去了。下午回家,紅霞對他說:“阿貴,今早陳冰隊長來過了,你不在,叫你晚上去他那兒一趟,找你有事。”
有事?莫不是舊事重提,追究那只狼狗的舊仇?阿貴半信半疑,秉著心事還是去了。
剛辦過婚宴,陳冰家的院子里還充斥著一股酒水的味道,邊沿有沒掃干凈的燭炮,院子里空無一人,沒有任何聲響,連蟲鳥的聲音都隱匿了。阿貴推門而入,只見陳冰一人坐在大廳沙發上,聚精會神地看著報紙。
“陳隊長,你好,聽紅霞說,你有事找我?”
“阿貴來了,快坐快坐,吃飯了沒,我剛吃了,菜還熱著呢!”
“客氣客氣,有事直說吧。”
“今早我去你家了,你不在,就紅霞一個人,我一個大男人也不太方便,就跟她說叫你晚上找我,我差點忘了這茬事。”
陳冰又說:“跟你母親有關,肯定就和你商量了,去年上面不是通知今年我們村修一條高鐵,要修一條軌道,途經很多土地,這條路線上就有你母親的墳墓,你要找塊土地給你母親遷墳。”
“不可以繞開嗎?剛入土,有沒有其他法子,我母親生前愛清凈,不愿被打擾。”
“阿貴啊阿貴,說你老實還真是高看你了,你純屬就是笨啊,你想想,修高鐵,是國家重大工程,每一條路線,穿過每個山洞,都是經過工程師嚴密計算過的,如果因為一座墳就改變方向,那得耗費多少成本,成本暫且不說,你不是說母親愛清凈嗎?如果改了方向繞過了墳,天天有高鐵在旁邊呼呼呼地跑,豈不是更吵鬧?還有,高鐵基本都是直線,很少有曲線,若是到你這兒突然轉彎,影響了乘客的舒適度,你得落下多少罵名,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
阿貴不說話,覺得陳冰說的也有道理,他說:“可遷到哪兒啊,我家土地本來就少,還都是靠近崖邊,石頭又多,不適合遷墳。”
陳冰哈哈大笑說:“這你就不用操心了,阿貴,我叫你來,肯定想到你這個難處了,放心,老哥已經替你解決了,堰塘邊那兒有我家一塊地,到時候劃一塊給你母親住。”
“那我也沒錢買地啊。”
“放心,我不是賣,是送,免費送給你了,到時候上面發放的賠償金給我就行,你不用出一分錢,遷墳的工作我全負責了。”
阿貴沒想到,陳隊長竟會有這么大的善心,免費送塊地不說,還幫母親遷墳,是個大好人。他盯著面前這個戴著眼鏡散發出老教授般文人氣息的人看,因為剛才的一番話,這個人在阿貴心里已變得高大偉岸起來。
阿貴一把抱住陳冰感謝道:“陳隊,陳大隊長,以前我有哪些方面做得不對,你不但沒計較,反而以德報怨,我很慚愧,你真是大人有大量。”
陳冰拿出提前擬好的合同,阿貴沒思量半分就把手印按了。
陳冰看著阿貴愧疚的樣子,知道自己的手段生效了,他一邊可憐眼前這個男人的老實,又癡笑這個男人的愚笨。阿貴不知道,賠償一座墳地的錢足夠買十幾塊土地,夠辦一百多場遷墳的儀式。
陳冰心想,阿貴啊阿貴,你真是太笨了,被賣了還給別人數錢。
陳冰知道自己計劃得逞,到了可以說第二件事的時機了。
“阿貴,聽說你最近剛失業,缺錢吧。我這兒有一個掙錢的路子,別說老哥不仁義,你要信得過我,我就帶你發財,你要信不過我,就當我白說。”
“什么路子,陳隊長掙錢還想到兄弟,我哪有什么理由拒絕。是哪兒的活,水泥工、瓷粉匠還是挖煤工?”
“都不是,而且比你說的那些輕松多了,工資也很高,你不是有猜瓶蓋的本事嗎?我得知隔壁縣有一個黑色市場,里面有一種賭博方式,叫做‘疊十三’,簡單一點,就是猜硬幣,跟你猜瓶蓋一模一樣,押注猜面,只要你猜中了,壓多少莊家賠你多少,拋的硬幣越多,賠的倍數就越大。你若是有這本事,那兒還不是你的天下?”
“犯法嗎?最近抓得緊,去年有個男人斗雞輸得傾家蕩產,不知從哪兒弄來炸藥,扔到斗雞場人堆里去,炸死了幾十個人。這個疊十三會不會也這樣?”
“你忘了老哥是什么人了嗎?就是被警察掃了,也會全身而退,你就不用擔心后果了,至于那種報復性的人,幾十年難得見一次,概率很低的。放心,我們就去兩個月,掙多少是多少,兩個月就收手,可以嗎?”
阿貴是個憂患意識很強的人,若是以前那個陳冰,他肯定不答應,可今天的陳冰已經不是昨天的陳冰,在他心里,此時的陳冰就是再生父母,他說一就是一,說二就是二。阿貴近期確實很缺錢,想起昨天紅霞跟他說買個飲水機,到現在遲遲沒湊夠錢,他一狠心,就答應了。
“好,陳隊長帶著我發財,感激還來不及,怎么會拒絕呢。”
“說得好!”陳冰從冰箱抽出兩瓶啤酒,遞給阿貴一瓶,二人碰瓶,啤酒咕嚕咕嚕下肚。
屋外風聲四起,水聲撲打,夜鳥低叫,草木私語。
6
阿貴走了很長時間的青磚小路,終于到家中,紅霞已經睡去,他脫掉外套,把紅霞推搡行醒來,帶著一身酒氣說:
“老婆,過兩天給你買飲水機,還要買空調、手鐲、耳環……哈哈,好日子就要到了。”
紅霞聽著阿貴莫名其妙的酒話,知道他剛從陳冰那兒回來,以阿貴的智力,一回來就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陳冰是個老狐貍,看著溫和,可內心的計謀,就是當代司馬懿。一想到陳冰,紅霞心里便產生了又愛又恨的怒火。
紅霞在和阿貴在一起時,剛發生了一件悲慘的事情,她已經是個母親,而孩子父親的身份,并不清楚,因為她是被人強暴才懷孕的。
她當年二十二歲,剛去福建鞋廠上班,剛進社會,看著大街上穿戴華麗、胭脂水粉的美麗動人的女人,紅霞也學著自己化妝,穿一些布料較短的服飾,走起路來花枝招展,她不知道,一朵花的艷麗不僅會招來蜜蜂和蝴蝶,也可能會被邪惡之手折去。
一天下班回家,突然被人用打濕的毛巾捂住口鼻,就失去了意識,等到清醒的時候,自己躺在樓下停車場一張破紙盒上,上衣被撕破,褲子被剪斷,紙盒上還有一攤紅血,她絕望地哭起來。關于那段慘絕人寰的記憶,在被人蹂躪的過程中,她恍惚中聽到了不止一個人的笑聲。
她自尊心太強了,隱瞞了這件事,沒對任何人提起,包括警察,甚至家人,直到發覺自己懷孕了。她原本想打掉,可醫生說她以后不能懷孕了,這條生命是她唯一做母親的機會,她猶豫了,看著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母性意識如同風吹水草,漸漸搖擺起來,她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孩子二歲時,就被送到老家里,母親問孩子的爸爸呢,紅霞沒說話,母親也沒繼續問,顯然已經知道了一切。“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他的,你自己在外小心。”
紅霞繼續在鞋廠上班,直到遇到阿貴,她覺得這個男人和其他人不一樣,待人和藹,性格老實,騙不了人,仿佛把一切思維和想法都袒露無疑地擺在自己面前。面對阿貴的追求,紅霞也接受了,只是她隱瞞了一切,包括自己已經是一個母親。
紅霞跟著阿貴回到貴州,面對阿貴的滿心呵護,她仿佛煥發第二個春天,每天不用上班,不用日曬雨淋,她心里覺得,阿貴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男人。
某一天,她接到母親的電話,兒子想她想得厲害,要來看一眼,已經到縣城了,紅霞跟阿貴說有點事要出去一下,便急匆匆走了。紅霞帶兒子玩電動,吃肯德基,坐木馬,玩游樂場,直到在車站送走了兒子。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在車站的一舉一動,都被另一雙熟悉的眼睛完整捕捉下來,那人就是陳冰。陳冰對這個漂亮女人垂涎已久,他威脅紅霞說,晚上十字街頭賓館246號房間見,否則,阿貴就會知道所有事情。
遭到陳冰的威脅,紅霞感到驚慌又無助,害怕阿貴知道一切,害怕現在的生活會化為泡影。無奈之下,她只身去了賓館。陳冰在賓館內早已等候,這個好色的男人的想法很直接:
“如果你愿意和我睡一覺,今天我就當作沒看見,并且每個月我還會給你兩千塊錢。對了,你兒子不是快上學了嗎?現在幼兒園學費是挺貴的,如果阿貴知道你有個快上幼兒園的兒子,后果不堪設想。”
紅霞沒說話,雙臂抱在胸前,像一塊散發熱氣的豆腐,沒等紅霞開口,陳冰就像一只老虎一樣壓過來了,紅霞哭著說:
“狗日的陳冰,你這是在強奸!”
“沒人知道,你是自愿走進這間房間的,我在警局里有人,你吿不了我。”
陳冰動作很慢但下手很重,不斷威脅著紅霞。紅霞認命般停止掙扎,任由陳冰像根老樹一樣在自己身上動作。事后,陳冰留下兩千塊錢,并丟下一句話:“以后我會給你發信息,地方不變。”
7
看著阿貴被酒熏成一攤爛泥的樣子,紅霞眼眶里滾出兩行熱淚。
陳冰帶著阿貴來到黑色市場,這兒魚龍混雜,各種階層的人流都聚集在一塊,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方設法套取別人口袋里的錢。
阿貴來到疊十三的場地,人不多不少,共有三個小人群,圍著三個直徑三米的圓坑,三個圓坑分別屬于不同倍注的等級,從低到高是拋一塊硬幣、兩塊硬幣和三塊硬幣。眼前的圓坑讓阿貴想起母親用鋤頭挖出的栽玉米的小圓窩,二者是如此相像,那也是阿貴第一次拋瓶蓋的時候。
阿貴果然是有天賦的,他們先是在一塊硬幣的場所押注,阿貴全猜對了,他和陳冰總共贏了四千多塊,在陳冰慫恿下,來到了第二等級,猜兩塊硬幣,阿貴失誤了兩次,但贏了七次,終于,他和陳冰在贏取了一萬三千塊的時候,匆匆離開了。
第一次征程,以勝利告終。阿貴買了飲水機,裝了空調,夏天快到了,紅霞經不住熱。阿貴跟紅霞說他是去當煤礦工人,這個行業風險大,回報高,所以他才一個月去兩三次而已,紅霞也就沒追問太多。畢竟這段時間,家里確實光彩了許多。
第二個月的一個趕集日,黑色市場聚集了有史以來最多的人,每個類型的賭場都擠滿了人頭,阿貴和陳冰自然是在疊十三的位置,突然,一聲尖銳的吼叫:“警察來了!”眾人紛紛逃竄,皮鞋聲、衣服摩擦聲、喊叫聲混為一團,慌亂的腳步踏起紛飛的灰塵,有的破窗逃走,有的一腳踹破門板,肥胖的人卡在門縫里……人太多了,門太小了,很多人被人流困在里面,阿貴和陳冰也是如此,警察叫所有人抱頭蹲下,沒收了麻將撲克牌、斗雞、硬幣等所有賭博工具,阿貴悄悄問陳冰:
“陳隊,應該沒事吧,會不會坐牢?”
“不用擔心,我有人,沒事的。”
阿貴松了一口氣。
阿貴被帶進拘留所,拘留十五天,罰款兩千元,頭發剃沒了,像個和尚。紅霞來拘留所看他,阿貴問:“陳隊呢,他不是認識人嗎?請他幫幫忙,放我出去,這里太難熬了。”
“你這個傻瓜,你被騙了,陳冰安然無恙,早就在家里睡大覺,我找過他幾次,面都沒見著,被當作乞丐打發走了。”
“不會的,是他帶我來的,當初說好了,他這么善良,還送地給我母親遷墳,不會的不會的……”阿貴喃喃自語,絕望的情緒就像電流一樣從頭到腳流通。
“你太笨了,當時為什么不和我商量,你知道高鐵占地賠償多少錢嗎?足夠買多少塊土地?你被他套騙了!”
阿貴終于知道,他一直被這個老狐貍耍得團團轉,他已經簽了合同按了手印,具有法律效應,事情沒有回旋的余地了,他只恨自己為什么不聰明一些,為什么只會拋那該死的瓶蓋,還因為拋瓶蓋的本事把自己搞到牢房里來。
他悔恨不已,癱坐在地上,死人一般。
8
半個月后,阿貴出去了,他沒再到處亂竄,沒再拋瓶蓋,腦袋里也從來不思考瓶蓋到底哪面朝上,他唯一做的只有一件事——照料他的鴿子。
銀燦燦的月光下,阿貴從街上買了飼料回來,路過一片小水灘,映出夜空中皎潔的明月。除了看到月亮,阿貴還看到另一塊白色的東西,宛如白玉,越湊近水灘,水就變色了,紅色,那不是水,是血,那塊白色的東西不是白玉,而是鴿子,是他視如珍寶的鴿子。泥水打濕了羽毛,如果沒有血跡,還以為是被水溺死的,他跑回去一看,果然少了一只鴿子。
第二天,他躲在屋頂,用簸箕蓋住自己,像一個偵察兵,他發現兇手是一只鷹,擁有鋒利爪子和彎曲的利嘴的鷹。那只鷹喜歡停在河邊的一棵香樟樹上,阿貴順著小路,悄悄尾隨,手里拿著彈弓,荷包里揣著大小如一的光滑石塊,那是他對付敵人的武器,到了香樟樹下,仰頭觀察,發現鷹停在一片葉子后面,他摸出一塊石頭夾在皮帶里,做好姿態準備發射,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尖叫聲,聲音并不陌生,來自他的老婆紅霞。
陳冰在賭場安然無恙回到家后,得知阿貴在蹲牢房,得半個月才出來,便想著是和紅霞糾纏的好時期,可紅霞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聽話好使喚的女人了,紅霞拒絕了他,他威脅著說:“等著吧,阿貴出來后我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
紅霞思量許久,她打算自己把一切都告訴阿貴,與其隱瞞,不如坦白,紙包不住火,事情遲早要弄清楚的,況且還有陳冰這個老狐貍三番五次的騷擾。或許只有坦白,才能擺脫陳冰的糾纏,將他的魔爪隔之門外。
這天,也就是阿貴發現鴿子死在水灘的第二天,紅霞約陳冰出來,地址就在那棵香樟樹后面。誰知陳冰這個老狐貍竟如此殘暴,面對紅霞的決絕,陳冰獸性大發,光天化日荒郊野外就準備對紅霞實施暴行。紅霞被按倒在草叢里,大聲呼喊,這時,在香樟樹下伏擊老鷹的阿貴聽到聲音,撥開草叢,看到自己的老婆正被人欺負,那個混蛋還是陳冰,阿貴瞬間惱羞成怒,沖過去和陳冰扭打成一團。
“狗日的陳冰,你不僅騙我,還欺負我女人,我今天要殺了你!”二人像麻花一樣扭打在一起,河邊泥土濕潤,二人失去重心,慢慢滑進水里,隔遠看,像兩只戲水的鴛鴦。
一小時后,眾人趕來,只看到兩具浮在水中的尸體和坐在岸邊頭發凌亂的紅霞,陳剛哭著問:“怎么了,他們為什么掉進水里?”
紅霞低聲說:“我和阿貴路過這兒,聽到陳隊長的救命聲,阿貴跳進去救人,沒救上來,兩人都淹死了。”
因陳冰是大隊長,在阿貴葬禮這天,隊里送來一條紅色橫幅,上面寫著“英雄無畏”,并送來了五萬塊錢撫恤金。送橫幅的人讓紅霞拿著錢站在中間拍照片,拍照的人說笑一笑,紅霞擠出笑容,眼里閃爍著淚花。
阿貴上山后,紅霞收拾家里的東西,在阿貴的枕頭下找到一個啤酒瓶蓋,上面的齒輪都磨掉了,也掉了色,廣告詞都看不清,她盯著瓶蓋看,回想起那天的場景:
阿貴和陳冰扭打進水里,阿貴力道不如陳冰,落了下風,陳冰掄出一拳打在阿貴太陽穴上,阿貴愣愣地倒入水中,頭被按住,兩只腳不停地拍打水面,就像只鴨子。慢慢地,阿貴沒了動靜,死了。
紅霞大喊一聲:“阿貴!”便嘔哭了起來。
陳冰游到岸邊,精疲力竭,頭仰在濕泥上,對紅霞說:“阿貴這狗日的,看他小身子小板,力氣還挺大,累死我了,他死了,以后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做情人了。”
紅霞一把抹掉眼淚,裸露出兩臂,撿起草叢里一根濕潤的木頭,對著陳冰的腦袋用力按下去,陳冰的身體像魚一樣又滑進水里,沒等他反抗,紅霞用同樣的姿勢把他的腦袋按進水里,杵進淤泥中,直到他停止掙扎,無聲無息地浮在水上。就像一塊瓶蓋,蓋在整片河流上。
題圖 | 圖片來自《Hello!樹先生》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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