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萬千人，吾往矣！

胡友平女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似乎看到了2024年6月24日清晨的第一顆露珠，在一片不起眼的綠葉上向她眺望。

當天下午16時許，一名男子持刀刺向一對正在蘇州高新區(qū)塔園路新地中心公交站臺等校車的日本人母子，隨后又試圖強闖那輛日本人學校的接送巴士。危急時刻，巴士乘務員胡友平奮不顧身地堵住車門，任憑兇手捅刺，就是不讓他上車。

最終，她成功地挽救了一車小學生，自己卻倒在血泊中。

6月27日，蘇州市公安局和蘇州市見義勇為基金會聯(lián)合發(fā)布公告，確認勇斗歹徒的胡友平女士經(jīng)搶救無效，已經(jīng)不幸離世，現(xiàn)將胡友平的見義勇為事跡進行公示，提請?zhí)K州市政府追授市民胡友平“蘇州市見義勇為模范”稱號。

胡女士的生命，永遠地定格在距離她退休不到一個月的時刻。

這世界那么多人，常讓我想啊想出神。

在我國，見義勇為存在著復雜的舉薦申報程序。

1，見義勇為發(fā)生后，本人/家屬/單位/受益人/見證人均可向行為發(fā)生地的縣級黨委政法委舉薦申報，并提交相關(guān)證明材料。 2，當?shù)乜h級黨委政法委組織相關(guān)的調(diào)查核實，必要時組織相關(guān)部門進行會商研判，且應當將行為人及其主要事跡向社會公示，公示期為5個工作日。 3，公示期滿無異議或者經(jīng)審查異議不成立的，頒發(fā)《見義勇為行為確認證書》。

據(jù)說，這是為了捍衛(wèi)見義勇為榮譽的純潔性。

又據(jù)說，當日蘇州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的電話幾乎被市民們打爆——大家不是來提出異議的，而是爭先恐后地補充關(guān)于胡女士在事發(fā)現(xiàn)場的英雄事跡，補充胡女士在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補充對胡女士的敬仰之情。

這感人的一幕，似乎在王小波的小說《尋找無雙》中見過。

?尋找無雙

王小波說，25歲那年，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的王仙客到長安城尋找表妹無雙，卻在宣陽坊遇到了一群面對歷史選擇性遺忘與集體失憶的街坊，街坊們一致地否認陸無雙的存在。

例如王仙客在長安城遇到的第一個熟面孔，是宣陽坊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王安。王老爹矢口否認社區(qū)內(nèi)有個叫做無雙的女孩子，并不耐煩地“把王仙客攆出來”。王仙客認為：

在宣陽坊，王安最傻，但是他最自以為是。

因此王仙客沒有氣餒，他找到了開絨線鋪的侯老板。

侯老板是個熱心腸，而且總能記著別人記不住的事情，活脫脫就是公元763年的朝陽區(qū)群眾。

然鵝，口無遮攔的侯老板聽到“無雙”兩字，嚇得蹦出兩丈遠，活脫脫一副“耳朵受到了強奸”的表情。然后侯老板好心地規(guī)勸王仙客：

我們這里沒有無雙，你走罷。

于是王仙客迷茫了。

他像偵探一樣想，無雙在哪里；又像哲學家那樣想，無雙是不是存在；最后像心理學家一樣想，我現(xiàn)在是不是困在虛無的噩夢中。

據(jù)說，人在25歲時什么事情都想干，但往往一事無成；然鵝至少還有一個好：人在25歲時腦瓜子好使，還往往胡思亂想，不相信眾口一詞的鬼話。

最終，王仙客流浪到了長安的紅燈區(qū)酉陽坊，在那里邂逅了無雙的使女彩萍。在彩萍的協(xié)助下（關(guān)于彩萍的具體協(xié)助，這里先不提及，下文將詳細敘述），王仙客回到了宣陽坊，刺激著街坊們的記憶，終于得到了有關(guān)無雙的黑暗歷史：

她先是遭遇了兵匪，然后又被裹脅到太極宮的掖庭，成為被打入冷宮的妃嬪的粗活丫頭。

王仙客反思道，尋找無雙的心理不是由于仇恨，而是出于施虐的愛心。

在這場轟轟烈烈的尋找無雙的運動中，運動就是一切，目的是沒有的。所以尋找就是一切，而找的是誰反而無關(guān)緊要。

?青銅時代

王小波的《尋找無雙》一文，收錄在小說集《青銅時代》中。這個集子的標題，源于古希臘神話中人類文明的五個時代。

其中在青銅時代，人們驕傲蠻橫，內(nèi)心殘忍，他們相互傷害，不死不休。

總之，當?shù)弥嫦嗟耐跸煽驼驹谛柗坏钠莆蓍芟拢粗鴣y紛紛的夜幕背后掖庭的輪廓，心里有說不出的感慨。

這種遠眺華廈的感覺，古今并無不同。

而1200年后，我們看到蘇州校車案的新聞報道中，連名字都沒有提及的胡女士，忍不住想沉沉睡去。

這種感覺，同樣地古今無不同。

甫一開始，新聞報道與官方通報中并沒有提及制止犯罪的女乘務員的名字，也沒有提到她“以身擋刀”的悲壯細節(jié)。

于是就出現(xiàn)了奇怪的一幕。

當日本駐上海總領(lǐng)事館、日本NHK電視臺、《朝日新聞》以不亞于“一對日籍母子在蘇州遇刺”的篇幅報道“中國籍乘務員制止犯罪嫌疑人進入校車”時，他們竟拿不出這位英雄的詳細資料，只能以“那位女子”代替。

這是為什么呢？

在日本媒體的報道中，重點提到中國女乘務員以身體擋住車門，阻止兇犯上車造成進一步傷害，贊揚了她的勇敢和敬業(yè)。

說她敬業(yè)，是因為校車與司乘人員的工作職責，就是護送學生平安地上學/回家。

值得欽佩的是，乘務員胡友平女士甚至不是一名安保人員，更不是在戰(zhàn)場上需要服從命令的軍人，她在不可抗力面前擁有緊急避險的權(quán)力。但她還是英勇地守住了登車的門，以血肉之軀履行保護兒童的職責。

——這是一位媲美“黃繼光堵?lián)屟邸钡挠⑿郏且晃婚W爍著母性與人性光輝的中國女性。

然鵝，這起襲擊婦孺的血腥事件發(fā)生后，網(wǎng)上竟然出現(xiàn)了大量“叫好”聲。兇手竟然成了他們嘴里的“英雄”，這位英勇的女司乘反而被咒罵為“女漢奸”。

瘋癲的人認為，日本人在中國就讀專門的“日本人學校”，這是公然培養(yǎng)日本間諜，蘇州成為了新時代的日租界。

魔怔人士紛紛表示，要為行兇者頒發(fā)獎章，有行動派還成立了“鋤奸隊”，準備吃一波帶血的流量。

而公開資料顯示，蘇州日本人學校成立于2005年2月，是蘇州市高新區(qū)經(jīng)過教育局審批，為了方便外籍人員子女在中國境內(nèi)接受教育，而創(chuàng)辦的學校。

類似的“日本人學校”，在全國共有35所，它們解決了在中國工作的日籍員工的子女教育問題，為當?shù)乩猛赓Y、發(fā)展經(jīng)濟提供了助力。

而且，蘇州日本人學校的官方網(wǎng)站明確提到：

根據(jù)中國政府與蘇州有關(guān)部門“鼓勵并支持學校開設漢語和中國文化課程”的規(guī)定，本校與蘇州當?shù)氐膶W校（包括大學與中學）合作，特聘多位教師辦學，以增進和加深學生對中國文化的了解。

令人不安的是，提出“蘇州日本人學校=蘇州的日本人間諜學校”的自媒體大V，還接受過官方的正規(guī)學習培訓，屬于“持證上崗”的正能量宣傳員。

也許在有關(guān)部門看來，面對復雜的社會輿情，低調(diào)、淡化處理才是上策。在此過程中暫時委屈一下胡女士，說不定也是間接地保護她的家人，避免“鋤奸隊”的騷擾。

甚至于在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的通報中，也頗有技巧地提到犯罪嫌疑人周某，為近期從外地來蘇州的無業(yè)人員。

怎么著，外來無業(yè)人員的激情犯罪無損于蘇州城的偉大，正如安史之亂時陸無雙的悲劇無損長安城的偉大？

這一切，古今無不同！

?血仍未冷

現(xiàn)在我們要說一說，宣陽坊的人民群眾是如何患上集體失憶，以及在最后又是怎么回憶起無雙姑娘的。

2019年，一部名為《長安十二時辰》的熱播劇火了。詩人們風流倜儻地流連夜市，寫出一首首名傳千古的詩篇，引來眾多觀眾無限遐思：

要是越到大唐貞觀治世開元盛世，去看看長安夜市的繁華，那該多美啊。

然鵝，大多數(shù)觀眾們理解不了，如果穿越到那時的長安，還沒等你邁開腿、走兩步，就被巡更的武裝人員：

當場拿下。

因為當時的長安城，實行著全球最嚴格的宵禁制度，沒有之一。

大唐貞觀-1年（公元626年），李世民在長安城發(fā)動“玄武門之變”血腥上位。為了穩(wěn)住京畿的政局，有關(guān)部門按照功能把城市分隔為不同的空間。

其中，首都群眾居住的住宅區(qū)稱為“坊”，商業(yè)交易區(qū)稱之為“市”。在坊市的基礎上，長安城執(zhí)行嚴格的宵禁制度。

《舊唐書·馬周傳》記載：

先是，京城諸街，每至晨暮，遣人傳呼以警眾。周遂奏諸街置鼓，每擊以警眾，令罷傳呼，時人便之。

也就是說，每到晚間，長安城以擊鼓為號實施宵禁，宵禁期間城門與坊市的出入口都將關(guān)閉，居民的門戶落鎖。

即使是長安的公務員（包括正部級官員）必須準時地向居委會申報居所，不得外出。如果官員接到旨意與上峰命令不得不外出，必須持特別許可證，同時向長安城內(nèi)的巡邏隊伍報備。

宵禁期間，坊市不得有煙火與燃燈，不得發(fā)出噪聲，不得有娛樂（絲竹之聲），甚至不準做飯。

違反宵禁規(guī)定的，輕犯將被罰沒家庭財產(chǎn)的1/7，重犯“笞二十”，情節(jié)嚴重的直接下獄。且犯罪分子所居住的坊市實施連坐制，鄰居、街坊、街道工作人員都將受到株連。

當然，長安城的宵禁也不是全年無休，起碼在正月十五左右（上元節(jié)）會暫時宵禁。這是長安人的狂歡節(jié)，99.9%的描繪長安夜景的詩歌，都是誕生于弛禁期。

唐朝當局通過宵禁，對居民實行行動上、思想上的不斷鉗制，終于把長安打造成為當時最安全、最穩(wěn)定、最和諧的城市。

所以當亂軍進入宣陽坊、陸無雙迎來顛沛流離的悲慘命運時，坊市的民眾先是關(guān)起門來看不真切，然后又怕胡亂說話遭到無妄之災，最后就選擇了選擇性失憶。

這就是為什么無雙的使女彩萍會如此評價街道辦工作人員王老爹：

他的記性就像個篩子，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就會漏過去。

那么，王仙客和彩萍又是怎么讓宣陽坊的街坊們回憶起無雙的呢？

答案充滿王小波式的黑色幽默。

1，王仙客帶著彩萍回到了宣陽坊，他宣布面前的姑娘就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無雙。 2，問題是，宣陽坊的街坊都是體面人，且與無雙家多有交集，大家接受不了這位曾經(jīng)卑賤的使女、如今在紅燈區(qū)混飯吃的粗俗女人是高貴的無雙。 3，在“辣眼睛”的強烈沖擊下，街坊們否認了彩萍，同時也回想起真正的無雙與曾經(jīng)發(fā)生的歷史事實。

回到新一線城市蘇州來。

我們知道，蘇州淮海街始建于1994年，原本只是一條普通的街道，因為地處高新區(qū)，周邊日資企業(yè)眾多，慢慢地，街上的店面多了很多東洋元素，以吸引客人。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網(wǎng)紅打卡圣地：

日本街。

2022年8月10日，一位中國姑娘在蘇州日本街穿著和服拍照打卡，被有關(guān)部門直接帶走了…

而這位姑娘身穿和服，僅僅是COSER日本動漫《夏日重現(xiàn)》中的一個角色。并且，這部動漫劇情和諧，并沒有出現(xiàn)辱華標識；動漫作者也是一位對中國較為友善的人士，并不是所謂的右翼分子。

（被拘留的二次元少女）

而當?shù)赜嘘P(guān)部門的人員以尋釁滋事的理由將她帶走調(diào)查，并查勘了她手機里的所有內(nèi)容，刪除相關(guān)照片、沒收COSER服裝…折騰了5個小時后，在凌晨一點將這位小姑娘釋放。

工作人員語重聲長地教育她：

不應該在二戰(zhàn)日本投降日穿著和服上街，傷害民族情感。

吊詭的是，這則當日閱讀數(shù)超過2億人次的新聞中，主流討論的發(fā)聲居然是站在“討伐和服姑娘”的那一邊。

那時我還沒開通公眾號，否則我一定會說一句：

革命先烈浴血奮戰(zhàn)，不是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百鬼橫行的社會。

然鵝，和長安城的群眾一樣，有敏感的人從中看到了輿論的導向，他們和宣陽坊的侯老板一樣選擇了沉默。

也有頭腦靈泛的人從中看到了火中取栗的機會，他們和宣陽坊的王老爹一樣，自以為是地過濾出帶血的流量與博傻的商機。

幸運的是，正是由于這幫妖魔鬼怪的表演太沒有下限，反而刺激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神經(jīng)，越來越多的人站了出來。

胡友平女士的形象，就是在只言片語中，慢慢地豐富起來。

在王小波筆下，尋找無雙的王仙客象征著自由的人的“自我”。王仙客以他異于尋常的勇氣，拒絕接受虛假陳述，終于尋找到關(guān)于無雙的歷史真相。

同理，當越來越多的蘇州人向見義勇為基金會描述胡友平女士的生平點滴，當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在社交媒體上與民粹劃清界限，我們看到了孕育出胡友平的這片土地上，依然閃爍著：

智慧、勇氣，以及希望的光。

所謂的智慧，首先就是不被蒙蔽、拒絕接受蒙蔽——當人們鼓起勇氣拒絕愚弄，自由的飛揚才可能到來。

這一切，古今無不同。

——（全文完）——

寫在后面的話：

1，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中，有人把《黃金時代》當維多利亞時期的地下小說看，有人把《白銀時代》當奧威爾的政治小說看，有人把《青銅時代》當穿越類YY小說看。這種荒謬的感覺，古今無不同。

2，王小波本人對《黃金時代》最為滿意，但我最喜歡《白銀時代》，因為它們描寫的就是作者/讀者的經(jīng)歷與體驗啊。但從小說的架構(gòu)與內(nèi)容看，《青銅時代》才是最吼的。

值得注意的是，青銅時代收錄的三篇文章，表面汪洋恣肆，內(nèi)核卻充滿悲傷。例如出逃的李靖夫婦被困在他們設計的長安城，例如王仙客尋找的無雙被證實為一場悲劇的犧牲品。所以，把它們收錄在《青銅時代》中，非常符合“青銅時代”的特征。

3，我國的武俠小說熱發(fā)生于上世紀70-90年代，終結(jié)本世紀前10年。而中國的俠義精神，發(fā)軔于春秋時期，凋謝于西漢中期。

所謂俠客，不在于鋤暴安良，不在于以武犯禁，而在于“雖萬千人吾往矣”的心氣。從這個角度看，胡友平女士稱得上是最后一位古典女俠。

江湖路遠，山高水長，胡女士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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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Jun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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