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2歲的駱中洋老人躺在南京醫院的病房里,手里拿著組織上為其開具的“個人歷史情況證明”,向記者講述其76年前參加南京保衛戰,兵敗被俘,43天逃生全紀錄。
駱中洋,廣東惠州人,1921年7月1日出生,參加南京保衛戰時還不滿17歲,是第83軍156師466旅931團步炮連的一名士兵。
1937年12月13日晨,這是南京保衛戰大潰敗的開始,失去指揮的南京守軍完全處于混亂狀態。
駱中洋所在的931團步炮連當時正在挹江門城墻上,但見敗兵如潮水般地向城墻邊涌來,知道走城門是出不去了,只能想辦法從二十余米高的城墻上直接下到城外逃生。
連里的幾個老兵用帆布炮衣連接成一根長索,先溜下去的人在城墻下面斜拉著帆布形成一條滑道,士兵們就這樣一個挨一個滑到了城下。
駱中洋隨老兵們逃出南京城后直奔長江,只見江邊上的人群密密麻麻,不光有潰兵,還有老百姓,僅有的幾艘小火輪上面擠得滿滿當當,吃水線都快淹沒到船舷。
眼見坐船過江是沒有指望了,潰兵中有幾位長官很有軍人血性,集結起各自的部隊掉頭就朝上新河方向殺過去,日軍正是從上新河向長江邊追擊而來。
見有長官帶頭,不少零散部隊也紛紛加入,很快聚起了兩千多人。這些人里面有粵軍、東北軍,還有中央軍。
大家想法都一樣,反正過不了江,坐等是死,拼殺也是死,左右都是死,為何不與日本人最后再干上一仗呢?說不定就突出去了呢?
駱中洋也跟隨著931團步炮連的幾十個官兵,聚到了這支隊伍當中。
這兩千余臨時拼湊在一起的部隊,很快就在上新河附近與日軍迎面撞上了。士兵們彼此間既無協同,又沒配合,再就是日軍的火力太猛,這支部隊很快就被日軍沖散了。
往前是突不出去了,駱中洋跟著幾個老兵掉頭又朝水西門方向奔去。
但是,當駱中洋等十余名官兵奔近水西門時,令人絕望的場景出現了——
前方,一大片國軍官兵被幾輛日軍坦克攔住了去路。駱中洋等人奔近時瞧清了,日軍七八輛坦克上黑洞洞的炮口和機關槍口指向人群,卻引而不發。
千余名國軍潰兵竟被這七八輛坦克和百余名日軍堵住了退路。
水西門坐東向西,面對秦淮河,是一座水陸兩棲城門,是南京城水路進出的主要通道。日軍坦克堵住了城門,后面有追兵,兩側是水道,國軍官兵們就此陷入了死地。
隨著往這邊敗下來的國軍部隊越來越多,其中還有不少老百姓,人數越聚越多,到傍晚時已逾萬人。
晚上9點多,背后的口子也被日軍封住了,此時,再進來的國軍官兵都是兩手空空了,全是被日軍繳械后趕進來的。看來,日軍把這當作臨時戰俘營了。
1937年12月14日早上7時,日軍占據了附近幾乎所有制高點,居高臨下架起了機槍。一個日軍翻譯站在一座屋頂上喊話,命令所有沒有武器的人全都跪下,而沒有繳械的軍人則到前面依次交出武器。
人群一陣喧囂,頓時騷動起來。但最終,被圍在這里的數千名官兵,包括駱中洋在內,都放下了武器,全部變成赤手空拳。
國軍潰兵全部被解除武裝后,后面封起來的口子突然打開了,大批日軍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進到人群里來。不一會就將人群東一堆,西一堆的分成了無數堆,每一堆大概四五百個人。
然后,每一堆人由幾十名日軍押著,推推搡搡之下,一堆一堆的被押往城外。
路上,駱中洋悄悄對身邊同班的一名士兵說,瞧這架勢,是想把我們押到長江邊上呀!
那名士兵苦著臉說道,果真到了長江邊上,那定是要殺人了,一個都活不成。
于是,兩人一起攛掇身邊的人逃跑。但令人奇怪的是,在日軍防備并不太嚴的情況下,人群里竟無一人愿意和他倆一起設法逃生。
最終,只有一人愿意跟著他倆一起走。三個人放慢步子緩緩移動,趁身邊看押的日軍不注意,竟然輕輕松松就從人群里找到縫隙,成功地從這一堆人里面溜了出去。
但是,三人馬上傻眼了。
由于前后都是一堆又一堆的人,每一堆都由幾十名日軍押送。他們逃過了這一堆,卻被后面上來的日軍趕入了下一堆。
終究是逃了個寂寞……
駱中洋這時候才明白,為何大家都不愿意在路上出逃,這就是原因。
但是,求生的欲望讓駱中洋始終不甘心就這樣引頸受戮,一路上都在尋找機會逃跑。卻始終受制于日軍這樣的押送方式,總是逃出了這一堆,卻被趕入了下一堆。
就這樣一堆又一堆,一堆又一堆,駱中洋終于來到了這萬余人群之中的最后一堆。
但是,此時已逃無可逃,再沒機會了!
駱中洋這時候才發現,越靠后面的人堆,日本兵就越多,看押也更嚴。并且不斷有小股日軍趕過來跟在隊伍的最后面加強警戒,個個的槍口都上了刺刀。
人堆里有不少南京本地的老百姓,小聲互相議論著,這是往三汊河方向走呀,日本人押我們往那地方去,準沒憋著好屁……
旁邊的潰兵就問了,三汊河是個什么地方呀?
原來,三汊河位于南京城西,是秦淮河、清江河、惠民河匯入長江在此形成的“Y”形江汊而得名。
明永樂年間世界上最大的造船廠“龍江寶船廠”就坐落于此。鄭和下西洋的船只,絕大部分是由這個船廠所建造。
三汊河這地方,在當時的南京屬于較為偏僻的所在,歷來是強盜水匪夜黑風高殺人的地方。
駱中洋一聽是這么回事,機靈靈地打了個冷顫,瞬間就有了非常不好的預感。
人群里不少人也同樣有了這樣的感覺。
快到三汊河的時候,突然從前方涌出一隊日軍,數百人殺氣騰騰地將最前面的人堆分隔開來,形成了一個個包圍圈。
駱中洋看見前面的人群,只要有人走出隊列之外,馬上就有日本兵端著刺刀沖上去將其刺殺,不少人被刺翻在地卻還沒死,在那翻滾掙扎,慘叫哀嚎……
也是年歲太小,當年還未滿17歲的駱中洋竟被驚得呆住了,當人群往前走完了,他還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一個日本兵馬上端著刺刀向他捅了過來,駱中洋趕緊飛跑幾步閃進人群里,那名日軍追上來卻被人群堵住,一時之間找不到他,便端著刺刀胡亂朝人群捅去,當場捅翻了好幾個人,一陣陣的慘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駱中洋躲在人群里一邊隨著人群移動,一邊盤算著,該如何逃生。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周邊場景的變化,以及日軍的動向。
當所有人都被日軍驅趕到三汊河西面幾百米的河邊時,這時候大家都明白了,今天要死在這幫禽獸的手上了。
也有很多人不想死在日軍的刺刀之下,趁日軍包圍圈還沒有完全合攏,紛紛朝著幾百米外的河邊跑去。
在日軍“砰砰砰”的槍聲中,大多數被射殺,也有幾個跑得快的跳入河中想游到對面去,但都被追上來的日軍亂槍打死在水中。
這時,日軍已對這一萬余名手無寸鐵的中國士兵和老百姓完成了合圍。曠野中,分隔成一堆一堆的人群被日軍一隊隊帶到距離河邊約百米處的一塊空地上。
那里早有一隊日軍架好了機槍,做好了射擊準備。人群一帶到,馬上就槍聲大作。先用機槍掃射,人群全被打倒后,另一隊日軍再上前挨個補槍或是用刺刀捅刺。
頃刻之間,三汊河畔的這片荒野變成了修羅場。一堆堆人群就像被送上屠宰場的待宰羔羊,都在恐懼中默默迎接死亡。
人群中不時有人低聲抽泣,也有人號啕大哭,還有人高聲咒罵,卻再也無人反抗,
場面肅殺,景象慘絕人寰。
大屠殺一直持續到下午三點左右,萬余人被殺得只剩下了千余人。三汊河畔,中國軍人和老百姓的尸身堆積如山,慘不忍睹。
殺到后來,每一堆人被機槍射倒之后,上前補槍補刀的那隊日軍也不那么仔細了。于是,尸山血海中不斷傳來傷者的哀嚎,令深冬的南京城郊成為一座真正的人間煉獄。
駱中洋所在的這一堆人里面,他躲在最中間,眼看就要輪到自己這堆人了,看準空隙,使勁一擠了便挪到了最后一排。
駱中洋多年后回憶道:
“當時我心想,就算死,我也是最后死的那個。我一直在留意我們這群人所處的位置和周邊的環境,就在我身后不遠處有一間土坯房,房門上沒有鎖,但被粗鐵絲來回繞了幾圈牢牢地拴住了。
當天由于人多擠靠,墻體外面的泥巴已經多處破損脫落,露出了糊在里面的稻草和蘆柴,我猜想這墻也許可以砸穿進去。”
到了下午五點鐘,河邊曠野上活著的人只有幾百人了。
12月的嚴冬,日短夜長,眼看著天已經擦黑,日軍把剩下的人集中起來,統統趕到河邊,就連負責警戒的士兵都加入進來,在河邊架起了機槍,這應該是今天的最后一次掃射了。
這是最后的時刻了,趁著日軍驅趕人群,很多人開始四散奔逃,曠野里頓時槍聲大作。沒有逃跑的,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機槍掃倒在地。
那些逃跑的,逃得遠一些的,被密集的子彈射翻。有一些跑得慢的,被一群群日軍追了上去,用刺刀戳翻在地。
早就瞅準了時機的駱中洋,向那座土坯房子奔去,“嗖嗖嗖”的子彈從身邊呼嘯而過,這時候也顧不得了。打著算你的,打不著就有機會逃命。
奔到近前,駱中洋合身撲向那座土房子的蘆柴墻,在身體的暴力撞擊下,墻體被砸開了一個洞。飛快地扒拉幾下把洞擴大了些,駱中洋矮下身子鉆了進去。
房子里面全是農具,雜亂地堆著幾張漁網。環顧四周,駱中洋撿起一把鐮刀倚在墻邊,準備拼命了。
一個日本兵追到屋外卻沒有進來,朝著黑漆漆的屋里胡亂地打了幾槍,幸好都沒有打中,然后嘰哩咕嚕地嘟囔了幾句就轉身離開了。
駱中洋后來回憶:
“當時那日軍要真敢從洞口鉆進來,我一定會用手中那把破鐮刀劈了他。”
這一天,是1937年12月14日,南京淪陷的第二天。從早上九點鐘一直到天黑,日軍就在三汊河岸邊的曠野中,殘酷地屠殺了我被俘軍民一萬余人。
而這,還僅僅是日軍占領南京后屠殺國人的暴行之一,而且只是開始!
入夜時分,外面漸漸地安靜下來,但偶爾還是有槍聲響起,離得非常近。
駱中洋從洞口探頭向外觀察,發現遠處的河面上有日軍的探照燈向這邊掃射,那是停在河中的日軍巡邏艇。而河邊的曠野上還有小股日軍在尸堆中穿梭,尋找那些受傷未死之人進行補槍。
雖然暫時保住了性命,但想逃出去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12月15日凌晨,洞口悉悉索索突然有聲音傳來,只見一個腦袋鉆了進來,駱中洋趕緊貼到墻邊,正要劈下去的鐮刀卻突然止住了,那人頭上戴的帽子明顯不是日軍的“屁簾”式軍帽。
那人抬頭看見駱中洋手中高舉的鐮刀,連聲說道,兄弟別動手,我是36師的……
那人后面跟著又鉆進來一個,也是36師的,還是個中尉軍官。兩人身上都帶傷。一個傷在大腿,一個傷在左肩。
三人坐下聊起來,一商量,覺得天亮前如果再逃不出去肯定完蛋。
中尉說道,等夜再深一點日本兵睡著了,我們就摸到河邊走水路出逃,最好是能找到有老有小的南京老百姓人家,求人家收留,就說我們是他們的家人。
終于熬到凌晨三四點,三人正準備從墻洞里爬出來,卻發現不遠處有兩個日本兵朝著土坯房走了過來,都沒有帶槍,只在腰上別著刺刀,手里還各自抱著一床棉被。
三人趕忙縮回來,藏到屋內的另一角,躲在亂七八糟的農具下緊張地盯著墻洞口。
卻見這兩個日本兵矮下身子從洞口一前一后地鉆了進來,在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扒拉幾下,把雜物扔到一邊,竟然躺下來蒙頭就睡。不一會,屋內便鼾聲如雷。
三人約摸又挨過了小半個時辰,眼看天就要亮了,再不能等了。于是大起膽子,輕手輕腳地從兩個日本兵身邊繞過去。
中尉接過駱中洋手里的鐮刀斷后,讓兩人先往外爬出墻洞,然后自己一瘸一拐的也從墻洞里鉆了出來,望著身后的那堵土坯墻,三人慶幸再次大難不死。
這間土坯房距離河邊足有兩百米,三人匍匐在地上一點一點地移動身體,避開了日軍的探照燈和崗哨的位置,緩慢地向三汊河邊爬去。
黑暗中,滿眼所見都是尸體,越靠近河邊尸體越多,有的地方尸體甚至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尸堆中不時還傳來呻吟,一些半死不活的人在那喊疼,喊救命,各種哀嚎聲令人毛骨悚然,如同置身地獄。
三人慢慢爬到河邊,只見河里也漂滿了尸體,有的隨波逐流匯入長江,有些被樹杈或是水草掛住,在水中被沖得上下沉浮,景象慘不忍睹。
三人走入淺水,在水聲的掩護下矮下身子緩慢在河中前行。天蒙蒙亮時,看見河中央泊著一條漁船。好在都會游泳,便朝著漁船泅渡過去。
船主人是一位60多歲的老人,他看著三人都穿著中國軍裝,趕忙從船艙里找出幾件破衣爛裳讓大家換上。
老人告訴他們,就算留在船上也不一定能活,唯一的辦法還是送他們上岸。
去“法云寺難民收容區”,想辦法弄個“難民證”,混在一堆老頭、老太太、婦女、兒童當中,假裝是他們的家人,也許還能蒙混過關,逃得一條性命。
老人熬了一鍋魚粥,就著船上常備的幾味咸菜,整整48小時,饑腸轆轆的三個人總算是吃了一頓飽飯。
上午9時,老人將船駛進一片岸邊的蘆葦蕩,茂密的蘆葦成為天然的屏障,三人借著植被的掩護,悄悄的下船涉水上岸。
可是,三個人都不知道怎么去“法云寺難民收容區”,只好按著老人指給的大體方向冒險上路了。
慶幸的是,路上遇上一隊“維持會”的人,是前來三汊河幫助日軍處理尸體的,一見三人,立馬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領頭的連忙將三人拉進隊伍里面來,叮囑他們,若是遇到日本人千萬不要講話,日本人身邊都有中國翻譯,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鐵桿漢奸,別讓他們聽出你們的外省口音,若是那樣就真的完蛋了。
末了,這個人還給三人每人發了一個白顏色的袖套,戴在左臂就代表屬于“維持會”的成員,是“為皇軍效勞”的。
于是,這3個白袖套,暫時成了三個人的“護身符”。
跟隨著這隊人,駱中洋三人再次來到了三汊河畔,這正是昨天經歷過九死一生的地方。
只見遍地尸體堆積如山,穿黃綠色軍裝的是中央軍第36師、第51師、第58師、第87師、第88師,以及教導總隊的。
穿褐黃色軍裝的是粵軍第66軍和第83軍的。
穿藍色和灰色軍裝的是黔軍第103師、東北軍第112師,以及江浙滬地區的保安部隊。余下那些沒有穿軍裝的,都是老百姓。
望著眼前這個慘狀,就連“維持會”的這些人都悄悄落下淚來……
駱中洋三人與“維持會”的這三四十人將尸體盡量堆在一起,忙活了一整個下午也就堆出來兩座尸山,更多的尸體只能等著明天帶更多的人過來處理。
駱中洋低聲問領頭的那個人,把這些尸體堆起來想怎么處理?
那人回答,晚上日本人會運來汽油進行焚燒,我們再來挖坑掩埋。
36師的那名中尉悄悄問道,“法云寺難民收容區”怎么去?
那人回答,回去的時候,我帶你們去。
1937年12月15日夜里,駱中洋三人在“維持會”那些人的幫助下,終于躲過了日軍嚴格的盤查,混進了“法云寺難民收容區”。
但是,“難民收容區”也不是絕對的安全,日軍經常突擊檢查。他們把所有男性集合起來,脫光衣服查驗身上是否有槍傷和刀傷?
只要身上有傷,就判定是軍人。什么都不用說,當場就殺了,用以警示他人。
再一個就是驗看肩頭和手掌,日軍以肩頭和手掌上的老繭多寡來判斷你是否是軍人。這就相當荒唐了!
日本陸軍習慣肩槍,而中國士兵習慣背槍。日軍竟以自己的步兵操典來驗證中國軍隊的持槍習慣,這就導致了許多中國農民和重體力勞動者被誤認為軍人而遭到殺害,這其中就包括碼頭工人和挑夫們。
更為厲害的,是查驗“難民證”。但凡沒有“難民證”,就說你是中國兵,馬上拖出去殺掉。所以當時的難民區外面,零零散散有很多尸體都是這樣被殺害的。
駱中洋身上沒有傷,再加上年紀小,肩上、手掌上自然沒有老繭,前兩條對他構不成威脅。
但與駱中洋結伴而來的那兩名36師的官兵就危險了,他倆身上都帶傷。一個傷在大腿,一個傷在左肩。
最后不得已,中尉和那名士兵在“維持會”的幫助下只得再次轉移。至于轉移到何處,后來是否幸存下來,駱中洋就再也不知道他們的情況了。
駱中洋后來回憶,一天一夜間于患難之時結下的戰地友誼,使得他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直都在尋找他倆。
但匆忙之間只記得中尉姓余,湖南人。士兵姓宋,江西人。除了這個,再無半點有用的信息,以至幾番尋找始終無果。
駱中洋直至晚年時,都在為此感到莫大的遺憾。
中尉和士兵離開難民營后,駱中洋找到了難民區里面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懇請他們給自己發一張“難民證”。
工作人員問他,你是哪里人?
駱中洋實話實說,我是廣東人。
工作人員對他眨巴眨巴眼睛,再次問他,你是哪里人?
駱中洋歲數小啊,不明就里,看不懂暗示,仍然回答,我是廣東人。
這名工作人員只得嘆氣,搖頭說道,“難民證”只發給江蘇人和南京人,至于廣東人,我們不敢發。
駱中洋不甘心,央求這位工作人員救命,但那人始終只是搖頭嘆氣,不敢答應駱中洋的要求。
駱中洋知道,在這所難民營里,只要沒有“難民證”,隨時都可能被日軍發現并殺害。于是,索性就跟在那個工作人員身后,纏著他,他去哪,駱中洋就跟到哪。
但是,駱中洋始終未能如愿。
一天,就在駱中洋再次纏著這名工作人員央求“難民證”時,日軍又來難民營檢查了。一隊日本兵端著刺刀涌入難民營,喝令人們集合排隊聽候查驗。
就在這個生死關頭,那名工作人員突然從褲兜里掏出一本“難民證”扔在地上,然后快步走開,遠離駱中洋。
駱中洋趕緊撿起“難民證”,想學別人那樣把它扣在胸前,卻發現扣針是壞的,只好用手把“難民證”壓在胸前。
就這樣,駱中洋在這名工作人員的幫助下,再次蒙混過關,死里逃生。
熬過了“難民證”這一關,危險卻并未結束。其后的日子里,真正決定生死的時刻終于來臨了……
十幾天后,大隊日軍突然開進難民區,他們把難民區里的青壯年男性全部驅趕到廣場中央的一個高臺上,讓臺下的家屬過來認領。若是沒有親人認領的,便視為軍人,當場就會被拉出去殺掉。
駱中洋是廣東人,若不是隨第83軍開赴南京參加保衛戰,不滿17歲的他,還從未離開過廣東惠州。
盡管在難民區的這段時間里,駱中洋拼了命的學說南京話,但哪里又會有人敢于擔著殺頭的風險來冒認他這個“南京親戚”呢?
駱中洋又一次站到了鬼門關前,生與死,就在這一刻了。
也許是經歷了太多的生死考驗,此刻,抱定了聽天由命的駱中洋,反而一點也不害怕了。
然而,老天果真是不愿讓未滿17歲的駱中洋就這樣白白地斷送性命,臺下一對好心的老夫婦冒充駱中洋的父母,把4個兒子從臺上給認領下來,駱中洋便是其中之一,是他們最小的“兒子”。
駱中洋在難民營里結識的這對好心的老夫婦,一個叫鄭寶,一個叫畢正清。為了報答二人的救命之恩,駱中洋認了他們為義父義母。直到他們晚年,一應生活起居都是駱中洋在悉心照料。
駱中洋在難民營那段時間里,幾乎每天都能見到活人變成死人。
除了一些被日軍認定為“軍人”的青壯年被拉出去槍殺外,每天都有十幾批次,甚至幾十批次的日本士兵闖到難民營里來,用刀槍脅迫,把一些年輕女子強行帶離難民營……
這些年輕女子一旦離開難民區,就再也沒人見過她們活著回來。
有時,闖進來的日本士兵比較多,即便是上了年紀的婦女,也成為了受害者。久而久之,難民區里的婦女們都往自己的臉上涂黑灰,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可是,盡管如此,她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最終也難逃厄運。
“維持會”的那些人經常都在悄悄議論,說南京城淪陷之后,日軍到處燒殺搶掠,肆意縱火。城內城外,每天都是火光沖天,城內的舊外交部、三汊河大同面粉廠各處,都是火光沖天,全部燒成了廢墟。
日軍還到處搶掠,大同面粉廠、有恒面粉廠等處都存有大量的面粉、小麥、大米。其他很多商店商鋪,也存有大量的糧食,日軍經常強迫“維持會”為他們搬運這些糧食和物資。
當時的南京城內城外,不僅大街上的死尸隨處可見,就連許多民宅里,一家老幼都被殺得一個不剩。
光是三汊河、江東門、水西門、小營等各處,就有數萬人被殺。從三汊河木橋到長江邊,焚燒過的尸體堆集如山,就連河里也漂浮著無數的尸體,尸臭三月不散。
日軍的暴行,使得南京城真正成為了一座死城,尸橫遍野,血染秦淮。
日軍在南京的大屠殺,引起了西方社會的廣泛關注,歐美國家的主流媒體先后對此作出大篇幅報道。
為了掩蓋罪行,日軍又從難民營里抓來許多青壯年,每天出去幫他們焚燒和掩埋尸體,以避免被國際社會所譴責。
就在這樣的形勢下,駱中洋也被迫去幫日軍清理了15天的尸體。
后來因為尸體實在太多,根本就掩埋不完。日軍又強令他們將尸體拋入三汊河,流入長江。
1938年1月25日,駱中洋在“維持會”一位好心人的幫助下離開了難民區,在南京城內找了一份工作,暫時安頓下來。
從1937年12月13日兵敗被俘,到1938年1月25日離開難民營,駱中洋終于在43天后逃離了虎口。
1940年3月30日,在日本人的扶持下,汪偽政府在南京成立。
駱中洋在這一時期,迫于生計,加入了汪偽政府,成為一名偽軍軍官,直到日軍投降。
此后,駱中洋一直生活在南京,與侯女士結婚,育有5個兒女。
2013年,92歲的駱中洋老人躺在南京醫院的病房里,手上拿著組織開給他的“個人歷史情況證明”,向記者諱諱講述其后來的人生經歷——
1945年,日軍投降后,駱中洋所在部隊被國民政府收編為國軍。
1947年,駱中洋在國民黨軍隊中秘密加入地下黨,冒險潛伏下來為我黨收集情報,并為往來南京的地下黨員保駕護航。
1949年,南京解放后,駱中洋被組織上認定為地下工作者,并安排工作。
組織上為其開具的“個人歷史情況證明”材料中,白紙黑字記述了駱中洋與地下黨接觸的經過:
“1944年,時任汪偽政府警衛第3師上校參謀長的地下黨員徐楚光,與時任汪偽首都警備司令部上校參謀處長的駱中洋多次接觸后,認為駱中洋頗具民族大義,是可以爭取的對象。
1945年春,徐楚光率部起義,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獨立第一軍。
1946年1月,駱中洋秘密前往蘇北解放區與徐楚光取得聯系,從此開始了為我黨獲取情報的秘密工作。并于1946年11月被正式任命為新四軍華中聯絡部第三工作委員會京錫地區特派員。
1947年8月23日,徐楚光潛入南京,代表組織吸收駱中洋為地下黨員。
1948年下半年,徐楚光與駱中洋突然中斷了聯絡,在失去上線指揮的情況下,駱中洋仍然堅持為黨工作,與其他地下工作者一起為華東人民解放軍提供情報,直至南京解放。”
據考證——
目前,從南京大屠殺中幸存下來的,參加過南京保衛戰的老兵,只有駱中洋、李高山、程云三人還生活在南京,其中駱中洋是年齡最大的一位。
本文資料引自:
《揚子晚報》2013年12月13日刊載——南京大屠殺幸存老兵潛伏國民黨內成“余則成”
《南京大屠殺親歷記》駱中洋口述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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