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9歲的我看到現在的我

8月6日，2024年巴黎奧運會過半，在距離巴黎萬里之遙的大溪地，一場真正乘風破浪的角逐也在此收官。

大溪地，位于南太平洋，是法屬波利尼西亞群島中的一個島嶼，它還有另一個中文譯名“塔希提”，這里是今年沖浪項目的場地，也是奧運史上距離主會場最遙遠的賽場。

沖浪選手，注定是要征服海浪的人。對于沖浪運動來說，風平浪靜并不是好天氣，在大溪地的“提阿胡普”沖浪點，便有著舉世聞名的驚濤駭浪。

在這里，一個來自中國大山的女孩決定征服大海。

2024巴黎奧運會女子沖浪賽場上，來自四川涼山，15歲的楊思琪，贏得了不同國家觀眾的歡呼喝彩。

沖浪中的楊思琪，圖源： 國際沖浪運動協會

沖浪界的“奇跡”

剛到海南訓練的時候，楊思琪甚至不知道海水是咸的。

“9歲前沒見過大海，15歲參加奧運會沖浪比賽”，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爽文”開局。

這背后，是楊思琪日復一日地與變化莫測的海浪和烈日為伴。金色的頭發不是染的，而是太陽曬的，和她黢黑的皮膚一樣，都是常年訓練被陽光和海水留下的痕跡。

楊思琪，圖源：國際沖浪運動協會

在見到大海之前，楊思琪見過最寬廣的水域是四川涼山的邛海，這里以帆船訓練著稱。楊思琪母親陳朝菊女士告訴時代周報記者，“楊思琪從小就活潑好動、喜歡體育，8歲時，我送她學習柔道，但沒過多久，練摔跤的舅舅就推薦她去四川省邛海水上運動學校學習帆船。”

2018年，國家沖浪集訓隊正式成立，開啟了向奧運進軍的步伐。此時，楊思琪已進行了約一年的帆船訓練，由于身體素質較好，平衡能力強，教練建議她轉學沖浪。

剛開始，楊思琪對沖浪沒有任何概念，她甚至不會游泳，要穿著救生衣沖浪，在被浪花與海水淹沒時，還是小孩子的她會害怕地喊“救我”“救我”。

“后來她學會了游泳，沖浪水平也慢慢進步，就感受到了沖浪的刺激和魅力，越來越喜歡這個項目。”陳朝菊說。

她就這樣一次次被浪拍入水中，又一次次站回浪尖。如今，她對被海浪淹沒時的描述是“心態要穩定、在海里憋住氣就好了”。

楊思琪日常訓練極其刻苦。

她每天早上6點半起床，先早操進行體能訓練，接著從上午8點到下午5點，投入專業沖浪訓練中。訓練結束后，楊思琪還會寫訓練日記、分析視頻，只有周日這天才會休息。

但事實上，陳朝菊說，“在海南，好浪難得，如果在休息日遇到了好浪況，思琪很多時候寧愿不休息也要抓住機會練習。”

日復一日，楊思琪逐漸成長為一名水感好、膽子大、技術全面的專業沖浪選手。“她具有爆發力，動作幅度大。浪花越大，她越興奮，非常適合沖浪這項運動。”教練羅洋說道。

楊思琪和她的教練羅洋在大溪地，圖源：楊思琪個人賬號

訓練具體有多辛苦，連陳朝菊都不知道，“看見她在比賽的時候一次次倒下又站起來，就能想象她平時訓練有多難，但是她從來不和我訴苦。”

9歲到11歲，楊思琪在三亞度過了兩年的訓練時光。那時，陳朝菊在三亞找了份工作，利用休息時間能偶爾去隊里看望思琪，11歲之后，訓練場地就轉而以印尼巴厘島、薩爾瓦多等國外場地為主。

“見面的機會很少，我對她的訓練日常也了解得越來越少，所以一次次看她比賽直播時就覺得特別震撼，每次比賽都感覺進步又大了一些。”陳朝菊告訴時代周報記者。

不僅是陳朝菊，楊思琪進步的速度令所有人都驚嘆。

“沖浪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極限運動，它要求運動員不僅具備卓越的技巧，還要擁有豐富的海洋知識。面對千變萬化的海浪，沖浪者需要隨機應變。”教練羅洋接受媒體采訪時介紹，不同于籃球、足球運動員可以反復練習同樣的動作，沖浪運動員面對的是每一道都獨一無二的海浪，“因此他們需要大量的訓練來積累經驗，學習如何在海浪的變化中，找到最佳地完成技術動作的機會。”

所有人都知道，2018年剛剛正式建立的沖浪國家隊，與世界高水平之間存在著巨大差距。在巴西、美國等沖浪強國，不僅有著近百年的沖浪歷史、更優越的海浪條件和訓練機會，就連許多沖浪選手，都是從三五歲開始就與海浪為伍。

但目前，在中國尚未發掘出頂級的沖浪訓練場地，海南雖有浪，但缺少穩定的、挑戰性高的、變化多樣的大浪。

一開始，比較理想的設想是，中國的沖浪選手們能在2028年洛杉磯奧運會上與各路高手一爭高低。

楊思琪的出現，在全世界的沖浪界看來堪稱奇跡。

2023年，在薩爾瓦多世界沖浪運動會中，楊思琪進入到復活賽第五輪排名第31位，遺憾未能獲得巴黎奧運門票。

僅一年后，在波多黎各舉行的2024年世界沖浪運動會上，她在復活賽第六輪中拔得小組頭籌，拿下奧運資格，這也意味著，中國沖浪迎來了歷史性的突破——中國沖浪首次登上奧運舞臺。

2024年3月，楊思琪獲得巴黎奧運會參賽資格，圖源：國際沖浪運動協會

前沖浪國家隊隊員、離岸風沖浪俱樂部主理人張良告訴時代周報記者，“第一支國家隊成立的時候是2014年，當時國際沖浪協會在中國舉辦了中國杯比賽，作為東道主中國擁有了參賽名額，我們才臨時成立了第一支沖浪隊伍代表中國參賽，但和國際的差距不是一點半點。我當時感覺，有生之年都很難看到有中國選手進入奧運會，沒想到這么快就有選手進入奧運，楊思琪的出現讓我們都很震驚、很激動。”

拿到奧運資格時，楊思琪才14歲。

絕對的戰士

“她是絕對的戰士（absolute warrior）。”一位澳大利亞解說員在解說比賽時對楊思琪不吝贊美。

“勇敢”“戰士”“不可思議”……為什么看楊思琪沖浪時，不論是解說員還是觀眾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這樣的詞匯？

不僅僅因為她只有15歲，是本屆奧運會年紀最小的沖浪選手，更因為她在巨浪面前的膽色。

楊思琪在巨浪中，圖源：國際沖浪運動協會

在大溪地的提阿胡普海灘，沒有普通的浪。

當地獨特地形造成的水下暗流、水面浪涌及風力形成了強勁的浪況，海浪通常有兩到三米高，有時甚至能達到七米，尤其以“管浪”聞名。

這里也是2015年電影《極盜者》中LIFE OF WATER (水之生靈)的那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沖浪點。

對很多參賽選手而言，這里都是決心、勇氣和駕馭能力的巨大挑戰。在普通人看來，這或許和海嘯一樣令人恐懼。

提阿胡普海灘的巨浪，與天相接，圖源：巴黎奧運會官網

東京奧運會女子沖浪項目金牌得主摩爾就說：“提阿胡普是我沖過最讓人恐懼的浪之一。”

沖浪技術動作分為初級、中級和高級，一道浪滿分10分，動作越具有挑戰性，獲得的分數就越多。

浪管駕乘是一種高級動作，也是沖浪運動中最吸引人的動作之一，在波浪產生圓弧形的時候做出。這時，運動員可以在中空的波浪中穿行。沖浪運動員在“管道”里的時間越長，浪管駕乘的動作完成度就越高，就越可以為沖浪運動員贏得高分。

浪管駕乘 《極盜者》電影截圖

張良告訴時代周報記者，每一道浪都是隨機的、不同的，需要在瞬間對海浪有所預判，選到能夠得分的浪，在管浪中還要要保持速度，速度太快就直接沖出去了，速度太慢又會被海浪卷進去，“所以看似在幾秒內一氣呵成的沖浪動作，其實對海浪的預判，時機的把握、速度的把握、位置的把握都非常有挑戰性。”

“在大溪地才能遇到這么頂級的管浪，楊思琪她們平時在海南、印尼巴厘島都是很少遇到這樣的浪的。”張良說。

楊思琪在巨浪中摔倒，圖源：國際沖浪運動協會

“沖管浪非常難，非常兇險。”從業八年的巴厘島Barrelme沖浪營主理人常女士也告訴時代周報記者，“在沖管浪的時候會有巨大的回流，會瞬間把人拉上浪頂，后面的海浪力量又很容易再把人拍進水中，這是非常危險的。一般的人沖不了管浪，也是因為劃水的速度要達到克服這個回流速度，光追上這道浪就非常的難。”

“在浪頂和水面之間，落差有四五米，甚至更大，下方全是礁石。從浪頂跳下去，要控制自己的身體，穩穩地落在板上，很多人在落下去的過程中就被浪打翻了。越大的浪需要的反應時間越短，對力量和動作要求越高。”常女士說。

而大溪地的管浪，則更是難上加難。常女士說，在有些海灘雖然也有管浪，但只有薄薄的一層水，打在身上不疼，但大溪地的浪是重管浪，可以直接把人扣到礁石上。

更危險的地方在于，在大溪地，海浪看似巨大，但海水實際上很淺，也就一米左右，海底全是鋒利的礁石，“海水淺到運動員站在水中都可以露出半個身子，這就有很大的觸礁的危險，有許多運動員都可能會斷板、斷腳繩，也曾經有運動員因為磕到礁石而受重傷、甚至去世。”常女士說。

比賽中，摩托艇一直在周圍待命，目的也是讓運動員盡快離開危險區域，避免下一個浪再打到他們。

事實上，此次的沖浪場地需要極強的力量和駕馭能力，對女性沖浪者非常不友好。在比賽期間，女子沖浪比賽多次延期，也是因為風浪太大，出于安全考慮而延期。

令人觸動的是，在如此令人恐懼的巨浪面前，楊思琪表現出的不是畏縮，而是真正享受海浪的興奮。既有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又有著沖浪老將一般的沉著冷靜。

面對海浪，她露出燦爛的笑容，無拘無束、義無反顧地不斷沖向巨浪，輕盈又有力，像鬧海的小哪吒。

楊思琪在第二輪比賽中獲勝，圖源：國際沖浪運動協會

被問到作為年輕選手，怎樣克服這里兇險的海浪，楊思琪輕快地回答，“其實我不是很害怕，因為我沒沖過這里的浪所以就非常興奮，沒有很害怕。”

“以前看思琪比賽，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浪，看到風浪太大，我們也很擔心。但是面對那么令人恐懼的海浪，居然她還是那么積極去面對，笑容那么可愛，作為媽媽我也很欣慰，看見她我心里就高興。”陳朝菊告訴時代周報記者。

張良說，作為沖浪運動員，楊思琪身上最難能可貴的點在于，她很大膽，很積極，同時又很沉著冷靜，看到浪就一馬當先往前沖，沒有絲毫猶豫和畏懼，“雖然比賽經驗沒那么多，但是她表現出來的是可以跟世界冠軍一戰的這個信心跟態度。”

楊思琪與冠軍對手羅琳·馬克斯，圖源： 國際沖浪運動協會

“光是談起她我就起雞皮疙瘩。”參加此次男子沖浪比賽的日本選手五十嵐卡諾阿也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我從她身上獲得了很大的啟發，她在自由沖浪比賽中一直努力拼搏。真的可以看出她對沖浪的熱情以及付出，我認為她前途無量。”

天高海闊，楊思琪踏浪而去，無視撲面而來恐懼，無視對手的強大，無視暫時的勝算渺茫，只是不斷地對自己尚未到頂的上限發起沖鋒，或許，這才是一種無限接近于奧林匹克精神的心境，一種對突破自我邊界的純粹勇氣和決心。

賽后接受采訪，楊思琪說這次參賽收獲了很多朋友，自己也有了進步。“能和高手對決，能從她們身上學到很多東西。”

陳朝菊也向時代周報記者表示，“思琪能夠走上賽場已經非常勇敢了，希望她以后能多向高手學習，積累經驗迎接下一場比賽，繼續為國爭光。”

2022年，13歲的楊思琪曾在個人賬號上寫到，“如果9歲的我，看到現在的我，她一定會很興奮吧。她想做一個酷小孩，因為她們看起來‘無所不能’。”

2024年，她成為了這個“酷小孩”，少年的純粹和沖勁，讓她真的在海天之間馳騁，將運動還原為運動本身。在自己的沖浪板上，她謄抄上了這樣一段話：

Activity is the foundation of life. Dream what you want to do, go where you want to go, and be the person you want to be. Because you only have one life, and one chance to do all the things you want to do.

行動是人生的根本，你只活這一次，只有這一次機會，去做你想做的。

文：王瑩嶺

編輯：黎廣

版式：黎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