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自蘇軾提出“以俗為雅”后,宋人逐漸有意于變“俗”為“雅”。具體手段既包括發(fā)掘“俗”的審美趣味,也包括發(fā)現(xiàn)可入詩之俗題,甚至細化到撿拾日常俗言俚語,將其提升、提純?yōu)榉显娬Z的程度。可以說,宋詩“以俗為雅”,是一次兼具抽象的詩學理念與具體的題材用語的雙重變奏,而杜詩正好符合這諸多要求,故常為宋人援引為據(jù)。
一、“以俗為雅”詩學觀
宋人將“以俗為雅”應用于詩學批評中,首見于梅堯臣,蘇、黃重提之,經(jīng)陸游、楊萬里以及江西諸人廣為傳播、實踐,遂為多數(shù)宋人尊奉。該法既以“雅中取俗”為旨,又始終表現(xiàn)出“俗中見雅”的特點。一方面,宋人為詩,始終處在唐詩的巨大籠罩下,深感好言語被前人說盡,故轉(zhuǎn)而尋求唐人未達之境,以新題材、新語言、新思路試圖與唐人一較高下。
生活中的俗事、瑣事、趣事,以其突出的“日常性”和細節(jié)化特征,逐漸進入宋人視野,被納入詩家版圖。于是,“詩人們將目光投向那些容易被忽視的生活細節(jié),并在那里發(fā)掘詩意”,此所謂“雅中取俗”。
《步里客談》記載:“每下一俗間言語,無一字無來處,此陳無己、黃魯直作詩法。”
另一方面,宋人以讀書為事,藏書萬卷、愛書如癡者不勝枚舉,廣博的閱讀,使得宋人積累素材、鍛造詩語、牽合時事的能力遠超前人,故其詩雖將注意力轉(zhuǎn)向日常,但在瑣細、俗常之事務中,仍表現(xiàn)出高度的雅化傾向,此所謂“俗中見雅”。雅、俗互動之下,既傳達出一種雅、俗觀互通的詩學理念,亦滋生了雅、俗語互滲的具體創(chuàng)作方法。
具體而言,宋詩主題、內(nèi)容較前代大為不同,每每表現(xiàn)為對日常情事、瑣碎細事的關(guān)注。宋人不僅關(guān)注日常生活,且自身尤好騁意于亭臺園林之間,恣情于書畫茶酒之際,前代之“雅事”“盛舉”,正逐漸轉(zhuǎn)變生活的一部分,以往非詩的諸多因素,漸次成為詩人描摹、吟詠之對象。
無論是文人墨客以詠畫扇、筆硯展現(xiàn)閑雅之情趣,還是友朋往來以賡和韻腳顯示才力,亦或是高士學者聚焦論理講學以示抽象層面的思辨性,宋人皆以迥異于唐人的審美取向,塑造一代詩歌卓異的風貌,此即“以俗為雅”詩學主張與題材選擇之表徵。
觀宋人言俗事、用俗語,以經(jīng)過改造、重煉的詩歌語言機制,表現(xiàn)一己深廣之情思,雖旨在凸顯詩中俗趣,然究其根本,仍在化俗為雅,以俗言俗語,實現(xiàn)對社會現(xiàn)實的感慨,對自然大化的體味與對人生萬象的超拔。
正因這種取資前人又重構(gòu)自我的詩學觀念,宋詩乃能迅速地建立其個性的表達方式、獨特的詩歌面貌,攫取字面之俗,折射人格之雅,卓立詩國而開一代風標,在文化人格上的尚雅忌俗和文學藝術(shù)上的以俗為雅,體現(xiàn)了精英意識與審美意識之間的沖突,是文化雅俗觀與藝術(shù)雅俗觀在作家頭腦中碰撞的反映。
二、宋人對杜詩用俗的推崇即俗為雅
宋人對“以俗為雅”的實踐,多是借助于具體的詩人詩作批評,而杜甫以其豐富之題材與多元之面向,受到詩家普遍鐘愛,成為時人論詩歌雅俗的重要案例。宋人推尊杜詩用俗之例,主要圍繞著風格特征上的“即俗為雅”、語言策略上的“善用俚語”,后者材料居多,且每有深入細微處,杜詩學領(lǐng)域中的不少重要詩案,皆發(fā)端于此。
“雅”是宋人一貫的信仰,但這種“雅”不是超脫一切,追求不凡,而是脫俗而出,強調(diào)對日常風俗的改造與重構(gòu)。宋代新雅是在世俗社會背景和時代背景下建立起來的。這種帶有古典元素的優(yōu)雅,是標題的含義,但它也是一種對普通的提煉,將普通鍛造成優(yōu)雅。
在俗的實踐過程中,我們必須符合雅的精神和尺度,而不是違背它,否則俗永遠只是俗。宋代文人所謂的“雅”,其實是一種升華的“俗”。“俗”是手段,是方法,“雅”是最終目的。這種雅與俗的雙向互動,既是“雅”精神沉入日常生活的表現(xiàn),也是“俗”習慣在新的歷史語境中的自我更新。
《歲寒堂詩話》記載:“世徒見子美詩多粗俗,不知粗俗語在詩中最難,非粗俗,乃高古之極也。自曹劉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
考察宋詩中的雅俗關(guān)系,絕不能循著舍此即彼的思維以簡單立意,惟有從互通、圓融的立場去重新審視雅、俗二事,才能真正領(lǐng)略宋人的審美格局。基于這種雅俗互通的立場,宋人論及杜詩用俗,每每以俗為媒,以雅為旨。粗俗語并非鄙陋之處,相反,詩中合宜的粗俗語,反而能表現(xiàn)出“高古”的特點。然直接以“粗俗”與“高古”對舉,有過于拔高杜詩用俗之意。
杜甫作詩,善用當時語,宋人圍繞杜詩所用方言俗語,大致有兩個層面討論:其一,用方言中之連詞、動詞、量詞,以“個”“吃”“遮莫”等為典型。言“個”“吃”者;其二,用方言中之專有名詞,杜詩此類用語案例遠超用連詞、動詞、量詞者,宋人對此討論亦多,如“黑暗”者,象牙也,波斯國語;“縮頸鳊”者,魚名,楚人語,出于襄陽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宋人論杜詩俗語,往往因取證不同,各執(zhí)一辭,故而歧見頗多,懸而難解,遂形成諸多詩案。少陵擇一時一地之俗語,化之于詩,使句法老健穎脫,粗俗而兼高古,得諺聲俚言之神味,亦不出詩歌雅厚深沉之規(guī)模,誠可謂善用俗者,故此成為宋代詩家實踐“以俗為雅”的重要切入點。
宋人以杜為媒,既在詩學觀念上進一步破除雅俗之壁壘,又為詩歌吸納俗言俚語樹立了具體可操作的典范,從而使得宋詩雅俗交融的風貌逐漸確立,在“雅”“俗”之間,并非只有非此即彼的單一選擇,而是打通雅俗、圓融二諦,才是最終的審美目標。
三、辯杜詩用俗亦有所本
學杜而但見粗俗,此即單純承襲,亦可謂“學而不辨”,轉(zhuǎn)向辯護,即所謂“學而能辨”。宋人辨杜俗之本,或上窮其源,或下探其俗。窮源者,通過羅列典籍,求得杜甫用語之來源;探俗者,蓋由于俗語生長于村鄉(xiāng),根植于民俗,典籍或疏漏不載,故立足于杜詩原詩語境,結(jié)合當?shù)孛袼罪L物,求諸草野,一探詩中方言俚語的實際含義,亦屬考辨之一途。
依據(jù)民俗風物者,常因缺乏文獻記載,易為人詬病。特別是在考索俗詞俚語時,宋人往往以杜甫用語必有所本,對于原本顯豁之事,屢屢附會他意,以示學力之精深。這種一味求深的解詩方式,給杜詩中許多尋常用語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外紗,但這種“神秘”,無疑是肢解文意、背離文本的。
《演繁露》記載:“竹之夭然,似人之笑,因為‘笑’字。竹豈能笑,特以象焉耳。”
無論窮源還是探俗,二法皆各有千秋,然亦非純?nèi)粺o疵。蓋窮源者,專務鉤沉,咸依典籍,求深而未必能真,為搜求一可靠之理據(jù),往往上天入地,廣事考索,容易忽視原詩語境,使論詩之事,轉(zhuǎn)為一場學力層面的角力;探俗者,秉筆實錄,全憑己見,求真而未必能深,各家經(jīng)歷非一,見事不同,雖符合一時一地之真,但未必能推導一詩一事之確。
結(jié)語
人在“以俗為雅”的詩學背景下,展開對杜詩用俗的探討,其中以推崇杜甫能即俗為雅、巧用俚語者為主流,貶其村陋、徇俗者為旁支,是“以俗為雅”詩學觀的一次有益實踐。從這個角度來說,宋人針對杜甫的 “村陋”之議,不僅有助于捃摭當時諸家之論,糾合為一場有來有往的理論交鋒,使杜甫詩中之“連城璧”,光華愈燦;更能啟迪后學,廓清杜詩詩風。
參考文獻:
[1]沈約,《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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