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蒂斯奪冠后繞著球場合唱了好幾遍隊歌，還把一名小球員扔進了冰桶；馬競身高1米9的后衛輸球后捶地自責，然后痛哭不起；江蘇隊被塞維擊敗之后，門將高喊著“抬起頭來”一個個扶起隊友；湖北隊教練嚴厲訓話“別起高球，這種好機會不練地面配合什么時候練，輸球責任我來扛！”

這些畫面，都來自8月底剛剛在昆明踢完的第三屆西甲希望杯。5支西甲俱樂部梯隊加上7支中國青訓球隊，展開了一系列精彩對決。

我有幸得到西甲邀請，現場觀看了全部賽事，這回還有了許多全新的體驗。一對一專訪了不少中外教練，晚上再一起喝點小酒看個球。陪著西班牙小球員們逛逛民俗老街，當個兼職翻譯和砍價員。幾番深入交流下來，和許許多多不同的人聊到了西甲、足球青訓，以及……中國足球的未來。

當然了，這是一個看起來答案錯綜復雜、甚至感覺根本沒什么答案的話題。但一屆“小小”的青少年賽事，一點微弱到只有大致輪廓的火苗，即使照不亮整個夜晚，或許也能指出一個方向。

【梯隊比賽，也動真格】

還是先來聊聊這屆希望杯吧。

這是由中國足球協會作為指導單位，西甲聯盟作為賽事顧問單位，由云南省體育局、昆明市人民政府主辦“第三屆西甲希望杯中國（昆明）賽”，照例還是西甲俱樂部U15梯隊與國內同年齡球隊之間的交流切磋。2019年的第一屆，巴薩捧起了最后的冠軍獎杯，隊內10號球員是后來拿到金童獎的加維。去年的第二屆，國內球隊相對實力不強，四強全被西甲包攬，貝蒂斯最終奪冠。

今年的比賽，西甲那邊派出的梯隊分別來自馬競、塞維利亞、貝蒂斯、奧薩蘇納和比利亞雷亞爾，國內則有恒大足球學校、泰山俱樂部，以及江蘇、湖北、云南、河南和重慶足協派出的代表隊。貝蒂斯衛冕成功，塞維利亞屈居第二，湖北和江蘇分列三四名。

賽制方面，大部分比賽是每個半場30分鐘，只有決賽是40分鐘。換人只限制次數不限制人數，為了讓更多青少年球員有體驗比賽的機會，也是因為有的時候要一天雙賽。

實力方面，無論中國還是西班牙球隊基本都派出了最強陣容。國內的省/市足協都是備戰明年全運會的適齡隊伍，把這次比賽看做寶貴的鍛煉機會。西甲各支梯隊也是正編主力，馬競、塞維、貝蒂斯等隊都有入選西班牙國少的小“國腳”，一個不差都來了。

年齡方面，從注冊資料上看也都是09年齡段的較量，不存在“大打小”。雖然各支球隊的名頭有所不同，像西甲有些球隊說是U16 B隊，但那是因為編制上兩年劃一檔，實際上就是U15；而江蘇來的是09/10兩年的混編隊，但出場主力也基本都是09年齡段的。

于是，這么多15歲的青少年聚在一塊兒，少不了好玩的事情。

沒出場的中國小球員在場邊觀戰，用著各種“牢大”之類的梗來吐槽自己的隊友，還有人偷偷問我《黑神話》的體驗到底怎么樣。西班牙小球員們個個在逛民俗老街的時候走不動路，給爸爸媽媽帶紀念品的，給女朋友買小首飾的，搶著學用毛筆寫自己中文名的，興致勃勃加入廣場舞隊伍的，還有……潛行躲開教練目光鉆進奶茶店，非要問我哪一款最有中國特色的。

但是只要回到球場，瞬間都會變回“職業青訓”的等級。

開賽前一天，貝蒂斯全隊剛剛經過20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和轉機。剛在酒店稍作休息，晚上6點半立刻集結到球場做恢復訓練，上來就給了主辦方一個大大的震撼。

比賽里，該有的身體對抗包括拉拽犯規一點都不少，我數次聽到過有中國或者西班牙教練喊話“原地伸個腿不叫防守，那只是做做樣子！沒用！”，“不要怕受傷也別怕對方受傷，只要你是沖著球的就行，把自己拋出去！”無論中西小球員，都有滑鏟之后受傷被擔架抬下的情況。下一場比賽慶祝進球，全隊還會舉起他的球衣沖向攝像機。

正因如此，西甲希望杯才會被許多球隊看中。

據我了解，西甲不少俱樂部對于把梯隊送來中國參加比賽都表現出了很積極的態度，不收取額外費用，只希望能給孩子們提供海外比賽的寶貴經歷。而國內也曾經打算組織一支國少隊參賽，但最終因為備戰全運會等原因沒能成行。

畢竟，能和西甲同年齡梯隊真刀真槍地比上幾場，無疑是衡量咱們實力和正視差距的難得機會。

【有驚喜，更有差距】

在這一屆希望杯中，國內球隊的整體表現比起前兩屆都要更強一些。本來比較受關注的泰山和恒大或許是受到了近期比賽較多的影響，雙雙小組出局，反倒是湖北隊和江蘇隊讓人眼前一亮。

湖北隊在小組賽里先后擊敗了恒大和黃潛，淘汰賽還贏了奧薩蘇納，只是兩次面對最后的冠軍貝蒂斯都輸了。江蘇隊在小組賽里戰勝塞維利亞拿到頭名出線，但在半決賽再次遭遇塞維被復仇。

最后，這兩支中國球隊在三四名上演了一場激烈的對決。江蘇先拔頭籌并且一度壓著打，湖北連續利用兩次角球砸進反超，士氣大盛還進了第三個球。接著江蘇終場前扳回一球，最終2-3遺憾落敗。

這兩支球隊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彼此并不相同。

湖北隊最大的亮點是在國內球隊里踢得最為成熟，套路的熟練、心態的保持，尤其是對身體的合理運用。記得第一屆希望杯的時候，巴薩主教練塞爾吉還是這么跟我說的：“我覺得中國這些小球員的身體條件完全不差，但不怎么會使用。像我們隊內的加維等等，看上去身形不是很壯對吧，但有對抗時怎么穩住重心，保證射門和傳球動作不變形，這方面的技巧要好很多。”

而到了今年，有好幾位西甲梯隊教練都說湖北隊“在對抗情況下的身體運用很有效，看得出有不錯的訓練強度和一定的比賽經驗。”

確實如此，這支湖北隊里的很多球員來自星輝和三鎮，包括梁仕宇、萬項、黃天意等入選過國少，還在青訓圈有了點名氣的明日之星。其中在這屆希望杯里表現最出色的是黃天意，他也和貝蒂斯球員奧爾莫一起分享了最后的賽事MVP。

不過，湖北也并不是一支特別追求身體對抗的球隊。他們的教練是來自塞爾維亞的馬克-尤里奇，曾經擔任過U14國少的主教練。就像我在開頭說的，與貝蒂斯等西甲球隊交手里，他反復在強調：“別盲目起高球，多傳身后，多打肋部配合。和西班牙球員交手這么好的機會，不練腳下什么時候練。輸球是我們教練組的責任，你們不要管，你們的責任是學習、成長、比自己更強！”

江蘇隊的風格和構成略有不同。根據主教練褚志炎的介紹，這支球隊挑選自蘇州、無錫、南通等地，都是全運會09/10年齡段的適齡球員，從最初建隊到現在已經有兩年多了。

而和刻板印象里的“散裝”不同，江蘇隊在希望杯里踢得非常“不散裝”。場上隊友之間的交流和喊話，他們在所有球員里是最多的；進攻里那些中鋒支點、肋部拿球、拉開寬度的配合，他們在國內球隊里也是最默契的。

也正是有了這份默契打底，江蘇隊堅持貫徹了比較激進和對保持陣型要求更高的高位逼搶踢法。用褚教練自己的話來說：“我們確實一直是以這個風格來踢球的，雖然風險比較大，但成功的話收益也會比較高。”

單論球員的話，個人印象深刻的有兩個人。

一個是中場的8號球員蔣博文，在守轉攻的那一下接球很擅長提前觀察，接著的撥球變向很流暢也很有效。另一個是門將1號周禹呈，丟球或者場面比較沉悶的時候往往會站出來帶動球隊士氣，“沒事！我們有機會！”、“頭抬起來！我們踢得很好了！”

對于江蘇隊來說，這樣的鼓勵很有作用。我不止一次在替補席旁邊聽到，褚教練會讓大家“把心態放到我們就是最弱的球隊，然后一個球一個球去拼”。比賽踢完接受我們專訪時，他也說到“這屆希望杯我們最大的收獲，就是提升了自信。”

對于江蘇足球，以及中國足球來說，也許最需要的就是找回自信。

當然了，差距客觀存在，而且肉眼可見。畢竟對面的西班牙青訓水平，在整個世界足壇也是數一數二的。

三屆希望杯下來，仍然沒有一支國內球隊打進過決賽，每次都是西甲內戰。而被問到最主要的差距在哪，這次很多西班牙教練都提到了一個類似的觀點：“中國小球員們太聽教練話了，他們應該踢得更加自由。”

實話實說，其實整個希望杯看下來，很多教練都會在場邊喊著重點球員的名字并且做出指導，不分國內還是國外。但略有不同的是，西甲那邊的教練往往強調的是位置和大的戰術方向，國內這邊則會更加細節一些。

造成差異的原因可能并不是足球文化或者風格啥的，而是他們有著更多的高質量比賽經驗，已經習慣了根據不同對手，自己來調整踢法。

這些東西也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明顯。馬競主教練德爾巴里奧就聊到過這一話題：“頂級聯賽的水平差異只是結果，是往下的一級級聯賽、青年隊的各級別比賽都有差距慢慢積累出來的。就像打怪升級，每一個階段你拿到的經驗值都少了，最后等級差距就拉開了。”

他說自己對于青訓的理解，就是“既要有數量，也要有質量。”馬德里大區有很多的青訓球隊也有很多的比賽，但像這樣和西甲其他高水平梯隊交手的機會也比較難得，所以很支持俱樂部來參加希望杯，也讓小球員們見見世界。

“另外希望這樣的比賽，也能對你們（中國青訓）提供一點幫助。”

【俱樂部文化的傳承】

球場內外，西甲梯隊這次還有一點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就是處處都體現著俱樂部文化帶來的一脈相承。

有些是比賽所呈現的。

比如馬競非常“不隨大流”地繼續打著雙前鋒陣型。一個大中鋒配一個二前鋒，左邊后衛和左中場經常換位打配合，右邊后衛拉開送傳中，這些東西多少能看到點西蒙尼的影子。德爾巴里奧表示：“我們確實會在很多地方延續一線隊的打法，這樣也是為了如果有機會，這些年輕球員可以在踏入職業足球時無縫連接。”

又比如塞維利亞非常堅決地貫徹著兩翼齊飛，陣容里帶著四大邊鋒，個個都是有身體有速度爆發力驚人的類型。經常上下半場各換一套，讓對手的邊后衛苦不堪言。主教練德爾加多在接受采訪時說到：“是的，這就是我們俱樂部的標志之一。我們培養過很多優秀的邊鋒，也一直希望孩子們能敢于人先，踢出具有沖擊力和激情的足球。”

還有一些是體現在平時的。

游玩民族文化村的時候，許多比利亞雷亞爾的小球員都加入到了和少數民族一起跳圓圈舞的隊伍里。之后我們和現場DJ溝通放起了黃潛隊歌，他們立刻齊聲合唱，然后非常開心地跳成了一團。

還有在決賽獲勝之后，貝蒂斯球員們狂奔進球場慶祝，接著先后三次圍著圈唱起了隊歌。到了頒獎儀式結束又來了三次，每一次到了副歌那段“Beeeeeetis”的時候，臺上臺下還會形成滿溢著興奮和自豪的對唱環節。

有這么多的百年球隊，一代代球隊文化的傳承，吸引著當地孩子不斷自然而然地踏上足球青訓之路……真好。

而在這些孩子里，說不定又會有未來的知名球星，再開啟下一個循環。

馬競雖然8強戰就被塞維“爆冷”淘汰，但隊內有多達6名西班牙國少成員，中鋒波阿特（Poaté）以6個進球拿走了金靴；奧薩蘇納雖然也止步8強，但門將貝爾梅霍（Bermejo）從小入選過各級西班牙代表隊，其他球隊教練也說這孩子在同年齡里撲救、選位、出擊等能力均衡到可怕，還特別擅長撲點，這屆希望杯兩次面對點球全都撲了出去。

前面提到的塞維邊鋒群里，11號烏伊（Uyi）能打兩條邊路而且左右腳均衡，拿球和變向的動作真有幾下登貝萊的影子。冠軍貝蒂斯隊內拿走MVP的費爾南多-奧爾莫（Fernando Olmo），不同比賽里打過前腰位置的持球大核，也打過雙后腰里的轉換樞紐，外觀有三分神似莫德里奇，帶球轉身再來一腳外腳背斜向大轉移，就又多了三分。

貝蒂斯教練在場邊喊得最多的就是奧爾莫，聽到我們也在場邊聊到他，領隊還特地過來驕傲地表示：“對對，他就叫奧爾莫，我們覺得這孩子會有一個了不起的未來。”

西甲希望杯就是這樣，有著已經很好看的青少年比賽，也可能藏著許許多多不同的未來。

在奧爾莫們歡慶勝利和被圍著要簽名的同時，還有著一些“孤獨”的失敗者。馬競的黑人中衛多明戈斯（Domínguez），還沒滿15周歲就長到了接近1米9。輸給塞維的比賽哨響，他對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狠狠地捶了幾下地面然后坐著抱頭痛哭。教練說先給他一點自己的空間，“這是通往職業球員和一個男人的必經之路。”

還有一個國內小球員，輸球之后球隊已經離開，卻呆呆坐在場邊不愿離開。我和他聊了聊，他說自己的夢想是“代表中國隊參加比賽，想證明我們也能踢出好看的足球。”這是第一次和世界一流青訓水平同場競技，親身感受到的差距讓人有點灰心。

言語間斷斷續續，總有淚水不受控制。最后，他擦了擦臉拍了一下自己的頭，叫我先不要寫出名字和所在的球隊。“我想好了，看到差距總比什么都不知道強，就有的追。我不會放棄，做到的那天你再跟別人講。”

享受勝利的榮耀，品嘗失敗的苦澀。

西甲希望杯上，一切都是足球最純粹和青春最美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