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1964年生于浙江富陽,當代著名作家、浙江省特級專家。1981年考入軍校,畢業(yè)于解放軍工程技術學院無線電系和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歷任技術偵察員、新聞干事、俱樂部主任、宣傳處長等職。1997年轉業(yè),任成都電視臺電視劇部編??;2008年調任杭州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2011年當選浙江省文聯(lián)副主席;2013年當選浙江省作協(xié)主席;2021年當選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
1986年開始寫作,出版《解密》《暗算》《風聲》《刀尖》《人生海海》《人間信》等七部長篇及中短篇小說60余篇、散文200余篇、劇本150多集(部)。其中《解密》獲第六屆國家圖書獎、中國小說學會2002年長篇小說排行榜第一名;《兩位富陽姑娘》獲2003年短篇小說排行榜第一名;《風聲》獲第六屆華語傳媒文學年度小說家獎;《暗算》獲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暗算》電視劇本獲第13屆上海電視節(jié)白玉蘭最佳編劇獎;《人生海?!帆@第18屆華語傳媒文學年度杰出作家獎。
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大利、俄羅斯、西班牙、葡萄牙、土耳其、捷克、波蘭、芬蘭、丹麥、荷蘭、匈牙利、塞爾維亞、阿拉伯、希伯來等33種語言?!督饷堋贰栋邓恪啡脒x英國“企鵝經典”文庫,是中國迄今僅有的兩部收入該文庫的當代小說。2014年《解密》被英國《經濟學人》雜志評為“全球年度十佳小說”;2015年獲美國CALA最佳圖書獎;2017年被英國《每日電訊報》列入“全球史上最佳20部間諜小說”。同時多部作品被改編成影視。根據(jù)同名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暗算》和電影《風聲》,是掀起中國當代諜戰(zhàn)影視狂潮的開山之作,也是經典之作,深得觀眾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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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71年初冬,我們部隊在浙江富陽招兵,計劃120人,實際招收128人。多出來的8個都是女兵,是參謀長臨時在電話上下達的名額,決定當接線員用的。按照規(guī)定,新兵入伍后,部隊要對他們做一次身體和政治面貌的復審。因為這些人入伍前都是經過嚴格的體檢和政審的,一般不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但那批兵當中,我們審出了兩個有問題的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是腳板底的問題:他的腳板是平的,俗話叫“鴨腳板”。據(jù)說,這種腳板行軍超不過五公里就會撕開來的痛,而部隊拉練常常一天要走幾十公里。顯然,這個人不適合當兵,要退。
女的問題很嚴重,嚇死人!往大的說,是作風問題,小的說,是處女膜的問題:她處女膜是破的。處女膜一般不會破的。處女膜一般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破。她才19歲,沒有結婚(表上填的),連男朋友都沒有談過(她自己說的),那么處女膜怎么會破?看來,她表上填的和嘴上說的都有問題。這個問題比作風問題更大,是欺騙組織的問題。欺騙組織,就是對組織、對黨、對人民不忠誠??傊?,她的問題比鴨腳板的問題要大得多,大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在公元1970年代,我們關于這方面的神經都很敏感、脆弱,繃得緊緊的,風吹一下都可能攔腰折斷,更不要說還有女軍醫(yī)鐵的證詞和簽字。如實說,女軍醫(yī)在體檢表格上沒有填寫“破鞋”一詞,但在向上口頭匯報和下來言傳時,都用了這個詞:破鞋。這個詞好像是個禁果,一般情況下是上不了嘴的,但一旦有了上嘴的機會,誰都不會放棄,誰都會堅決而反復地使用它。
破鞋!
有人是破鞋!這人是破鞋!
部隊是最講究紀律和作風的,一個女兵,初來乍到,領章帽徽都還沒有戴上,就發(fā)現(xiàn)是“破鞋”,當然要嚴肅處理。怎么處理?老規(guī)矩,退回原籍,哪里來回哪里去。鴨腳板都要退,更不要說是破鞋。破鞋夠退一百次!誰去退?我,當時我在司令部當軍務科長,招兵退兵是我的職責。就這樣,這年冬天,我?guī)е傍喣_板”和“破鞋”來到他們家鄉(xiāng):浙江富陽。這里離著名的杭州只有幾十公里,作為一個北方人,江南秀麗的景色著實令我開了眼界。
按說,我的工作只要把人交給當?shù)厝宋洳浚蛩麄兊烂魍说脑蚝妥C據(jù),然后就沒我的事啦。怎么把人進一步退下去,退回單位,或者村上,進而退回雙方家中,那是人武部門的事,不是我的。如果當時我交了人就打道回府,也就沒有后來那么多事,起碼成不了我的事。我人在旅途中,沒人聯(lián)系得上我,有事想跟我有關都關不上,然后部隊一定會另派他人來處理后事。但是,我一路上著實對江南如夢的景色著了迷,說是冬天了,可滿世界還是一片綠,樹綠草綠水綠,看不見一眼黃土,可謂山青青水秀秀,藍天白云,風和日麗,像是到了傳說中的天國。
我從小在黃土高坡上長大,入伍后去了更加黃土高坡的邊塞,這種冬天,這種景色,在我想來,只有天國里有。天國里還流淌著一江聞名遐邇的美麗的碧水:富春江?!陡淮航媹蟆肥俏彝甑奈ㄒ蛔x物,因之富春江也成了我童年記憶的最深,橫亙在心,如今到了它身邊,豈容擦肩而過?我甚至想,即使他們人武部不安排我游富春江,我也要私自游一趟。更何況,我把心意略為一表,人家部長心領神會,爽快地指定了專人,要他陪我一覽富春江的美色。這當然是來日的事了。當晚,我住在縣政府招待所。招待所筑在緊挨富春江的鸛山上,夜里,我在富春江上傳來的幽幽的風聲中安然入睡,感覺像是睡在了童年的記憶中。
第二天早上,專人到招待所陪我吃早飯,我們計劃吃罷早飯,趕9點鐘的輪船,先是溯江而上,到東梓關后,上岸吃午飯,然后再搭船順江而下。專人說,這一段江面是富春江上景致最集中、景色最秀麗的,江面彎曲有度,時而寬綽,時而狹長,兩岸丘陵綿延起伏,好看得很。專人顯然多次走過這段江面,熟透一路,介紹起來像個導游,不思索,不停頓,口若懸河,侃侃而談,聽得我腳底都發(fā)燙了。船是從杭州上來的,碼頭就在鸛山腳下,從招待所過去,要不了5分鐘。專人說,輪船停靠碼頭時要鳴笛,笛聲像獅吼,比高音喇叭還響,全縣城都聽得到,我們過去近,等聽到笛聲后再動身也來得及。我因為心急,提前10分鐘出發(fā),到碼頭上,連售票員都還沒上班,只有稀稀落落幾個人,站在售票窗口前,等著售票員開窗售票。
我們是帶著一紙免票公文的,所以無需排隊買票。專人說,沒有十分鐘輪船來不了,于是帶我沿江漫步起來,事實上是又走回到了鸛山腳下,在一座臨江的八角涼亭里坐下來閑聊。從這里,我可以看到我住的招待所,還可以看到無邊的江面。這一帶的江面十分遼闊,早晨的陽光又似乎將它照得更加遼遠,一望無垠,跟海似的。從理論上說,無垠的方向就是杭州。我的目光順著江面伸著,望著,不一會,無際的江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閃爍著增大。專人看看表說,那應該就是我們要乘的輪船。于是,我們往回走去,走得還是十分閑散。因為很明顯,黑點要變成一艘輪船,要比我們回到碼頭更需要時間。
回到碼頭,售票窗口前已聚著不少人,多為青年學生,人人戴著紅衛(wèi)兵袖章,有一人還擎著一面不規(guī)則的紅旗,好像有什么革命宣傳活動。我和專人一身軍裝引起了他們重視,都回頭來看我們,有的還朝我們揮手,多數(shù)人在交頭接耳。我象征性地向他們點個頭,心里在想,可不能跟他們熱乎上了,否則一路上我的時間只夠跟他們說話,無暇賞景了。以前,我有這方面的體會,到一個風景點,本是去看風景的,結果被一些熱愛解放軍的同志當了風景看,又看又說,風景都看不成。尤其碰到青年學生更是如此,他們幾乎都滿懷當兵的理想,把每一個穿軍裝的同志都當作接近理想的目標來看待,刻意地與你攀談。平時我愿意做這種攀談,但今天我更愿意與富春江交流。這也許是我這一生中唯一的機會,我不想隨便錯過了。于是,我有意引專人往后邊繞去,這樣與學生們拉開了一定距離。這時候,我看見一輛吉普車朝碼頭駛來,最后停在碼頭上,有人下車向我們揮手走來。他走到我們跟前,悄聲說,出事了,要我們馬上回去。我們問出了什么事,他說死人了。
死的人跟我有關,就是我遣送回來的“破鞋”。
是服毒自盡的,喝了半瓶農藥,據(jù)說是敵敵畏。那玩意兒是農藥中的劇毒,醫(yī)生說(就是那個檢查處女膜的女軍醫(yī)),喝個一小口,在半個小時內發(fā)現(xiàn)可能有救,過了半個小時就沒救了。她喝了半瓶,又過了大半夜才發(fā)現(xiàn),天皇老子都救不了了。她父親說,沒人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時間吃的藥水,但12點多鐘他家老大查完夜哨回來時,她還是好的,一個人縮在堂前屋里,雖然看起來十分痛苦,但也不像痛苦得會自殺。老大是村里的民兵排長,這些天正好輪到他查夜哨,他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勸她去睡覺,但她沒理會。老大說,她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跟個死鬼似的。然后半夜里,她母親朦朦朧朧聽到樓下豬圈里好像有什么動靜,兩只豬像受了什么驚嚇,在哼嘰哼嘰地叫。母親本來想下樓去看看,但轉眼又睡著了,還夢見自己去了豬圈,發(fā)現(xiàn)沒什么情況便睡得更踏實了。
早上醒來,她忽然想起夜里的夢,便直奔豬圈去看,看到靠墻的一堆柴火坍倒了,散了滿地,亂七八糟的,但兩只豬好好的,沒有少一只,也不見死傷,心里就寬松下來。她預備帶一把柴火回屋去燒早飯,回頭再來收拾它們,可在彎腰抱柴火時,她發(fā)現(xiàn)柴火堆里裹著一件衣裳。她母親說,那時節(jié)天還早,才麻麻亮,她沒有看出這是件什么衣裳,是誰的,只是想衣裳裹在里面,萬一當柴火燒了可惜,就去揀這衣裳。這一揀,叫她猛嚇一跳,因為她摸到了一具冰涼的身體……
2
這是三個小時前的事情,現(xiàn)在這具冰涼的身體——尸體——已經從柴火堆里挖出來,被她的親人哭鬧著送到了人武部,撂在進門的過道上。我是參加過抗美援越的,戰(zhàn)場上什么樣的尸體都見過,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戰(zhàn)友的,敵人的,美國人的,越南人的,缺胳膊的,丟腦袋的,瞪著眼的,伸著舌頭的??傊w我沒少見過,這也算是我的一筆財富,起碼不會被一具尸體嚇倒。但是當我在過道上看到這具尸體時,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首先,這不像一具尸體。我見過的尸體都是躺著的,不管是躺在床上還是地上,還是哪里,反正都是躺著的,手腳伸直,仰面平躺,即使一時不是這樣躺的,馬上也有人會幫助他(她)們這樣躺好。這也是死人的基本姿態(tài),也是活人對死人的一種約定。可是,這個簡單的約定她卻沒有得到,她說是平躺著的,其實頭和腳都沒著地,兩只手還緊緊握著拳頭,有力地前伸著,幾乎要碰到大腿??傊纳眢w像一張弓,不像一具尸體,看上去她似乎是正在做仰臥起坐,又似乎在頑強地做掙扎,不愿像死人一樣躺下去,想坐起來,拔腿離去。
這怎么看得下去?我對在場的那么多活人如此慢怠死者極為不滿,氣憤地撥開人墻,蹲下身,準備幫她躺好一點。以我的經驗,死人都是聽活人擺布的,即使有個別死者不太好擺布,也不是不能擺布,只是需要多一點耐心。但當我在擺弄她時,卻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努力都難濟于事,她的身體像石頭一樣硬,又硬又冰冷,我按下去了上半身,下半身隨之翹得更高,按下去了下半身,上半身又翹得老高,好像我在玩弄一塊蹺蹺板似的。
與此同時,我又發(fā)現(xiàn)這具尸體還有一個駭人之處,就是她臉上、手上、脖子、腳踝等裸露的地方,綿綿地透出一股陰森森的晦色,烏青色,而且以此可以想象她全身都是烏青的。我們走了一路,昨天才分的手,我當然有印象,她膚色本來是白嫩的(這一帶的姑娘皮膚都很白很嫩,也許是富春江的水養(yǎng)人吧),想不到一夜間,生變成了死,連白嫩的皮肉也變成了烏青。像這一夜她一直在用文火煮著,現(xiàn)在已經煮得爛熟,連顏色都變了,吃進了當歸、黑豆等佐料的顏色,變成了一種烏骨雞的顏色。一具烏青的尸體不比一具弓著的、想坐起來的尸體不讓人感到瘆人。再仔細看,我還發(fā)現(xiàn)她的嘴角、鼻孔、耳朵等處都有成行的蜿蜒的污跡。她父親說,這是血跡,只是因為烏了身子,所以看起來不像血跡,像污垢。我馬上想到一個詞:七竅流血。
這是一種痛苦的死的象征。
這具尸體,渾身上下都在告訴活人:她死得非常慘烈、痛苦。
我相信,每一個活人見了這樣一具尸體,都會對死者涌起強烈的同情心,至于她的親人們,這種同情轉眼即可變成憤怒,尋找發(fā)泄的對象。我剛進人武部時,就聞到一股怒氣,彌漫在院子里,凝結在一張張木訥又悲傷的臉上。我敏感到,我極可能成為死者親人發(fā)泄憤怒的突破口,所以我在面對死者時,完全把死者當作戰(zhàn)友,盡量顯出足夠的悲憤,流了淚,罵了自己,又罵了天地,痛心疾首的樣子。這確實一定起到了緩和他們情緒的作用,但只是權宜之計。我想得到——誰都想得到,他們做出這種出格行為,把死者老大遠扛來,決不是為了聽我們說幾句安慰話,博得我們一點同情。事情不會這么簡單的,從他們已有的做法——一種刁難人的架勢看,他們一定有更刁蠻的意圖。
過道上站滿了人,我看至少有近20人,院子里還有。據(jù)說都是死者親人,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這么多親人,想必與死者沾一點親故關系的人都來了。人多勢眾。人多事多。人多事亂。走道上鬧哄哄的,院子里哭聲連成一片,也沒人去做安慰工作。人武部的同志都文縐縐的,這種事情也許從沒有遇到過,遇到了就六神無主,人影東竄西竄,就不知道從何下手。剛才我回來時,院門都還敞開著,圍觀的人攏了一圈又一圈。相比,我畢竟是打過仗,這種場面經受過,心里亂是亂,但還沉得住氣,沒有亂了套。我當即吩咐哨兵關上院門——按說,這種情況院門早該關閉。
從死者身邊站起來,我心里已經想好,必須先發(fā)制人,把這么多人遣散,否則事情只會越來越亂,越鬧越大。我看過死者填的表,知道她父親是村長,當然也是黨員。所以,我先找到她父親,軟中有硬地對他說了兩層意思:
一、作為一個黨員,他把女兒尸體抬出來的做法是錯誤的,但心情可以理解,所以也可以諒解。
二、出了事是要解決事情,不是要生出更多的是非,但這么多人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要想解決事情,除了死者家人可以留下外,其余人必須馬上離開,否則以聚眾鬧事看待,我馬上通知公安來人處理。
最后,我指著人武部長辦公室的窗戶對他說:我這就去辦公室等你來談事,但這么多人不走,我是不會讓你進辦公室的。說完,我掉頭就走,根本不給他申辯機會。有人叫嚷起來,說不能讓我走,但沒人敢上前來阻攔。我相信,我的鎮(zhèn)靜和威嚴在一身戎裝的烘托下,一定上升到了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度,他們囂張的氣焰已經被我放大的威嚴壓制下去。等我進了樓,走進辦公室,我從窗戶里看到,死者父親已經在勸導那些人走。我心里松了一口氣。
約摸十分鐘后,人陸續(xù)離去,只剩下五個人,都是死者直系親屬:父親,母親,哥哥,妹妹,弟弟。弟弟才十來歲,還不懂事,對軍營的好奇心沖淡了悲傷,目光老是在身邊來來去去的領章帽徽上游走。父親、母親、哥哥撮在花臺邊,交頭接耳,也許是在為即將舉行的談判出謀劃策。只有剛剛初中畢業(yè)的妹妹,一身青澀少女的模樣,杵在空地中央,身子哆嗦著,在嚶嚶地泣哭,像被死者遺棄的孤兒。她孤立無援悲傷的樣子讓我心痛,仿佛看見了死者臨死前的孤苦。我從辦公室出來,首先走到妹妹身邊,卻沒有安慰她,而是吩咐她,去把弟弟看管好。這是我的心計,直接安慰起不了作用的,甚至還可能引火燒身,下給她一個任務,讓她迅速加入大人行列,也許能平息她此刻失控的情緒。然后,我公事公辦地邀請三位大人跟我走,有話去辦公室談。
剛進樓道,父親發(fā)現(xiàn)女兒的尸體不見了,以為我們在搞陰謀詭計,勃然大怒。我向他解釋,把死者丟棄在地上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所以我們才把她移進屋子里,并帶他們去看。屋子是人武部的活動室,有一臺乒乓球桌,死者現(xiàn)在就躺在乒乓球桌上,我們還給她枕了枕頭,蓋了白床單。這樣看起來死者才像個死者,而不像剛才,像個炸彈似的丟在地上,誰看了都心驚肉跳的。屋子里有一長排靠背木椅,是打球的人休息坐的。父親不知是累了,還是怕我們私藏尸體,不愿意離開尸體,進屋就坐在椅子上,說有事在這兒談。說著,掏出煙來抽,一副牛拉不動的樣子。這樣,最后我們只好搬來凳子,坐在死者身邊,如果死者有靈,我們談什么想必她是都聽到的。
以為是一場惡戰(zhàn),但事實上還是比較平和的,幾乎沒什么火星子,雙方都拿出足夠的理智和道德。父親其實不是個刁蠻的人,只是架勢有些難看,真坐下來后還是盡量克制自己情緒,有甚說甚,說明他確實是來談事論理。他表示,他扛著尸體上門,一不是來詐錢,二不是想釁事,來這么多人,也不是他喊的,都是跟來的,也許因為他是村長的緣故吧。他說,女兒死了,這是她的命,怪不得我們,要怪應該怪他——“是我把女兒逼死的!”他確實是這么說的,原話如此。這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簡直讓我感動并欽佩。他說,昨天下午人武部的同志把女兒給他送回來,白紙黑字地告訴他女兒犯了什么事后,他羞愧得簡直要鉆地,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家人的衣服都給扒了。他不知道說什么好,也不想說什么,只想打死這個“畜生”。他這么想著,上去就給女兒一個大巴掌。
后來,當時在場的人武部同志告訴我,那個巴掌打得比拳頭還重,女兒當場悶倒在地,滿嘴的血,半張臉看著就腫了。但父親還是不罷手,沖上去要用腳踢她,幸虧人武部同志及時上前抱住他。人武部的同志說,他們正因為覺得這父親火氣太大,臨走前專門留下話,警告他不能再打女兒,否則以后這村里的兵一個不招了。這當然是威脅,可見當時父親的樣子有多可怕。
父親說,人武部的同志走掉后,他確實沒有再打女兒,但他要求女兒必須說出事情真相:是哪只“野狗”睡了她。他先后盤問三次,每一次女兒都申明沒有,她是被冤枉的。但父親不相信。父親認為,部隊上的醫(yī)院那么高級,那么高水平的軍醫(yī)和設備,怎么會出錯?“我認為錯的肯定是我女兒,”父親說,“她怕說出事情真相,連她和那男的都要遭殃,所以才死活不說?!迸畠翰徽f,父親氣上加氣,火上澆油,打人的手舉了又舉,只是想到人武部同志留下的話,前兩次都忍住了,第三次卻已忍無可忍。當時一家人剛吃過夜飯,桌上的碗筷還沒有收完,父親抓起一只碗朝她擲過去。女兒躲開了,跑掉了,父親又操起一根抬水杠,追著要打,嘴里嚷著要打死她。開始女兒還逃,從灶屋逃到堂屋,從堂屋逃到豬圈,又從豬圈逃回堂屋;前面逃,后面追,鬧得雞飛狗跳,家什紛紛倒地。
跑回到堂屋時,女兒摔了一跤,索性不逃了,坐在地上,等著父親追上來打她。抬水扛是老毛竹做的,比父親的手臂還要粗,又堅硬,一家伙打下去,要出人命的。眼看著父親高高揚起的抬水扛,母親沖上去,擋在女兒面前,對父親吼:“要死人的!”父親說:“我就是要打死這畜生!”母親奮力奪下抬水扛,把女兒亮出來,說:“你打吧,打死她你去給她挖墳墓葬她。”父親當時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上前對著女兒一陣拳打腳踢,一邊高喊著“打死你這畜生”!母親回憶說:“哪有這樣打人的,真正是往死里打啊,我當時都嚇死了,沖上去抱住這個瘋子,一邊叫女兒快跑?!迸畠号榔鹕?,卻沒有跑,反而揚起一張血臉朝父親迎上來,用一種誰也想不到的平靜的語調,勸父親不要打她,說她自己會去死的,不用他打。她的冷靜讓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父親說,當時他丟下一句話就上樓去睡覺了。他丟下的話是這樣說的:你要么報出那條狗的名,要么就死給我看?!?/p>
女兒說:那我只有去死。父親說:那你就去死吧!
父親說,他這句話說了好幾遍,上樓的時候說了,上完樓梯的時候又說了,后來他睡覺時聽到女兒在樓下嗚嗚地哭,哭得他心煩,他又爬起床來說。父親誠懇地承認,他女兒完全是被他逼死的,所以他不會來找部隊償命,要償命的是他。但在他死之前,他要弄清楚,女兒到底有沒有跟人睡過覺。父親說,他現(xiàn)在認為女兒一定是沒有跟人睡過覺。說到這里時,父親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拿出一張紙,說是女兒死前留的遺言。我拿過來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話:爹,我是冤枉的,我死了,你要找部隊證明,我是冤枉的。
父親說,其實,他上樓后就在想這個問題,覺得女兒這樣死活不認會不會真的受了冤枉,因為他這個女兒“就像一只小綿羊一樣”,性格內向,懦弱,自小到大對父母親的話都言聽計從,不是那種犟頭犟腦的人。父親說:“如果真要有什么秘事,再怎么不可告人,我這樣打罵她也藏不住了,該坦白了。”母親說:“老東西上樓后,我去找女兒談過,當時我發(fā)現(xiàn)女兒已經被他爹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得神志不清,尿都嚇出來了?!笨删瓦@樣她還是一口咬定,她沒有跟“任何畜生”睡過覺。她不停地說沒有、沒有,問什么都回答沒有,跟個傻子似的。母親申訴道:“我了解女兒,就是給她十個膽她都不敢做這種下流事,如果一定要說做了,那一定是鬼做的,連她自己都是不知道的。”
母親看上去畏畏縮縮的,但說起話來口齒伶俐,透露出比父親還堅定的口氣。然后父親又接著說,昨天晚上她母親同他這么說了后,他越發(fā)懷疑女兒有可能受了冤枉,所以本來打算今天來找部隊反映情況的,想不到女兒說死就死了。說到這里,父親痛哭起來,一邊臭罵自己害死了女兒,一邊上前抱住女兒的尸體,又喊又叫:“女兒,女兒,是爹害死了你,爹今天給你申冤來了,部隊說你哪里有問題,今天爹就要求他們在哪里重新做檢查……”
他說的意思是要驗尸!
誰也沒想到,家屬會提這個要求。這個要求不是無理,而是無知。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嘛,分明是要把“私底下的齷齪事”招搖一番嘛。我們誠心實意地勸他們不要這樣,這對死者是大不尊重,對活人也沒好處??筛赣H、母親,包括哥哥,沒一人聽勸的。他們似乎認定女兒不會齷齪過,堅決要求我們請醫(yī)生重新檢查。我不知該說什么,可我?guī)缀醺野俜种倏隙?,他們的要求毫無意義,重新做檢查,結果只會叫他們更加難堪,更加臭名遠走。事實上,一般人都知道,處女膜破不破對一個專職婦科醫(yī)生來說,就像黑白分明一樣分明,醫(yī)生要弄錯的可能性幾乎是沒有的。
話說回來,不是說處女膜破的人就一定跟人睡過覺,當然一般是這樣的,但也不排除個別特殊情況。在越南時,我遇到過一個情況,有個小姑娘搭我們的車,后來車被敵人炸彈擊中,小姑娘從車斗里飛出去,甩在地上,她看自己身上血流不止,以為是中了彈片,嚇得哇哇直叫。我們抱著她去找醫(yī)生搶救,醫(yī)生檢查了說,她沒事,只是那玩意兒破了。這也使我想到,部隊對死者的這種認定不是完全科學的。換句話說,死者有沒有跟人睡過覺,我不好絕對說,但醫(yī)生絕對是不會弄錯的,因為這“像黑白分明一樣分明”。我知道,只要我把這道理如實講了,他們也許會放棄打算,但我又怎么能說?這樣一說,到時他們拿我的說法來跟我論理,我豈不自找麻煩?所以,我沒這么說,只是找了一些其他道理來說。但那些道理他們聽不進去,他們無不堅決要求驗尸檢查,其理由和條件完全是無法拒絕的。
父親說,只要檢查確定他女兒有那個問題,什么時候出結果,什么時候他就扛起女兒走人,不會在這里多說一句話,多待一分鐘,多提半個要求。
母親說,她女兒用性命來換這個要求,我們要不答應,她只有死在這里。
哥哥說,如果這樣,他就扛著兩具尸體上北京去,找毛主席去!
父親又說,如果這樣,他也要死在這里,因為背著黑鍋活還不如死。
哥哥又說,如果這樣,他就扛著三具尸體去北京天安門找毛主席……
話說到這份上,說什么都沒用了。我很生氣,也很悲哀。我覺得女兒當兵不成,又死了,對他們來說已是雙倍的不幸,我從內心的內心里同情他們,希望能幫他們減輕一點痛苦。我甚至已經暗自下了決定,要給他們雙倍的喪事費,并親自參加葬禮,盡可能地讓周邊鄰居不要歧視他們。但是,他們似乎更想用這種“丟人現(xiàn)眼的方式”來挽回尊嚴,你想阻止都阻止不了。
沒辦法,我跟人武部長商量后,決定答應他們要求,并決定速戰(zhàn)速決,當即派出車輛去縣醫(yī)院聯(lián)系、接人。中午前,醫(yī)生扛著“紅十字”醫(yī)務箱來了,一老一壯,兩位婦女。兩位在活動室里待了不足五分鐘,出來交給我們一頁簽過名的鑒定:死者的處女膜完好無損。
像在戰(zhàn)場上遭遇了伏擊!
我馬上到郵局,掛長話,給部隊作匯報。電話是打給我的直接領導參謀長的,參謀長問清情況,訓斥我,說醫(yī)生是他們人武部喊來的,我們怎么能信?一句話點醒了我。是啊,在這件事上我們是不能完全聽信當?shù)厝宋洳康模驗檫@中間有個責任認定的利害關系,照現(xiàn)在“完好無損”的話說,他們就沒責任了,否則責任全在他們頭上——他們給我們輸送了道德敗壞分子,破鞋!參謀長要求我下午去杭州,請省軍區(qū)協(xié)助派出軍醫(yī)來重新檢查。掛電話前,他又改變主意,說聯(lián)系軍醫(yī)的事由他來負責,我只要在原地等著即可。
第二天上午,省軍區(qū)派出的軍醫(yī)如期而來,也是兩位,也是專職的婦科醫(yī)生。她們像昨天兩位同行一樣肅穆地走進活動室,又像昨天兩位同行一樣很快地檢查完畢,給出的檢定報告幾乎和昨天兩位同行連措辭都差不多:死者處女膜完好。
遠方的參謀長聞訊,立刻出發(fā),以最快的速度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參謀長還帶來了我們自己的軍醫(yī),就是曾經診斷死者為“破鞋”的那位軍醫(yī):一個人高馬大的膠東人。她是軍區(qū)某部長的夫人,為人有點傲慢,但這次見面,我明顯覺得她臉上有種誠惶誠恐的神色。而等她從活動室出來時,這種惶恐的神色完全變成了驚恐。事實上,她在里面的時間還沒有一分鐘,我們以為她是忘記拿什么器具了,出來后還會再進去,結果她緊急地把參謀長和我拉進另一間辦公室里,驚慌失措地說,錯了!我們問什么錯了,她說人錯了。
原來,她才掀開床單,只是看了一眼外部,就覺得不對頭。她說,人的每個手指頭都是不一樣的,那地方也是各人有別的,她看死者那地方的樣子和她記憶中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所以警覺地去看死者的臉,一看傻掉了,不是同一人!她說,雖然那天檢查的人很多(22人),但查出問題的只有1人(幾年來都只有1人),所以她不會不認識她,就是死了照樣認識。當然,這還用說嗎?她連那人下面的樣子都記住了,更不要說臉孔長相。那么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軍醫(yī)認為是對方把人換掉了,目的是想敲詐我們。這我敢肯定不可能,雖然死者和生前判若兩人,但系同一人的證據(jù)昭然若揭,比如她耳朵上的小耳朵,脖頸上的大紅痣,入伍后才剪的齊耳短發(fā),等等。再說,誰愿意以死來冒充一個人?我和參謀長都斷定錯誤肯定出在我們這邊,是我們把人弄錯了,張冠李戴了。
3
后來,聽軍醫(yī)說起當時體檢的情況,我們就明白問題出在哪里。軍醫(yī)說,因為這種體檢有問題的人極少,她個人在幾年中也僅發(fā)現(xiàn)“她”一例,所以體檢時醫(yī)生總是圖省事,先把各人的表收上來,放在一邊,然后喊人進來。所謂喊也不是指名道姓的喊,只是讓護士安排一個個人依次進來,她依次一人人檢查,只要沒發(fā)現(xiàn)問題,她連話都懶得說,屁股一拍等于喊走人了。這邊出去一個,外邊進來一個,就這樣“流水作業(yè)”。如果大家都沒問題,很簡單,她只要將所有表都蓋個“正?!钡恼?,簽上名就完事。
如果遇到有問題的人,比如那天她檢查到“她”時發(fā)現(xiàn)有問題,她才作“個別對待”,認真地問一些該問的,姓名,年齡,有無性史等。軍醫(yī)說,當時“她”對她問的都一一作了答,姓名,年齡,包括“沒談過男朋友”,都是“她”原話。有了“她”的名字,軍醫(yī)說,就不會搞混淆,等檢查完所有人后,她單獨把“她”的表找出來,寫上意見,是這樣寫的:據(jù)本人述,未交過男朋友,但檢查發(fā)現(xiàn)處女膜破裂,屬極不正常的情況,建議組織上慎重對待。至于其余人的表,都是護士先蓋上“正?!钡恼拢鳛檐娽t(yī)只需簽名而已。
說真的,軍醫(yī)說的“流水作業(yè)”的體檢法,在醫(yī)院是很常見的,像照X光、做心電圖都是這樣的。不過據(jù)我所知,最后填表時本人是在場的,在填表、交表過程中,軍醫(yī)應該有印象,“她”的表是不是真正交給“她”的。軍醫(yī)說,因為“這項”檢查帶有一定隱私性,所以醫(yī)院在安排體檢程序時,歷來把這項檢查放在最后,這樣這邊的體檢完了,等于所有體檢內容都完了,所以也無需將表交還本人,而是由她們直接交給醫(yī)院相關領導。我問軍醫(yī),還記不記得“她”當時報的名字。軍醫(yī)說怎么會不記得,一輩子就遇到她一個人,當然記得,叫×××。
這名字就是死者的名字!
謎底已經揭曉。我想,事情肯定是這樣的:“她”看軍醫(yī)查出情況后,故意報了死者的名字,從而造成軍醫(yī)在填表時“張冠李戴”?,F(xiàn)在,我們所有天真或虛妄的想法無疑都應該全部收起,想想到底該怎么來平息這起人命冤案才是當務之急。
怎么平息,當然要看死者家人打算怎么鬧騰。應該說,基本上沒鬧騰什么,他們只提出兩個并不過分的要求:一個是負責承擔死者的喪葬費,二個是希望部隊帶走死者妹妹,讓她替死者去繼承當兵的光榮。參謀長甚至沒有向部隊請示,就私自應允了對方要求。我原以為死者有兩個妹妹,我見過的那個是小妹,事后才知道,死者只有那么一個妹妹,實足年齡才15歲,還沒資格當兵。我們建議等夠年齡后再來帶她走,對方卻死活不從,也許是怕我們過后反悔吧。我們無法說服他們,參謀長只好安排我留下來替妹妹辦理復雜的入伍手續(xù),所謂復雜就是要請當?shù)毓才浜?,篡改戶口本。這是需要時間的,參謀長和軍醫(yī)等不得,準備先走。
走之前,參謀長要求我盡快歸隊,因為我可能還要往這邊“跑一趟”。我知道他說的意思,我想豈止是可能,是肯定的,用軍醫(yī)的話說,即使把“她”槍斃都夠罪!也許吧,“她”事實上間接地犯有人命案,這樣的人退回原籍算是便宜“她”了。不過,這話由軍醫(yī)說出來,我總覺得刺耳。我從來都沒喜歡過這個傲慢的部長太太,此刻似乎反感到了極點。我在想,當初她為什么不同情“她”一下,同情了,把事情蓋過去,不就什么都沒了。但現(xiàn)在幾乎什么都有了,死亡,悲劇,鬧劇,笑話,故事,謠言,傳聞……都有了,暫時沒有的,也可能接著會有。一波未平,一波即起,我心里有說不出的厭倦和恐懼。也正是這種情緒,促使我主動去參加了死者的葬禮。
因為參加葬禮,我至少多滯留了一天,到參謀長他們走后的第四天,才辦完死者妹妹的全部入伍手續(xù)。第五天上午,我?guī)е勒呙妹脝⒊虤w隊,至此我停留富陽的時間已超過一周,而愿望中的富春江之游還是在期待和想象中。這叫沒緣分,緣分不到,即使到了它身邊也是白到。
在回來的火車上,我與死者妹妹相對而坐,姊妹倆的長相和神情是那么相像,以至使我不時產生幻覺,以為這還是在去富陽的路上。那一路上也是這樣,我和死者相對而坐,但十七八小時中我們幾乎沒有說什么話,她像個犯人似的,一直畏縮著,連我的目光都不敢碰。曾經有一次,她懇求我告訴她犯了什么錯。按說這不是不可以告訴的,反正早遲她是要知道的。但完全一念之間,我對她打了個官腔:組織上會告訴你的。我說的組織上是當?shù)厝宋洳?,但其實人武部告訴和我告訴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對我她有申辯的機會,對人武部她怎么申辯?我的一念之間的一個官腔,事實上是讓她失去了一個申辯的機會。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一點告訴她,在火車上就告訴他,事情會不會變成另外的一個樣子?這個問題讓我感到非常累?,F(xiàn)在,我想起這些,心里依然感到非常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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