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弘治五年（公元1492年）二月，荊州城內(nèi)的百姓們交頭接耳，神色怪異地議論著一樁剛聽聞的噩耗：遼王府嫡長孫朱致樠“無疾而死”。大伙并沒有對這位小世孫的離世感到任何惋惜，反而異口同聲地給這件事下了一個定義：“惡念之報”。

遼王，是大明王朝分封在荊州的親王，位于整個府城政治生態(tài)的金字塔頂端。朱致樠（音mán）幼年夭折，肯定沒有做過壞事，百姓們又為何對他惡意如此之大呢？說起來還是這位小世孫的祖父、時任遼王朱恩鑙（音jī）犯了眾怒，這才讓大家對他的長孫恨屋及烏。

荊州古城

其實朱恩鑙可能自己也覺得有些無辜，明明是有人要謀殺親王，自己才會一時頭腦發(fā)熱。那么這場發(fā)生在明孝宗弘治年間的謀殺遼王案，究竟有些什么樣的曲折離奇呢？今天我們就來聊一聊。

都是沒錢惹的禍

朱恩鑙，遼靖王朱豪墭嫡次子，先封鎮(zhèn)國將軍，成化十三年（公元1477年）封為遼世子，成化十六年（公元1480年）襲封遼王。

明代的首封遼王朱植，是開國太祖朱元璋第十五子，原本的封國在遼東廣寧（今遼寧北鎮(zhèn)）。靖難戰(zhàn)爭時朱植站隊建文帝朱允炆，而篡位成功的燕王朱棣，自然會對這個弟弟展開報復。遼王被削去三護衛(wèi)，封國由廣寧改遷荊州，并在此郁郁而終。

遼簡王朱植墓園

在朱棣的永樂朝，朱植的歲祿只有一千石，和《皇明祖訓》中所載親王歲祿一萬石相差懸殊。直到仁宗朱高熾和英宗朱祁鎮(zhèn)的繼位，遼王歲祿才增加到三千石。相比較之下，遼藩宗室的日子更難過，因為親王、郡王的歲祿可以“府內(nèi)自收”，而普通宗室的歲祿只能“于官倉支給”。

這里面有什么區(qū)別呢？王府自己去收，一來可以保證都是新米，二來可以不用看地方官員的臉色。到了明代中期，宗室歲祿已經(jīng)成為了朝廷方面一個巨大的財政包袱，地方官也是能拖就拖。宗室們雖然屢屢請求效仿親王、郡王，卻總是被駁回。

己丑，遼府輔國將軍豪堥，奉國中尉豪坲、豪?各奏祿米于官倉支給不便，乞與民兌支。事下戶部，以為無例難從。上是之。—《明憲宗實錄卷五十》

• 中低級宗室的掙扎

上津縣主儀賓袁鏞，松滋王府鎮(zhèn)國將軍朱恩鑡、朱恩錍、朱恩（釒倉），長陽王府鎮(zhèn)國將軍朱恩鍝、朱恩?，遠安王府奉國中尉朱恩（釒危）、朱恩錬、朱恩鋼、朱豪坲，本次謀殺遼王案的主犯和從犯。

謀殺遼王案涉案宗室世系圖

首封松滋王朱貴烆，朱植第八子，正統(tǒng)七年（公元1442年）去世，謚曰安惠。時任松滋王朱豪垔，松滋安惠王嫡長子。而朱恩鑡等三人，分別是朱豪垔的第三子、第四子和第五子。至于上津縣主，則是朱豪垔的妹妹，所以儀賓袁鏞是朱恩鑡等人的姑父。

首封長陽王朱貴烚，朱植次子，永樂二十二年（公元1424年）進封遼王，正統(tǒng)四年（公元1439年）削爵廢為庶人，正統(tǒng)十三年（公元1448年）去世。時任長陽王朱豪?，遼庶人朱貴烚嫡長子，天順元年（公元1457年）封為輔國將軍，成化十二年（公元1476年）復爵長陽王。朱恩鍝，朱豪?嫡次子。

首封遠安王朱貴爕，朱植第三子，永樂二十二年（公元1424年）削爵廢為庶人，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去世。天順元年（公元1457年）明英宗施恩宗室，朱貴爕嫡長子朱豪堥封輔國將軍，包括朱豪坲在內(nèi)的其余諸子封奉國中尉。

明代親王府大門

我們前面提過，遼藩中下級宗室的日子，還是比較苦的。哪怕上津縣主是郡王的妹妹，也因為“府中艱難”，婚禮都辦得極為勉強。為了改善生活，朱恩鑡等人仗著自己近枝宗室的身份，強行闖入荊州府庫支取歲祿。

雖然地方官拿這幫人沒辦法，但是朱恩鑙作為本府親王，有權對宗室進行約束。然而朱恩鑙襲封之后，曾經(jīng)挾私報復過長陽王府寧福縣主，宗室們對他的觀感本就不好，于是準備向朝廷“抵奏”遼王，也就是告狀。未曾想朱恩鑙棋高一著，率先揭發(fā)此事，從而惹來了朝廷對朱恩鑡等人降敕斥責，雙方矛盾惡化。

鋌而走險殺親王

不能按時領到歲祿怎么辦？這時候袁鏞給幾個內(nèi)侄出了個主意，讓他們扯松滋王府的虎皮做大旗，召集荊州城內(nèi)的惡少去搶奪“軍民商賈之利”。眼看著這一招很有效，于是長陽王府、遠安王府的那些落魄宗室也紛紛跟上，一時間荊州城內(nèi)亂作一團。

荊州古城

有了三家郡王府作為后盾，惡少們更是肆無忌憚，搶錢的同時還“棰死平人”。甚至還有人走投無路，不得不自縊而死。事情爆出來以后，當朝皇帝明孝宗朱祐樘很生氣，讓遼王朱恩鑙出手拘捕朱恩鑡等人，并且對袁鏞展開立案調查。

上惡其不道，命鎮(zhèn)守湖廣左監(jiān)丞劉雅密啟遼王，拘恩鑡等幽之。其所集兇徒即遣人往捕。并袁鏞等皆問擬明白以聞，不許疎漏。—《明孝宗實錄卷五十六》

對于這一次遼藩宗室的所作所為，朝廷的定義是“同惡相濟，人情騷然”，所以讓遼王將朱恩鑡等人“隔別嚴禁”，并且時刻派人巡邏，不許他們外出。

孝宗朱祐樘劇照

沒了額外收入，歲祿又被拖欠，現(xiàn)在還慘遭禁足，三家郡王府的宗室們怨氣沖天，一致認為是朱恩鑙在背后搗鬼。既然你不讓我們好過，那咱們干脆就把你干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怕誰？

說干就干，大家私下串聯(lián)，召集了一百多人，準備謀殺遼王。從這個人數(shù)來看，袁鏞、朱恩鑡等人是打算明火執(zhí)仗闖入王府殺人。我們前文說過，遼王的三護衛(wèi)早已被朝廷削除，王府內(nèi)最多不過三百名校尉，是否有戰(zhàn)斗力還不好說。如果這一百多人都是精壯漢子，只怕朱恩鑙真的性命堪憂。

然而畢竟人多口雜，這么多人想要保守秘密，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朱恩鑙很快就收到了線報，而且反應迅速，立刻上報朝廷。明孝宗大怒，對遼藩宗室的行為定了調，準備嚴辦。

上曰：“恩鑡等不遵祖訓，招集兇徒。恣肆為惡，戕虐軍民。又屢犯不悛，罪難輕貸。”—《明孝宗實錄卷六十》

孝宗朱祐樘劇照

最終處理結果如下：

松滋王府鎮(zhèn)國將軍朱恩鑡、朱恩錍、朱恩（釒倉）削爵廢為庶人，連家屬一起送鳳陽高墻監(jiān)禁。

遠安王府奉國中尉朱恩（釒危）、朱恩錬、朱恩鋼、朱豪坲“姑宥之”，革去冠服歲祿閑住。

長陽王府鎮(zhèn)國將軍朱恩鍝、朱恩?革歲祿三之二。

儀賓袁鏞發(fā)遼東三萬衛(wèi)充軍。其余為惡者一百二十八人，連家屬一起發(fā)延綏、寧夏、甘肅等地永遠充軍，而且還有一條：“杖而遣之”。

明代親王府復原圖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遼王殿下可能是覺得判決太輕，咽不下這口氣，竟然暗地里讓人在那一百二十八人被執(zhí)行杖刑之時下死手，結果一下子活活打死了八十多人。回到本文開頭，這樁慘案發(fā)生后沒幾天，朱恩鑙長孫朱致樠就突然夭折，才會被荊州老百姓認為是遼王本人作惡，報應到了后輩頭上。

• 涉案宗室結局

弘治八年（公元1495年）七月，遼王朱恩鑙去世，終年四十四歲，謚曰惠。據(jù)記載，這位遼惠王是“疽發(fā)背而薨”，史書由此還給了一句評語：“世之陰險害人者亦可以鑒云”。

奉國中尉朱豪坲，弘治十六年（公元1503年）復全祿。鎮(zhèn)國將軍朱恩?，弘治十七年（公元1504年）復全祿。奉國中尉朱恩鋼，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復半祿。

丙午，給遼府奉國中尉恩鋼祿米一半。先是恩鋼犯罪，革冠帶祿米二十余年。至是其母安人李氏奏稱年老，子母凍餒。上憐而復之。—《明武宗實錄卷七十六》

世宗朱厚熜劇照

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閏四月，革職奉國中尉朱恩（釒危）次女潛逃出荊州，千里迢迢趕到京師告御狀，稱自己和姐姐都是父親在革職前所生，按理應當享受朝廷賜婚的待遇。但是遼王府長史挾私報復，以至于拖延至今。從時間上看，此時距離謀害遼王案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一年，姐妹二人在古時候確實算是高齡剩女，難怪要冒著風險來京師告狀。

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六月，鳳陽高墻已故庶人朱恩錍、朱恩（釒倉）的家屬，已經(jīng)依然在世的朱恩鑡及其家屬，被明世宗朱厚熜開恩放回荊州，交給遼王府隨住，其口糧、布花、婚配等項給如高墻例。

結語：發(fā)生在弘治年間的這場離奇的謀殺遼王案，說白了就是底層宗室一次絕望的反抗。雖然他們在面對老百姓的時候很強勢，可以巧取豪奪，但歸根結底在面對更強勢的本府親王、郡王，乃至地方官之時，自身的利益無法保障。

朱元璋制定《皇明祖訓》的時候，并沒有禁止宗室出仕：“其有文武才能堪任用者，宗人府具以名聞，考驗升轉如常選法”。但是朱棣靖難以后收緊了藩王們頭上的緊箍咒，此后的大明宗室慢慢變成了朝廷的吉祥物。親王、郡王還好一些，底層宗室甚至還有淪落到去當車夫的。

當絕望累積到一定程度，自然會伴隨著暴力。像謀殺遼王案這樣的亂象，不是第一起，更不會是最后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