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位學生是臺南應用科技大學的教授,她非常好學,沒有包袱,只有滿滿的求知欲,她用一種很特殊的手法畫水彩,我很喜歡。為了學生,她付出了許多心力,也會介紹她的學生到我的臺南畫室上課。
她對我提出了一個請求,希望我能到她的學校教解剖及素描。我還有時間可以再到別的地方去教學?!但看到她為了學生如此付出,我愿意試試看。
鐘敦浩作品
和美術系主任談過之后,我的條件得正視一下,否則真的無法接受邀請。我沒有教師證、我的時間只能利用星期五上完高雄的課后,回臺北之前的時間去臺南上課,目前只能確定能上一個學期,器材要添購……洋洋灑灑列出一堆,校務都一一幫忙解決了。課程一開,到選課時間結束之前,人數已經高達一百六十多人!
來吧!累死我吧!有一堂課請了三個模特兒,每一組模特兒前都擠滿了學生,還有很多報不上的學生家長來抗議,但實在是擠不下了啊!于是我發展出一種新的上課方式:先在每一組示范,三組輪完后,我會再到一些比較特殊的角度做個別示范,再看看有沒有同學有仍然不懂或是有明顯問題的地方,再做個別示范,如此一趟下來,幾乎每個人都可以照顧到,但也精疲力盡。
每周五下午一點到五點就是我和這一百六十多人打仗的時候,如果臺南和高雄畫室有課的話,我都是開車。學校課程結束后,趕緊上高速公路,我怕愈耽擱愈累。有時真的撐不住了,會到休息站內睡一下,但睡著睡著會突然嚇醒,我以為自己還在開車!到了期末要打成績時,我挑選兩張平均值以上的作品,讓學生去判斷自己的作品是高于或是低于平均值,大部分的同學都能理性及客觀地審視自己的作品,有部分會不太有自信,我也會拉高她們的分數并且說明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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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好壞,我相信,在信任學生的前提下,告訴他們缺點,但其實重點是要讓他們了解到自己真正的需求,另外,一定要敢于說出自己的優點,將來才有能力獨立作業。
學畫畫的小孩是不是比學音樂的更不容易被家人接受?我在俄羅斯有個數面之緣的臺灣留學生做了一個藝術排名,他自己是學音樂的,他把繪畫、舞蹈排在音樂的后面……這是什么排名!
有人可以同時秀出自大及自卑的上限!但的確,如果有學生家長愿意接受自己的小孩畫畫,甚至成為畫家,我認為這是極為難得的。誰讓我們東方人的教育向來以實用為導向呢!
有個女學生跟我蠻久,有些能力,但還不夠好,欣慰的是,她的父母很愿意支持她走這條路,每次只要她的父親打電話來,我們之間的話題都是圍繞在她女兒的學習狀態。真是個幸運兒!我的祖父母及父親早年并不是特別贊成我畫畫,我的母親是老師,她獨排眾議,支持我的興趣,而這位父親亦然。
某天,女孩的家人來訪,我和這位父親總算是見到面了,想必是有要事吧。一開始相談甚歡,怎知后面變了調,這位父親想要在他女兒大學畢業后繼續深造,目標是大陸的美術學院,但方式我不太認同,細節不多說。我認為她還需要在基本功及創作能力上下功夫,我們愈來愈不在同樣的基準點上看同一件事,最后不歡而散。
唉……我真的不想把事情弄僵,無奈個性使然,的確得罪了不少人。我從不給學生在我旁邊有耳語的機會,所有謠言到我這里到此為止,但我無法約束別人的嘴,斷章取義的說詞,讓很多老師誤會我,現在看來也真的不太重要了,我更能專注繪畫,不用在乎別人怎么說。
鐘敦浩作品
過了一陣子,這位父親又打電話來,他不再提起之前的不愉快,直接說明來意:他希望我能和他的女兒在廣州辦一個展覽。抬轎的意味濃厚,但是也沒有人認識我啊!父母親對孩子的關心永遠超越對自己的,果然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整件事沒有誰對誰錯,完全是不同立場造成的差異。
但是,我大膽地提出了一個條件:要讓畫室的其他同學一起參加,也給其他同學有個機會,學生的父親答應了。原來對方是官方辦的出版機構,負責人李先生很熱心,包辦所有的展覽事務,住宿、吃住、裝裱……展覽空間在廣州市越秀區的圖書館展覽廳,一共有十余人參加,也算是讓學生走出象牙塔的第一步。
展覽是成功的,女學生現在已沒有在畫室學畫,不知道現在如何?是否已經考上了理想中的學校?其實畫家的學歷不是最重要的,能夠畫出打動人心的作品才是真的!希望她能腳踏實地地努力,不要辜負父母的期望。
中國著名雕塑家潘鶴(前排)
某個周末的早上,我正在上課,接到一通電話,是我去俄羅斯前在我畫室上課的一位女學生打來的。她年紀和我差不多大,是一個很好學的女孩子。她想要見我,算算時間,也有11年沒見了,我也想知道她這段時間過得如何,便約了下周日在畫室碰面。
約定的時間到了,她打電話來說自己在樓下,讓我下去,我覺得有點奇怪,為什么她不直接上樓來呢?下了樓,我驚訝地見到她坐在輪椅上,一位外籍看護在旁照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好好的一個女孩子要坐著輪椅?難怪她上不了樓,因為我畫室沒有電梯!我發現她自頸部以下都不能動了,有部分手指可以控制輪椅的方向,但基本上,只剩下頭部有行動能力。
她說四年前,也就是我從俄羅斯回來的同一年,她在公司上班時遭遇了電梯墜落事故,從一層掉到了地下二層,從此以后,她的人生便成為如此模樣。通過四年的辛苦復健,手指勉強能動,而在能夠用如此小范圍的運動模式之后,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畫畫!
她請看護拿出一本水彩本,讓看護打開給我展示,里面是檸檬及柳橙的水彩練習,是她用嘴巴咬著筆,一筆一劃,花了四個小時卻只能勉強畫出來一顆水果,而這一頁,區區七顆水果,她畫了整整一個星期!她特地把水彩本帶來請我指教,但我如何能指導她!我自己都做不到!
鐘敦浩作品
樓上學生正畫著速寫,其中也有些人或許專心度不足,松懈的心情偶有發生,我將這位“畫家”的作品拿了上去。對我來說,她才是位令人尊敬的畫家。學生知道后都紅了眼眶,也開始嚴肅地看待課程的練習。
這位女孩和我借了本水彩畫冊,她想要再努力練習。她偶爾也會請人開車到郊外寫生!我有沒有聽錯?寫生?我一直反對畫照片,她是唯一一個我建議畫照片的人,她卻反過來說:“這樣子的話,作品不是沒有意義了嗎?”她一共來了兩次,第二次真的帶著寫生的水彩畫來了。
近這些年沒有了她的信息,她說過,自己的狀況會愈來愈糟,我不敢猜測她的近況,只希望她一切都好。畫冊還沒還,但那可能是她的精神依靠,我希望她留著,等到來日能再打電話給我,要我再看看和研討。
我看過不少有才華的年輕藝術家在各地舉辦展覽,其中也有些人在我畫室學習。有些人會拿著畫照片或是抄畫冊的作品請我評論,這類作品我一概不看,我沒有辦法接受這類作品,我也厭惡有能力卻不努力的人!請原諒我這么想,這些為了自己熱愛的東西而努力奮斗的斗士激勵了我!
或許你們有人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完全可以體諒,但同時,我也想分享一下自己周遭的人和事物。這個世界太多虛偽的東西,唯有在逆境中,才能展現自己的價值,我們都不希望不好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請務必珍惜自己的生命及天賦,別浪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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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生的腳步不曾停下,我們的足跡愈走愈寬廣,心胸、眼界、思想也隨之提升。
這年暑假,我打算走一個大的路線:去云南!和上海的同學一起規劃行程,最終決定好路線:從昆明出發,一路往石林、元陽、虎跳峽、土林、洱海、大理、麗江、香格里拉,為期半個月,參加的人數多達四十余人!
考慮到人數多,時間長,我先請了上海的同學代訂畫布,郵寄到昆明機場,再由當地游覽公司代收。
等到了當地,滿滿的行李、畫具塞滿了游覽巴士。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寫生地點出發。第一站來到石林,石林位于彝族自治縣,離昆明約120公里,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園里“石樹”參天。我們坐著電瓶車,在沒有污染的環境里恣意地找尋可畫的角度,然后每個人各自下車步行至更為入眼的畫面進行作畫。
其中不乏有人抓住極隠密的林間構圖,畫出不同于他人目光所看到的石林小徑。我也找了一個大景,剛好此時有陽光自背后露臉,映襯著石林高眺的身形,在光的剪影下,呈現出高低起伏的節奏。是樓?是木?獨特的樣貌魅惑著我的眼……離開了園區,車窗外飄著細雨,厚厚的云層開了一個口,橘紅色的光芒照耀著孤獨的石柱,地上的紅土才是它的舞臺,無需買票入場,這里更有“天地一蒼茫”的悲壯感。
石柱旁,一位牧羊人趕著三、五只羊,找尋貧瘠紅土中的綠色小草,渺小身影是這巨石群中唯一會移動的物體,生命的力量卻同時存在著,在牧羊人身上,在巨石中,在羊里,在土里!不甘心美景稍縱即逝,將之留在畫布上,剩下的,只有在記憶深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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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們向元陽前進,這是我堅持要去畫的一處景點——元陽梯田。云南元陽哈尼梯田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歷史了,在秦漢時期就有梯田的記載,主要集中在廣西龍脊和云南哀牢山,其中,元陽梯田在2013年被列入世界遺產名單內。在行前,我就著迷于梯田的線條結構,不知道在夏季看不看得到。在這里,我打算停留兩三天,時間很短暫,卻影響了我未來的創作方向。
一行人驅車上山,沿路的風景讓我們更為期待即將看到的人類生命的杰作。山上云霧繚繞,氣候涼爽,在海拔近三千公尺的高度,云南的少數民族——哈尼人,在此生活了世世代代,他們在山上開墾,種植農作物,與山爭地,終于創造了一個全世界最巨大的藝術品,而且現在還在繼續成長!
到山上酒店的時候不算早了,得把握時間,我們隨即跳上游覽車前往梯田范圍。
車子繼續上行,不一會兒,大片的梯田景觀映入所有人的眼簾!大家驚訝地尖叫,贊嘆連連!此等美景真的不是每天都有。
但是,有點小小的遺憾,夏天的作物都已經長出一定高度了,與我想象的畫面有極大的反差,綠色作物是豐收的象征,但卻不符合我心中的藝術形象。不過,我仍然畫了兩張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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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當初堅持要畫梯田,被吸引的還是它的線性結構,這個抽象概念說明了景,卻也是抽象表現的重要因素。有個創作想法,一直縈繞在腦中揮之不去,只是這些不明確的創作形式還需要時間去思考,我暫時埋起這些種子在腦中,繼續后面的行程。
在土林、虎跳峽、洱海……都持續有著作品及感受應運而生,我們激情地與在這個世界上不同地方的人緊密地依附著,環境雖然是陌生的,但感受卻早已就成為我生命里的一部分,這是畫照片的人所感受不到的。
在元陽梯田有一個地方稱之為“老虎嘴”,地勢高峻,有些同學出現了高原反應,心臟無力負擔,只好留在原地寫生。其他同學下坡又上坡,畫著這個被稱之“老虎嘴”的景。為什么叫做老虎嘴呢?我并不特別的想知道,我怕認知上的知識會干擾了創作,我只單純地認為或許在春天,這里的水田種滿了油菜花,在黑色條紋底下有著黃色的皮毛,好似老虎斑紋的美麗。這個念頭決定了我回臺的創作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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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洱海畔,我們選了一間民宿,老板娘熱情地招待。我們在湖邊的樓頂,居高臨下,描繪著這云南第二大、中國第七大的內陸湖,它的面積約265.5平方公里,而日月潭只有約7.9平方公里。然而這樣的景其實不好處理,主要是繪畫的元素過于簡單。
一日下午,一位中年男子騎著單車,后面載著書,書是他自己寫的詩集,從北京一路來到了云南洱海。我很感動他的精神及書的內容,買了一本拜讀。往事歷歷在目,雖然沒有畫到什么大不了的作品,但這些小事累積充實了我的人生,而真正的藝術,我相信除了技術以外,沒有什么比這個更為重要了!
離開了洱海,我們往大理的方向前進,在這里畫了大理古城、市中心的高塔及當地的民俗蠟染。在離開大理準備前往麗江前,又跑了一趟白族的村莊。
從大理到麗江古城的路途不算短,大家真的都累了,但興致勃勃地分著從臺灣帶來的小點心,在休息站也會買些當地特產或水果分著吃。
到麗江已是傍晚了,我們的民宿選擇了在旁邊的束河古城,這里的觀光客沒有麗江那么多,經過那么多次的寫生下來,分房、check in的速度越來越快了。晚上,我們逛古城,吃當地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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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束河古城及麗江作畫。這時我發現,麗江的房屋密度太高,不適合畫較大尺寸的畫,無奈這次的畫布尺寸較大,約莫60х70左右,因此,我想捕追麗江的風辨會更合適。這件事我認為很重要,雖說沒有畫到麗江會感到有點可惜,但觀察并檢視自身構圖及當地特色更加重要,而沒能畫到的遺憾會成為我下一次再度光臨的最好理由。
這天晚上,有人提議要去香格里拉——傳說中的人間天堂,還有人為它寫歌!麗江其實離香格里拉并不遠,只是交通不便,我們前晚便找到兩個愿意載我們前往的面包車司機,由于海拔高,有些同學無法上去,因此兩部九人座的車便夠了。
第二天清晨四點便出發,途中經過瀾滄江,隨著海拔高度愈高,居民也愈來愈少,車子帶著我們一路飛馳上到了海拔3800多公尺,我們都可以感受到空氣逐漸稀薄。
在中午十二時左右抵達香格里拉下方不遠處的一個小村莊,在那邊,我吃了人生中第一次牦牛火鍋,肉質軟中帶脆,結實而不柴,沒有腥味只有著淡淡的清甜。
出了餐廳卻驚見隔壁的鄰居門口拴著一頭白色的牦牛!目測高度約有160公分,長度達兩公尺!堪稱“神獸”!此時“神獸”卻只能無奈被拴在這里供游客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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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上的松贊林寺,典型藏傳佛教建筑,是云南省最大的藏傳佛教建筑,也是藏區格魯教派最富盛名的寺廟。建于公元1679年,約康熙18年,僧侶有約900人。我們的車停在一旁,時間不多,只夠我們畫一張后就得出發返回麗江。
與其說這里很美,不如說這里是最接近人類最單純的靈魂的地方,玉龍雪山的神圣、宗教的支撐、物質最低限度的供應、人心的單純……這世上有不少如此的神圣之地,希望不要變成旅游景點,打擾了這片凈土。我們只寫生,帶走被此地凈化的作品,費時不長,但影響深遠!
回到麗江時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吃過飯后就早早回房,繼續收拾行李。因為行程已近尾聲,大家的身體變得很疲憊,但內心卻是平靜的。這半個月的寫生,榨出了大家的心與力,對我們的影響只有每個人自己心里知道,我很自豪自己可以做到這樣的程度。
上海的同學幫了非常大的忙,同學之間的互助,對繪畫的向心力,不畏艱難的從自己的舒適圈毅然投入,我除了感謝,更多的是感動!謝謝大家!
(未完待續)
作者:鐘敦浩
轉載:Art of Tun-Hao Chung
編輯: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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