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游戲里，主角和反派能有多少種關系？愛人、仇敵、路人、朋友、相愛相殺？有一款奇特的游戲，能顛覆以上所有答案。

《殺死公主》發售于去年10月，在Steam上，1.6萬評價有97%的好評率，且游戲介紹只有一句：“你的任務是殺死公主。不要相信她的謊言。”——遇到這種情況，說明這游戲絕不簡單。

官方譯名為《再見公主》

確實，這款截圖看著巨簡陋的游戲，藏著一段震撼的體驗。它曾被Kotaku、GameSpot和Destructoid等一堆媒體列入2023年最佳游戲榜單。

一年時間里，它都沒有官方漢化，就算如此，你依舊能在各種平臺，見到討論它的貼，有些人氣頗高。而現在，游戲的導剪版終于帶著漢化上線了，我們也終于可以來好好聊聊這個尤為特別的游戲。

《殺死公主》算是視覺小說，但形式非常新穎，你很難說它像誰，不過假如以后再出類似的游戲，人們很可能就會說，它很像《殺死公主》。

所以，這到底是一款怎樣的游戲呢？

注：涉及劇透。

CHAPTER 1：The Princess

最初，我聽說《殺死公主》很像《史丹利的寓言》，這也是一款個性的游戲，你控制主角時，一直有旁白在告訴你接下來該做什么。你可以反抗他，也可以照著他說的做，不同選擇，會引向各種奇特的結果，而在一次次循環后，你將得知整件事的真相。

確實，以上概括，幾乎可以原封不動送給《殺死公主》。一進游戲，你首先看到的是簡陋的黑白畫面：一片森林，與此同時，一個叫“旁白”的聲音告訴你，前方有一棟木屋，而你要去殺死其中的公主。

這時，我們可以詢問旁白為什么要殺死公主，他會回答，假如不殺死公主，那整個世界都會毀滅。

你可以追根刨底，但不論如何，其實都無法獲取更多信息。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為什么會有個旁白在腦中說話，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在面對何種災禍，以及為何殺死公主，就能拯救世界。

你唯一知道的，就是你要殺死公主。

于是從現在起，選擇出現了。但我們先選擇最直接的路：殺死公主。走上山坡，進入木屋，拿起門邊的刀，走下地下室，我們終于見到了公主。

公主正被鎖鏈捆綁，她立刻和我們進入了緊張的對峙，因為我們手握匕首。我們試圖和她交談，但她拒絕在我們放下刀前有任何交流。而耳邊的旁白，則一直催促我們殺死她，以拯救世界。

于是我們動手了，意外的是，公主出其不意打倒了我們，她顯然沒有看上去那么柔弱。就這樣，我們陷入了苦戰。

最終，我們獲得了勝利，強大的公主被我們打倒，可同時我們也身負重傷，在逐漸消逝的視野中，我們隱約聽到了公主的嘲諷：“難道你以為這就是結局了嗎？”

就這樣，公主和英雄雙雙死去——1秒鐘后，世界重啟。

我們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片森林，旁白依舊在我們耳邊，可他好像不記得發生了什么。

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陷入了迷茫，試圖靠對話尋求答案。答案卻無處可尋，我們能找到的，唯有另外兩個新的旁白。

沒錯，我們的腦海中又多了兩個聲音，分別是“英雄之聲”和“固執者之聲”。它們似乎和“旁白”不一樣，能記得我們死前發生了什么，但它們同樣對所發生的事沒有答案，而且，幾個聲音很快就為了該如何處理公主，爭了起來。

好在決策權畢竟握在我們手中。于是，我們決定先回木屋看看公主的狀況，這次，一路陪伴的不止有旁白，還有新加入的兩個聲音。

當我們回到木屋門口，卻發現一切全變了，門口變成了一座古堡的石門，絕對不該是一座小木屋該有的模樣。當我們沿著階梯下行時，階梯也變得截然不同，仿佛被遺忘在上個時代的地牢石道。

實際上，變的不止有階梯和門，當我們與公主重逢后，注意到她的相貌也有了變化。現在的公主，看著仿佛做了隆胸手術的帕瓦，在一個周末決定cos迪士尼的長發公主。

她的聲音不再柔弱，其中的懷疑與脆弱一掃而空，只剩下敵意和戰斗的沖動。我們試圖和她聊天，毫不意外，無法溝通，她只想與我們決一死戰。只不過，公主竟然記得我們在“死前”遭遇了什么。

最終，我們還是選擇了戰斗。可是這一次，我們決定徒手攻擊，就這樣，R18童話版的阿里大戰弗雷澤開始了，我們在狹小的地道里，與肌肉瞬間暴漲的公主死斗，她把我們一次次打倒，但電腦屏幕，以及拳擊史上無數先賢的靈魂保護了我們，使我們不斷重新站起。

最后，戰斗還是結束了，我們倒在了公主的拳下，一切重歸黑暗。隨后，世界重啟。

我們又回到了森林。只是這一次，森林變得更加怪異，一切仿佛被巨大的肉瘤寄生，宛如外星生物入侵后的狼藉。我們走向已經完全變樣的小屋，知道公主將在地下等待。

此時，小屋的門已經消失，成了一面奇怪的鏡子。

打碎鏡子后，我們見到了再次變樣的公主。現在她更加高大駭人，更像一個惡魔，我們在她面前毫無勝算。很遺憾，戰斗很快就結束了，她把我們撕碎，然后——

——一個奇怪的存在從公主背后顯形，無數雙手，將她納入懷中，仿佛一朵逆向綻放的花。就這樣，惡鬼般的公主還未享受到凱旋，就消失在了空氣中。

循環似乎結束了，我們被拽入一片奇怪的空間，看似虛無，又非空無一物。我們面前只有一面鏡子，旁白的聲音也消失了，當我們接觸鏡子后，看到了自己的部分倒影，我們的手臂布滿怪物般的紋路，在鏡中，我們看到自己似乎“成長了”。

虛空中，有一座高山，上面是剛才那個將公主帶走的存在。我們前去和她對話，她用公主的聲音做出了回答，只是這聲音比之前的任何話語都要溫柔、空靈。

她告訴我們，這里是一處叫做“長終之寂”的地方，而她，則被稱為“千變之丘”。她知曉方才發生的一切，而她要拜托我們一件事：帶來更多公主，以補全她的存在。這任務的盡頭，就是一切的真相。

她告訴我們，她是一個新生的存在，想要探尋自己的意義。而這些公主，乃是她用以感受彼岸的神經和纖維，無數視角，用以形成她自己的視角。

我們問她，她到底是誰？

她回答，她是一座空城中，孤獨的燈火。

什么是孤獨的燈火？

是沒有連接在一起的思緒，猶如一張黯淡的新生之網。她想要成為更多。

那我們又是什么呢？

她給出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她認為我們和她是一樣的，本是海洋，卻退化成了淺薄的溪流。

就這樣，在形而上學的對話后，我們離開了這片叫做“長終之寂”的地方。一切再次重啟了，我們回到熟悉的森林，這一次，除了在屏幕另一面的玩家外，沒有人還記得發生了什么。

CHAPTER 2：The Deity

所以，《殺死公主》，到底是個什么游戲？

在統計游戲通關時長的網站上，顯示《殺死公主》只需要3小時就可通關，可要體驗全部內容，卻要花費12小時以上。

因為《殺死公主》，是一個關于選擇和無盡可能性的游戲。

它的游戲內容是，將五個不同的公主帶給那個神秘的存在“千變之丘”，而你會遇到什么樣的公主，完全由你做出的選擇決定。

游戲由兩層循環組成：每次你控制的角色死掉，就會進行第一次循環。但這層循環是假的，因為公主和你控制的角色，都會記得上一次循環的內容，且公主的形態也會改變，她所處的環境，亦隨之變幻。

數個假循環后，公主會進入她的“終極形態”，要么極為強大，要么極為邪惡、極為狡詐、極為純真……這時，她或許會殺死主角，或踏出小屋，尋求新的生活，或毀滅世界。

而在那一刻降臨時，“千變之丘”就會打破空間，用無數雙手將這個公主納入自己的懷抱，重新將你帶回那片“長終之寂”。每一個公主，似乎都會讓“千變之丘”變得更加完整。

“千變之丘”是無比溫柔的，不論先前的公主有多惡毒，一旦靠近她，一切都會顯得遙遠。只剩下她柔和如歌的聲音，對你只有愛意和理解，所有的恨和憤怒都仿佛在此刻被融化，你宛如身處烏托邦。

然后，真循環將會降臨。“千變之丘”會把公主變成自己的一顆心，有的堅強，有的溫柔，而你則會離開那片虛空，重新回到森林，等著與另一位公主相遇。

游戲中，每給“千變之丘”帶回一位公主，就會解鎖一個成就，這樣的成就有接近30個。但游戲的變化卻不止于此，因為幾乎每個動作，你都能做出選擇，而幾乎每個選擇，都能讓你進入不同的道路。

在先前我們描述的道路中，我們選擇赤手空拳和公主搏斗。假如我們把武器換成門口的匕首，就會引向另一位公主的故事。

這位被稱為“剃刀”的公主，會把兩只手變成兩把刀（電鋸人，兄弟），與我們死斗。下次與她再見時，刀會變得更多，直到最終，她化作一個由無數利刃組成的怪物，并被無數雙手納入虛空。

殺掉公主，她就會變成鬼魂，把你關在地牢，那里已經成為一片被水淹沒的廢墟。

她也可能在憤怒中，變成一只野獸，把你的視野變成陰影與恐懼組成的叢林，在每個無法預料的角落，遭到公主的襲擊。這時，公主成了一名獸人，整個體驗，仿佛在越戰參加了一場虐戀題材的福瑞聚會。

變體存在于每個選擇中，就算當公主似乎有了某種特定的形態，故事也會根據你的選擇改變。

她會因為你的示弱而變成一位女王，這時，你可以選擇臣服于她腳下，成為她的寵物；也可以選擇背刺她，讓她惱怒地變成怪物，一心只想將你摧毀。

你甚至可以讓她吸收掉你的魂魄，她會發現你體內那位神秘的旁白，而且似乎看透了他的某個秘密。得到這份力量的公主，變成了一個好似具有無上力量的女神。

然而哪怕是這位女神，最終也逃不過被“千變之丘”納入虛空的命運。不論經歷如何，她們最后都只會成為那個神秘存在的一塊碎片，無一例外。

公主并非總是你的敵人，你可以試著用愛去感化她。就算在她變成一心只有仇恨的女巫后，你也可以去擁抱她，她會毫不猶豫地將你刺倒，然后在懊悔中發現，你并非她所想的那樣，藏著用來偷襲她的刀。

下一次，你與她再度相遇時，會發現黑白的世界被紅玫瑰覆蓋，而孤獨的公主，則被困在由她心中所生的荊棘鑄造的監牢中。這是她在愧疚和痛苦中為自己降下的懲罰，她成了一個為愛悔恨，以淚洗面的靈魂——直到你的來臨，以及直到那些手將她拖入虛空。

不過哪怕在最溫柔的路線里，公主也不是真正的人類。如果你拋開武器，將她釋放，她會微笑著咬斷自己的手，仿佛傷口對她毫無影響。

假如你讓她愛上你，她能和你一同嘗試離開小屋，也能徹底迷失自我，變成一個只想讓你開心的病嬌，每句話都只剩下愛你，背景音樂也隨之扭曲，每句回答，都讓她的臉變得更像少女漫中的角色，只剩下甜蜜的詭異。

所有的公主，都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聲線，乃至不同的畫風，BGM也在一直改變。

同時每一個公主，都會喚醒你心中的一種聲音，他們有時是膽怯者，有時是情圣，有時是斗士，這些聲音會和你一同面對公主，他們也會互相爭吵、調侃。

所以，《殺死公主》其實是一個制作精良的游戲，它的許多片段極富表現力，你最初看到的簡陋畫面，只是一層膚淺的假象。

這游戲有太多亮點：你會經歷海量的哲學討論，甚至會在討論中途被踢出游戲，因為你聲稱要永遠與她在虛空中對峙，然而永恒是她所不能理解的概念，它不存在于那片“長終之寂”中。

你甚至可以忽視公主，朝房屋反方向跑去，然后發現森林陷入了循環，總是把你帶回木屋。當你再度逃跑后，平行宇宙出現了，千萬個房屋擠滿了山丘，最終，一堵圍墻隔絕了任何逃跑的道路，讓你只能前往木屋。

木屋中等待的，不再是普通的公主，而是數個宇宙的公主匯聚在了一起，她們如玻璃上的破碎倒影般同你對話，而你也必須同時選擇多種回答，這次，連世界本身都被你弄壞了。

整個游戲精彩絕倫，劇情充滿出人意料的發展，每場戰斗都有所不同。你不斷與公主斗智斗勇，腦海中的聲音也會參與其中，他們為你出謀劃策，當女巫公主奪走你的心跳后，這些聲音甚至能重啟你的脈搏、心跳，乃至生命線。

游戲也一直在海量伏筆中前進。比如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和那位特別的旁白不同，它身上藏著無數秘密。而且每次循環，你都能在小屋門口看到一面奇妙的鏡子，旁白卻看不見這面鏡子，且每次我們試圖看向它，它都會消失。

當然，最重要的問題依舊是：你到底是誰，“千變之丘”到底是何物？為什么我們必須殺死公主，為什么世界需要被拯救？

以及為什么，我們在不斷循環？

CHAPTER 3：The Truth

真相是短暫的一章，同時也是無比恢弘的，所有游戲之前的表現力，在這最后一段前，都相形見絀。

游戲有數十種公主，然而你只需要其中5位，就能讓“千變之丘”變得完整。最后一次帶來公主，你會觸到真相。

很久以前，一位凡人試圖消除死亡（電鋸人，兄弟），于是，他將生命和死亡的循環一分為二，它們變成了兩個新的神：代表變化的“千變之丘”，以及她的對立面“長終之寂”。

“長終之寂”并不是那片虛空，而是主角。主角和公主，就是生與死、變化與永恒的兩片對立，兩個新生的，迷茫的神。

試圖消除死亡的凡人死了，但他留下了一個殘影，也就是主角腦海中的旁白。這個聲音繼承了凡人的遺愿，試圖引導“長終之寂”殺死“千變之丘”，以此終結世間的痛苦。

然而蘇醒的不止有“千變之丘”，還有“長終之寂”本身。作為一個覺醒的神祇，它并不愿意聽取一個殘影的操控，就這樣，我們的故事開始了。

在這個故事中，逐漸變得完整的，并非只有不斷吸收公主的“千變之丘”，還有不斷在腦海中覺醒新聲音的我們。

在結局時，完全蘇醒的“千變之丘”會匯聚先前五位公主的靈魂，她們會最后一次與你站在對立面，把屬于自己的哲學拋向你。你可以反駁，可以接納，或是無視，所有這些都不是重點。

因為此時此刻，對錯和善惡已經消失了，先前的故事總是關于對錯與善惡，而現在，我們已經把所有那些都拋到了腦后。你需要決定的只有，要如何引導命運的腳步。

最后的結局，你依舊可以選擇。你可以和“千變之丘”一起成為新的神，邁向全新的宇宙；你也可以匯集起心中所有的聲音，和他們一起撼動“千變之丘”，只剩下一個凡人公主，與你一同邁向未知的世界；或者，你也可以殺死公主，殺死“千變之丘”，聽她在愛中向你告別，并創造出一個沒有死亡的世界……

所有通向結局的選擇都沒有對錯，因為它們都代表著新生，代表世界的延續，至于世界如何延續，并沒有正確答案——因為宇宙是無限的，沒有人來審判存在本身。

它是一個關于選擇的故事，所以，它也會在選擇中落幕。

CHAPTER 4：The Fable

這個游戲到底說了什么？

在游戲開始時，你會看到一行字，它提醒你：這是一個關于愛的故事。而這行字，是整個游戲最大的核心——它是一個在殺伐、虛無主義和暴力對抗中尋求浪漫的神話。

幾乎每個公主的變體，都和暴力、對抗相關，她總是站在你的對立面。神奇的是，在面對每個變體時，你都能拒絕對抗，轉而和她調情。

而你所有的求愛，都會得到回應。有時并不是傳統的愛戀，你們可能就像兩個只能在廝殺中找到意義的瘋神，倒在各自的懷抱和刀刃中。

在一次次回到那冰冷的虛空，面對吸收掉公主的“千變之丘”后，我們都會感到一種空虛，仿佛剛才經歷的仇恨和對抗都無比渺遠，所有的殺伐都失去了意義，唯有存在本身還在流淌。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游戲要用“殺死公主”的這個故事模板？

殺死怪物，救出公主，是經典的童話模板，許多故事都是這模板的變體。但仔細想想，你會發現，這個模板實際上不是關于公主的，她常常只是一個“戰利品”，一個出現在幕間和尾聲的背景板。

真正的故事，總是關于英雄和怪物。它們都圍繞二者進行，一旦怪物消失，故事也就來到了尾聲。

人類所有的故事，似乎一直如此，它們都需要一個反派，如果沒有人類反派，那無法戰勝的命運，或是弄人的造化，就會成為反派。

英雄總是在和反派對抗，哪怕在和諧的故事里，也一直藏著反派：人和人之間的溝通障礙亦是一種反派，為了拯救和諧的關系，你也需要殺死障礙，殺死矛盾。

一場戰爭，必須要有英雄和反派，縱使它們都是對方眼中的怪物，自身眼中的英雄。

我們所有的沖動，所有的愿望和渴求，所有的本能和夢想，似乎都會變成那個最原始的敘事：打敗故事中的反派——殺死公主，拯救世界。

要拯救你的夢想，就要摧毀困難；要拯救你的族人，就要摧毀敵人；要拯救你的愛情，就要摧毀你的情敵，或者，摧毀你的貧窮，摧毀你的缺點。

摧毀和拯救，是我們為自己編造的，一個個故事的終極核心。

而《殺死公主》，就是所有這些故事的投影。

公主并非只代表一個女性角色，她可以化作任何存在，從奴隸，到神和戰士，戀人和女王。同時，你也會成為人類社會中的任何存在：面對女王，你可以成為她的臣子、她的叛徒，她的共犯……

在《殺死公主》中，你跳起了一段雙人舞，這場舞演繹出了人與人可能出現的無數種關系。它亦描繪著一個殘破不堪的世界，無數條道路，最終似乎總是導向欺騙、失敗、殺伐、對抗……總是導向死亡。

被困在虛空中的兩個神，仿佛在模擬人類會發生的所有故事；它們就像一個展示世界之縮影的舞臺。

但其中還有什么呢？

還有游戲一開始告訴你的那句話：不要忘記，這是一個關于愛的故事。

這份愛，不是雞湯式的愛情，雞湯式的愛，已經在某次殺死公主的過程中，被徹底解構了。那一次，故事已經向我們展示，愛會被背叛，會消退，會變得無力，會綻放，然后枯萎。

愛會變味，同時，恨也會變成虛無。

但還有一種愛，是存在于以上所有情況之中的，一種生命對存在本身，存在對毀滅，探尋對未知的愛。它就是你離開所有和公主的殺伐后，面對“千變之丘”時，感受到的那份東西。

關于轉生，人類在各個領域都寫下了自己的故事。在印度教和佛教中，它是Samsara和六道輪回：人的靈魂會不斷在世間重生，存于六道，變為惡鬼、牲畜、變為不同的人……

在科幻小說中，它是一顆誕生了宇宙的卵：整個宇宙里，所有的人都是同一個靈魂的轉世，你是你的仇敵、你的恩人，你素未蒙面的陌客，你是所有的受害者，也是全部的加害人。

在科學里，它是約翰·惠勒的單電子宇宙理論：整個宇宙，都是由一個電子組成的，它是宇宙中唯一的電子，在時空中來回穿梭，構成了整個宇宙，所以所有的電子都有相同的電荷與質量……

所有這些關于輪回的理論，最終都會落向一個代表“徹悟”的點上——仿佛在講述了無數遍關于拯救和摧毀的故事后，講故事的人終于厭倦了，故事本身也想要跳出這個模版，它想要變成更多。

這個新的故事，就是生命為自己寫下的第二個敘述模版：一個跳出對抗，消除反派的故事。

這個故事，正是《殺死公主》的結局。你經歷了所有的可能性，殺死了各式各樣的公主，見證了所有可能發展出的人際關系。而你之前所有的行為，都被冠以一種意義：殺死公主。

但這份意義會在一次次循環中瓦解，只剩下輪回外的那個故事：兩個新生的存在，對于存在本身的思索和探尋——你身為“長終之寂”，代表死亡和毀滅，而她則是“千變之丘”，象征著變化與時間之流逝，你們演繹著生命的種種行為，同時，名字中銘刻著生命面對的最本源之物：消亡與變化。

你們就代表生命的存在本身，而你們總是能愛上對方，就仿佛所有的存在，都是被愛著的，所有的存在，亦都有愛的能力。

生命的外貌是無數種對抗，但生命存在于某種愛中——看似很淺薄的東西，卻在游戲里達成了一種神奇的效果，似乎在告訴我們：存在不是孤獨、痛苦和不可化解的戰斗，在它的更深處，有一份來自本源的溫暖。

存在本身，也不需要摧毀和拯救的故事來為自己賦予意義，它本就有意義，摧毀和拯救，只是其自我探尋的一部分而已。

那要如何續寫這份新的故事模版呢？你可以自己選擇你的感悟，所以結局的選擇是自由的，沒有對錯，有的只是跳出這個殺伐對抗的循環。

畢竟，這是一個關于選擇的故事。

《殺死公主》的結局，讓你重新審視那些關于生命，關于選擇，關于對抗和結盟，關于愛情和仇恨的故事。它鼓勵你去探索所有殺死公主的神話背后，那個更高，更浪漫的敘事。

只要它真能讓我們重新審視哪怕一眼，那也就有了意義。

經常有人說，電子游戲獨特的魅力，在于其互動性。但我覺得，它還有個更大的潛力，那就是，和所有之前的媒介都不同，電子游戲，可以真正超越單方面的信息傳遞。

這個游戲中，最出名的片段，是一場歌曲表演，我現在偷一段自己當時寫的文案：

在夢幻般，不斷向星空瓦解的屋檐碎片下，兩個樂手翩然起舞，唱起了一首關于失落之愛的歌。但每一段歌詞，都由玩家親自選擇，而最終這首歌，可能會讓你產生強烈的共情。

因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經歷過對愛的遺失。但我們對待這份遺失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于是在這首歌里，你可以怨恨那份失去的愛，也可以把它變成藏在心底的慰藉；它可以被毀滅，也可以永不降臨；你可以最終從它的陰影里掙脫，也可以在深夜被它帶來的痛苦折磨；你可以為它流淚不止，也可以把它送向即將被黎明吞噬的星星。

一個好的游戲，不止可以告訴你，在這個游戲中，發生了什么樣的故事；它還可以讓你告訴它，在你自己的人生中，曾發生過什么。

《殺死公主》做到的就是這一點，從頭到尾，你寫下的都是屬于自己的故事，它會把你引向屬于你自己的感悟，屬于你自己的史詩結局。所以雖然我總是說，它是一個關于選擇的游戲，但實際上這是句假話。

其實，《殺死公主》是一個，讓你審視所有生命做下的全部“選擇”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