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他拎著鞋子、渾身污泥的照片發到網上，大家開始喊他“最臟警察”。

文丨新京報記者 彭沖??

編輯丨楊海???

校對丨劉軍??

?本文5034字閱讀6分鐘

救人是身為警察的職責，“但主要也是不忍心。”樓仁斌說，不忍心看生命在眼前溜走。

他第一次下水救援是2015年，最近一次是今年夏天。近十年時間里，單是被媒體記錄下來的被救者，就有13人。

面對鏡頭，樓仁斌很緊張，覺得講述那些經歷比救援本身更難。有一回，他爬上岸后，有人拍了他一身污泥的照片，傳到網上。網友都喊他“最臟警察”。

那其實是他唯一一次穿警服救援。

樓仁斌曾經多次練習、試驗、摳細節，知道衣服一旦兜住了水，就像給身體掛上一把減速傘，救援速度會大大減慢。

然而，在情況不明的水下，救人者得爭分奪秒搶時間。

樓仁斌和志愿者巡查義烏江，檢查救生圈缺失情況。 受訪者供圖

“13人”

人們最近一次關注到樓仁斌是今年8月6日。那天，他又下水救了人。

還是在派出所門口的義烏江。當天晚上，樓仁斌值班，正在前臺接待群眾，突然接到了指令——有人在篁園大橋跳江。情況緊急，他決定馬上出發。

四五分鐘后，他把車停在了橋中間。了解到男子在下游，樓仁斌有兩個選擇，要么跑到橋頭，往下走到綠化帶，再跳，游半條江到男子身邊，這樣難度低一些，但是慢。還有一個選擇，直接從橋上降到水面。

沒什么好猶豫的。橋距離水面有六米高，他把衣服脫掉，拽著一個連著繩子的救生圈，跨出一米多高的欄桿。同伴抓著繩子，讓他一點點往下降。

繩子似乎打了結，不夠長，樓仁斌讓同伴松開繩子，在離水面還有一兩米的地方跳了下去。

遠處，跳江的男子頭在水下，因為嗆水，已經不怎么掙扎。

好在水流不急，樓仁斌往前游了七八米，打了結的繩子不知怎么又把他拉住。他索性把救生圈松開，徑直往前游 。

“我把你帶回去。”穩定住男子后，樓仁斌說。對方體型中等，不算費力。樓仁斌肚子朝上，拖著他的后腦勺，人和水面平行，用反蛙泳的姿勢往回游。到了之前丟下的救生圈附近，樓仁斌把男子套進去，岸上的人開始拉。

從樓仁斌翻出護欄，到男子被拉上岸，一共約5分鐘。

今年8月6日，樓仁斌把男子救上岸。 受訪者供圖

之后，樓仁斌把褲子墊在車座上，濕漉漉地回了派出所。洗澡換衣服之后，又繼續值班。

這件事，他沒和太多人說。只是第二天和家人聊天時簡單提了一下，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并沒說什么。

畢竟，過去的近十年時間里，樓仁斌已經救下了至少13個人，帶領團隊救起了118人。

樓仁斌所在的浙江義烏江東派出所，毗鄰義烏江。這條寬150多米的江貫穿義烏城區，江東派出所的轄區也沿江伸展，包括長達17公里的水域，因此涉水警情多，占義烏城區涉水警情的90%。

意外落水的，一時想不開跳江的，都不算是新鮮事。從這條江里多挽救一條生命，是樓仁斌和派出所其他民警的一項重要工作職責。

驚險

相比現在救援時的游刃有余，第一次救援時，樓仁斌顯得有點慌。

那是2015年，義烏江上，一名女子跳橋。下游水急，樓仁斌到現場后，已經看不清人在哪里，圍觀群眾指了遠處一個模糊的點。

樓仁斌扛起救生圈，沿著江邊朝那個“點”跑，“怕跳下去的話，追不上人漂的速度。”到了和“點”平行的位置，樓仁斌脫了衣服，套上救生圈往下跳，同事用一根繩子牽著救生圈。大概游了30米，繩子不夠長，樓仁斌讓同事把繩子扔下來，繼續往前游，追上了女子。

女子已經半昏迷，無法講話。樓仁斌抱著她站在江中心水比較淺的地方，急匆匆的水流打過來，把他們的身子沖得歪斜，樓仁斌有些站不穩。那時候，他的游泳水平不算出色，心里有些慌。

樓仁斌試著把女子套在救生圈里，抓住救生圈，用身體一側夾住她，往回游。但因為只有另一側的手和腳可以動，速度很慢。他想了個辦法，把繩子收回來，綁在救生圈上，另一頭系在自己腰上，就這樣把女子牽在身后。

手和腳終于都被解放出來，雖然有些冒險，好在最終平安到了岸邊。

最讓他后怕的一次是2018年7月5日，下午5點左右，樓仁斌本來要下班了，看到同事緊急出警，說有人被困在江中，他也跟了過去。

當時，一場強降雨導致義烏西江橋邊防洪堤塌方，3名巡河人員被困。

樓仁斌從堤岸順著繩索往下降，發現一個人站在塌方處，有些慌張，旁邊的一個人明顯腿部受了傷。事發前，他們正乘船在江上檢查一處堤壩缺口。堤壩突然再次塌方，滾落的石頭砸翻了船。落水的兩人奮力爬起來，躲進了塌方形成的凹陷處，另一人被水沖遠。

樓仁斌先把沒受傷的男子救上岸，本想折返去救那位傷者，岸上有人指著遠處說，另外一個人快不行了。他發現，那名男子被水沖到了離堤壩七八十米遠的地方，緊抓著一處用來攔截水面垃圾的浮筒。

樓仁斌帶著繩子和救生圈跑過去，來不及脫衣服，他從八九米高的河岸速降到水中，把男子抱了過來。對方說自己的“腿斷了”，樓仁斌安慰：沒關系，我可以把你救上去。

樓仁斌讓他坐在救生圈里，前胸貼著他的后背，腳撐在近乎垂直的河岸墻面上，以防止男子身體接觸墻面被刮傷，岸上的人用力把兩人往上拉。

由于這兩次救人，樓仁斌的體力已經消耗了不少。再去救第三個人的時候，他發現，這名男子因為受傷，下半身動不了。而塌方處很小，容納不下擔架，讓消防員把人抬上岸也很困難。

一側是狹小、很有可能再次塌方的空間，一側是湍急的水流，樓仁斌迅速想了個法子——他用兩根腰帶把兩人的腰緊緊扣在一起，然后把傷者背起來，傷者手抱著樓仁斌的胸口和肩膀。樓仁斌整個人垂直堤岸，抓著人們遞下來的繩子往上走。

男子有一百五六十斤，已經體力不支，手慢慢地挨到了樓仁斌的脖子，讓他有點喘不過氣。由于剛剛塌過方，腳下的石頭和土都是松動的，還覆蓋著一層苔蘚，很滑，岸上的人救人心切，用力一拽，樓仁斌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倒下去，腳卡進石頭縫里。

他拔出腳，保持好平衡，最終咬牙上了岸。

救援結束，一股巨大的疲憊感襲來。

有人把他拎著鞋子、渾身污泥的照片發到網上，大家開始喊他“最臟警察”。

2018年7月5日，樓仁斌救人后，滿身污泥。 圖源：浙江公安微信公眾號

極致

很多網友對他并不陌生，這個看起來年輕，但是一頭白發、身材健碩的警察，因為多次救人，也多次被媒體報道，讓人印象深刻。

“我是義烏公安里救援最專業的。”每一次面對慌張的遇險者，樓仁斌都會這樣安慰，讓對方放心，也更好地配合。

但這句話并不夸張，無論是救生技巧還是綜合體能，樓仁斌都做到了極致。

他常年運動，從2012年開始，樓仁斌就有冬泳的愛好，起初只是出于好奇，堅持了一年后，他發現，冬天也會有溺水警情，為了能順利處置，他把這一習慣保持了下來。

2020年1月28日，大年初四，一名男子跳江，樓仁斌去救人。當時，男子已經抓住了群眾扔下來的救生圈，但因為水溫低，他幾乎快要凍僵，馬上就要松手。

“人一旦進了冬天的冷水中，會不由自主地拼命游，因為冷。過十幾秒鐘，它會冷到你的骨頭里，像針扎，人會大喘氣，體能消耗很快。”樓仁斌有經驗，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得盡快把人拖上岸。

水下總是藏著各種危險。救援時，樓仁斌每次遇到的情況都不一樣。這不僅對游泳技能有要求，對綜合體能甚至心理抗壓能力都是考驗。平日里，樓仁斌也會跑步、健身，保持良好的狀態，以隨時應對各種警情。在2020年派出所搬到新址之前，單位沒有健身房，他還會在宿舍里安裝簡易的器械，用來做引體向上。

“每次下水，我都會保證自己的安全，不能從‘救人的’變成‘被救的’。”

工作中的樓仁斌。 受訪者供圖

其實，樓仁斌以前水性不算好。小時候，他和小伙伴一起游泳，只會狗刨。加入公安之后，單位里來了會游泳的同事，教了他蛙泳。他學得很快，一段時間后，同事都趕不上他。那時候，他才感覺自己有些天賦。

后來，樓仁斌開始看視頻自學自由泳。50米的最好成績是29秒，接近國家二級運動員水平。

在2017年浙江省公安機關水上救生比武中，拋繩救生項目要求參賽者在幾秒內把一根漂在水面的繩子收好，再拋到十五六米遠的地方，讓“溺水者”接住，然后拉回到岸邊，計時考核。這是他的強項，樓仁斌最終拿了冠軍。

技巧也是看視頻自學的。他還會把自己的動作錄下來，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摳，“要練到很順為止。”樓仁斌甚至拿來一個節拍器，按節奏練，逐漸加快速度。

“做每件事我都想辦法把它做到極致。”樓仁斌性格就是如此。

每次救援之后，樓仁斌也會復盤，看看哪里做得不夠好、有欠缺，或者還能不能再快幾秒。比如，當發現自己拖帶溺水者的能力不足，他就拿假人模型練習，或者讓同伴扮演溺水者，一遍一遍地練。

救更多人

樓仁斌享受這樣做事的過程。他的性格里，安靜那面占的比重更大些，他喜歡種花、看一整天書，和人打交道不算他熱衷的事。

但給人幫忙是很樂意的。樓仁斌二十出頭、剛中專畢業的時候，老家村里的一棟木頭房子起了火。著火點在高處，消防到場之前，圍觀的一圈人都爬不上去，干著急。

樓仁斌決定上。他身體好，從小爬樹。爬到二樓，他接過別人遞來的水管，透過窗戶噴水。等消防員到了，火也基本滅了。

樓仁斌從小就有軍警夢。那幾年征兵競爭激烈，連續兩年，他都沒成功。后來，他開過跆拳道館，開過花店，直到2005年，一次偶然，他在網上看到警察社招考試通知。考了三次，2007年，30歲的他以第一名的成績加入了公安。

2009年，樓仁斌被分到義烏巡特警大隊江東中隊，后來又到了江東派出所，到現在，他只有一年離開過江東。

他是義烏本地人，工作后，每天面對義烏江，樓仁斌對這片水域更加熟悉。梅雨季節，上游泄洪，江水變得又急又深。但到了冬天，有時候水剛到膝蓋，甚至能看到水底的石頭。每段水流、每個位置情況不一樣，要求的救援方式也不一樣。

其實，涉水警情只占工作中很小的部分。江東派出所算是義烏警情較多的派出所，轄區是城鄉接合部，流動人口加上常住人口，有約30萬人，流動人口占大部分，糾紛、打架警情都有，所里的56名民警、300多名輔警總是忙忙碌碌。作為副所長，他分管接處警、學校、醫院、娛樂場所等領域，工作細碎。

工作中的樓仁斌。 受訪者供圖

但涉水警情往往又是關系到生命的大事。“不僅僅我自己（下水）下得去，別人也要下得去。”樓仁斌一直希望，每個派出所都能有一支專業救援團隊，關鍵時刻能頂上。

多年來，他一直通過各種形式做科普，每年也組織培訓，教一線民警和鎮街救援人員救生技巧。曾有參與過培訓的民警表示，樓仁斌講課時事無巨細，“他說的每一句話，強調的每一個細節，都是在實戰中一次次‘踩坑’換來的經驗。”

在這樣的努力下，近3年來，江東派出所轄區溺亡人數為零。2023年，義烏全市溺亡人數同比下降62.5%，今年以來溺亡人數為零。

慢慢地，樓仁斌發現，“其實人能力的提升是很漫長的，雖然救生技巧比較簡單，但是游泳水平的提高有點難。另外，練好體能也需要長期堅持，但讓所有人天天跑步、游泳，這不現實。”

樓仁斌想出了其他法子——通過裝備來提升救援能力，打造“水上救生最小作戰單元”：一部摩托車，兩個人。

“水上救援時，最先到場的人很重要。我們有巡邏摩托車，速度快、機動性強，很多時候他們是最先到現場的，但是沒有裝備或者不會使用裝備。如果他們能發揮作用，救生成功率會大大提高。”樓仁斌找到了突破口。

今年10月，這些摩托車上配備了專業救生包，里面有一件專業救生衣，能承載兩三個人的重量，“哪怕游泳水平差，也可以穿著救生衣游過去，抱住溺水者，就不會沉下去。”車上還有一個拋繩包，“如果沒有體能游回來，岸上的人能把人拽上去。”

考慮到上岸、下水有時需要攀升或者速降，但如果救援人員上肢力量不足，很容易讓自己或者失去意識的溺水者出現危險。他和戶外用品店聯系，設計了一款腰帶，在拉落水者上岸的時候，三根腰帶配合使用，一根系在救援者腰上，另外兩根分別系在溺水者的腋下和膝蓋處。“在岸上人的配合下，人沿河岸可以走下去或者走上來，不需要手臂力量。”樓仁斌說。

目前，這些“水上救生最小作戰單元”已經有了兩個成功案例。

樓仁斌還在不斷改進腰帶，希望更大范圍推廣，他知道，這意味著未來多一人、兩人甚至更多人的生命能被挽救，生活能夠延續，甚至重啟。

比如那位在2020年冬天被救下的小伙子，如今正準備創業——開面館。他總記得樓仁斌救他的時候，語氣溫柔、和善。他很感激，當時這個毫不猶豫下水的人，給了他第二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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