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劉虎 張夢云

貴州茅臺2024年的毛利率為91.93%，凈利率為52.27%。但浙江義烏五個小洗車場的凈利潤率竟然遠超了這家A股市值最高的公司之一。

這5家洗車場在14年多的營業(yè)時間內獲得了洗車費收入1668萬余元。根據一名官員代表其親屬合伙人向法庭提交的《價格評估咨詢報告》，這產生了利潤1214萬余元——亦即凈利潤率近73%。

浙江金華，義烏市法院。劉虎攝

案件的另一方當事人、市民何永忠大聲喊冤，稱根本不可能，“又不是賣白粉”。但法官仍認為合理，采信了這份證據，判決何永忠照此向對方支付洗車利潤及利息，并查封了其房產，令其成為失信被執(zhí)行人。

所幸義烏法院近期也發(fā)現(xiàn)了其判決的荒唐，擬進行再審。“4月11日，法院立案庭長和紀檢副組長接待了我，叫我把再審申請書交上去。剛剛我把申請書交給法院。”57歲的何永忠說。

01

一起下崗職工與官員合伙開洗車場的經濟糾紛

2021年6月9日，時年90歲的葉金喜一紙訴狀，將浙江恒風交通運輸股份有限公司（下稱恒風公司）下崗職工何永忠起訴至義烏法院，由其子葉春曉和其弟弟作為法定代理人。

公開信息顯示，葉春曉出生于1962年7月，曾任義烏市檢察院反貪局副局長兼?zhèn)刹橐豢瓶崎L，義烏市體育局黨組成員、紀檢組組長。2015年6月，任義烏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黨委委員。

“因被我舉報違規(guī)經商，葉春曉已被撤職并開除黨籍，撤職之后提早退休。”何永忠稱，自己是與葉春曉合伙開洗車場，葉春曉的父親出生于1931年，只是“白手套”——葉春曉屬于領導干部，為規(guī)避風險才以其父的名義出現(xiàn)。

葉春曉雖被查辦，但在義烏官場仍有各種人脈。葉金喜訴稱，2003年5月至2017年底期間，他和何永忠合伙經營了南方客運站洗車場、南方聯(lián)出租車洗車場、江東客運站洗車場、公交公司蘇溪洗車場及佛堂洗車場。5家洗車場共獲得洗車費收入1668萬余元。雙方約定所得利潤按照各50%分配，但何永忠僅向他分配了181萬余元，請求法院判令何永忠支付剩余利潤425萬余元及利息損失。

葉金喜向法庭提交的《價格評估咨詢報告》顯示，經浙江天和價格評估有限公司評估，5家洗車場共產生利潤1214萬余元

何永忠答辯稱，對方一分錢都沒有投入，雙方也沒有合伙協(xié)議。5家洗車場中，僅南方客運站洗車場是雙方合伙經營，合伙利潤每個月結算之后都是給了對方的，其他4家洗車場并未合伙。后來南方客運站洗車場虧損，有5個月的洗車費未結，員工工資也沒發(fā)。

當年洗車時的場景。受訪者供圖

“就算收入有1668萬余元，利潤怎么可能有1214萬余元？”面對近73%的凈利潤率，何永忠稱完全辦不到。他認為葉金喜委托評估公司出具的《價格評估咨詢報告》完全不真實，該公司在評估過程中也沒有向他了解過情況。

“洗車場因‘五水共治’要求，要雨污分離，場地要做水泥地，要建員工休息區(qū)，要購買洗車設備等，都需要資金投入，而當時洗一輛大客車的價格只有8元錢。《評估報告》里面的工資標準也不對，洗車沒有節(jié)假日，上班時間長，有的洗車場工作時間長達14個小時，但評估稱月工資僅1000多元。這誰來干？”

2022年6月2日，義烏法院作出的（2021）浙0782民初10048號《民事判決書》認定，2003年至2017年11月期間，葉金喜陸續(xù)承包了恒風公司下屬的南方聯(lián)、出租車、蘇溪、佛堂共四家洗車場，江東客運站洗車場由何永忠的嫂嫂陳蘇蘋承包，但實際經營者均為何永忠。葉金喜、何永忠之間未簽訂書面合伙協(xié)議，葉金喜自認上述5家洗車場均與何永忠合伙經營，但何永忠只認可南方聯(lián)洗車場與葉金喜合伙經營，其余洗車場只是掛葉金喜名義承包，由何永忠個人經營。

為查明本案相關事實，義烏法院追加了葉春曉、陳蘇蘋為第三人。該判決還認定，案涉5家洗車場系葉金喜、何永忠合伙經營，何永忠系合伙事務執(zhí)行人。截至2017年11月16日，恒風公司匯入洗車費共計1668萬余元，但何永忠僅向葉金喜分配利潤181萬余元。

僅以常識判斷，利潤1214萬余元就很荒唐，但義烏法院仍采信了該數(shù)據。判決書稱，何永忠雖對評估報告有異議，但其未提交5家洗車場經營性支出的相應證據，也未向法院申請重新評估，故葉金喜主張的評估利潤可作為定案依據。

判決認為，鑒于何永忠系合伙事務執(zhí)行人，實際參與5家洗車場經營管理，對產生的利潤貢獻較大，在利潤1214萬余元中酌定30%即364萬余元歸葉金喜享有，扣除葉金喜已收到的181萬余元，判決何永忠再向葉金喜支付洗車利潤182萬余元，并賠償利息損失。

何永忠對此判決大為不服。他說：判決書認定我應付葉金喜合伙款為181萬余元+182萬余元=364萬余元，但葉金喜承認、且判決書認定我已付給的合伙款為181萬余元+196萬余元=378萬余元。“葉金喜已多拿了14萬元，法院卻判決我還要付182萬余元，屬于枉法裁判！”

02

入干股？前反貪局副局長被當庭舉報索賄

本案庭審中，何永忠稱其不欠葉金喜的錢，葉春曉起訴他的目的是向他索賄，如庭審過程中發(fā)現(xiàn)葉春曉有犯罪線索，請求移交紀檢監(jiān)察部門處理。

葉金喜向法庭提交了一份恒風公司2021年6月3日出具的《情況說明》，稱因有出租公司、聯(lián)運公司、旅游公司長運公司、稠廿公司、大陳車隊等單位車輛在江東站和南方站洗車場進行清洗，由江東站和南方站代收代付，上述代收代付的洗車費都是雙方合伙的洗車費收入。

何永忠認為該《情況說明》與事實不符，到恒風公司進行了核實，該公司表示上述單位車輛并非在上述洗車場進行清洗。同年7月5日，該公司又出具了第二份《情況說明》，同時表示要撤回6月3日的《情況說明》。何永忠在法庭上說，這表示原說明中存在不實或不妥之處。針對恒風公司前后出具的兩份《情況說明》，他已向紀委舉報該公司做假證并獲受理。

何永忠稱，作為當事人的葉春曉將虛假《情況說明》提供給法庭，系提供虛假證據、擾亂法庭秩序的行為，且葉春曉此前就存在類似行為。在葉春曉與何永忠等委托合同糾紛一案中，其因在庭審中作虛假陳述，導致原審判決錯誤認定因而被再審改判，妨害了正常的司法秩序，造成了司法資源的浪費，2020年2月25日被浙江省高級法院作出罰款2萬元的處罰。

“葉春曉為了無中生有，多次就該案起訴后又撤訴，不斷制造假證據，利用其關系網造成冤假錯案，事實上是索賄。既沒有投入一分錢，也沒有合伙協(xié)議，世上哪有這樣的合伙人？”何永忠在庭審中稱，葉春曉利用在反貪局當副局長的職權，在恒風公司辦了兩個案子，抓了出租車公司經理楊杰和鄉(xiāng)鎮(zhèn)公交公司經理金夢生，以為對他洗車有幫助，不斷向他索賄，后來他不同意就通過訴訟進行索賄。

何永忠向葉春曉（葉金喜）的202萬余元轉款匯總。受訪者提供

在此之前，何永忠就多次向有關部門舉報葉春曉身為領導干部違規(guī)經商。2016年前后，葉春曉被撤職并開除黨籍。

何永忠還舉報稱，葉春曉在義烏市檢察院任職期間，斥巨資在義烏市江東街道購買了400多平方米的別墅，涉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葉春曉家中只有三口人，其配偶亦不是做生意之人，孩子尚小，何來巨資購豪宅？”

“葉春曉自行設計，以多花裝修費的方式，讓裝修單位在裝修該豪宅之時侵占土地，增加了100平方米的房屋面積，在當?shù)佞Q立雞群，社會影響極壞。我和當?shù)厝罕娫啻蜗蛐姓?zhí)法等機關舉報，都被葉春曉悄無聲息地平息了。”何永忠稱，他實名舉報了5年，該違法建筑至今沒有得到處理，義烏市行政執(zhí)法局相關領導涉嫌瀆職。

葉春曉家居住的別墅。劉虎攝

錄音證據顯示，義烏市行政執(zhí)法局一位大隊長承認葉春曉的住宅違法。

03

雙方委托評估利潤數(shù)據相差懸殊

義烏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后，原告葉金喜、被告何永忠及第三人葉春曉、陳蘇蘋均不服，提起上訴。金華市中級法院于2022年6月28日立案后進行了審理。

葉金喜的上訴理由是：一審法院認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錯誤，酌定將70%的利潤分配給何永忠，其僅能獲得30%，于法無據。他與何永忠共同經營5家洗車場，合伙份額各占50%事實清楚。但何永忠取得洗車款后并未依約向他分配利潤，請求二審法院按50%比例分配利潤。

何永忠的上訴理由是：一審對本案的基本事實沒有查明，認定葉金喜與何永忠是合伙關系明顯錯誤，雙方之間從來沒有書面或口頭合伙協(xié)議，葉金喜也未提供任何合伙依據。一審判決確認雙方當事人的合伙關系有悖法律規(guī)定，請求撤銷一審判決，依法改判或發(fā)回重審。

“我是恒風公司的下崗員工，公司為照顧我，讓我做些洗公交車的事情，增加些收入，以維持生活。”何永忠稱，他與葉金喜之間是“不對稱的朋友關系”，雙方從一開始就不是任一形式的合伙關系，不存在擬定合伙協(xié)議的問題，他不是什么合伙執(zhí)行人，雙方也不存在債權債務關系。

金華市中級法院。劉虎攝

金華中院認為，本案爭議焦點有兩個。

首先，葉金喜與何永忠之間是否系合伙關系。一審判決認定何永忠與葉金喜系合伙關系于法有據，確認何永忠已支付金額為181萬余元依據充分。何永忠認為雙方并非合伙關系而是勞務關系，與事實不符。

其次，一審對合伙利潤按照3：7比例分配是否合理。案涉洗車場主要由何永忠負責經營管理，葉金喜基本未參與經營活動，一審判決考慮雙方對案涉洗車場經營實際貢獻情況等因素，兼顧公平原則，綜合考量酌定葉金喜享有30%利潤合情合理合法。

2022年8月26日，金華中院作出（2022）浙07民終2655號《民事判決書》，認為雙方的上訴請求均不能成立，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二審判決后，何永忠委托金華中勤資產評估事務所對案涉洗車場經營情況進行了評估。2022年9月23日，該機構出具的《資產評估報告》顯示，其承包的相關洗車場營業(yè)凈利潤總額為86萬余元，與葉金喜委托評估的1214萬余元相差懸殊。

何永忠向金華中院申請再審，被金華中院于2023年1月17日駁回。隨后，何永忠申請檢察監(jiān)督，金華市檢察院于2023年12月13日作出決定：不支持何永忠的監(jiān)督申請。

何永忠向義烏法院起訴，請求裁決中勤評估出具的《資產評估報告》合法有效。2024年5月28日，義烏法院裁定認為該訴訟請求不屬于法院受理民事訴訟的范圍，對其起訴不予受理。

04

向紀委監(jiān)委發(fā)起新一輪的舉報

本案二審判決生效后，葉金喜向義烏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該院于2022年9月29日裁定查封、凍結何永忠所有的價值195萬余元財產，并于2023年2月17日立案執(zhí)行。

2023年5月11日，義烏法院裁定查封何永忠名下的不動產。同年6月，該院以何永忠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為由，決定對其罰款1000元，并將其納入失信被執(zhí)行人名單，采取限制消費措施。7月7日，該院認為何永忠暫無可供執(zhí)行財產，裁定終結本次執(zhí)行程序。

2024年4月16日，義烏法院裁定拍賣何永忠名下的不動產。何永忠的兒子向該院提出執(zhí)行異議稱，在本案發(fā)生之前，其父母已于2009年12月21日協(xié)議離婚，雙方在離婚協(xié)議中約定案涉不動產歸其所有，債權不能對抗物權，請求中止拍賣。

同年6月14日，義烏法院作出裁定，認為何永忠夫婦雖然約定案涉不動產歸兒子所有，但未辦理過戶登記，兒子并未取得所有權，駁回其異議請求。

“我不但不欠葉金喜的錢，而且還多支付了，法院執(zhí)行我兒子的房產，也是濫用職權！”何永忠向義烏法院提出異議：判決他向葉金喜支付洗車利潤182萬余元是計算錯誤，葉金喜應當向他返還洗車利潤19萬余元。

義烏法院于2024年7月12日作出裁定，認為何永忠認為執(zhí)行依據計算錯誤系對生效判決不服，并非執(zhí)行異議審查范圍，裁定駁回其異議請求。

何永忠不服，向金華中院申請復議，請求撤銷義烏法院的上述裁定，中止、終結該案的執(zhí)行。金華中院于同年8月30日作出裁定，認為其復議理由均不成立，裁定駁回其復議申請。

隨后，兒子又以葉金喜為被告、何永忠為第三人提起案外人執(zhí)行異議之訴，請求停止執(zhí)行案涉不動產。義烏法院于2025年1月14日立案受理，同年3月12日判決駁回兒子的訴訟請求。兒子于3月18日向金華中院提起上訴，目前此案仍在審理中。

義烏市檢察院。劉虎攝

何永忠說，一紙荒唐的判決，給他帶來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侵害及不公平待遇，包括濫執(zhí)行財產、黑名單上榜等，他已經向有關部門舉報義烏法院相關法官涉嫌枉法裁判。“如果義烏法院進行再審了，糾錯了，我可以不再追究。”

此外，何永忠已再次向紀委監(jiān)委發(fā)起對葉春曉的舉報，要求進行查辦。“原來舉報的是他違規(guī)經商，其實是入干股，他根本就沒有任何出資。我這里有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