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1日 視覺被玷污了

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耳聾，左邊耳朵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急壞了父母和男友。醫生說我是長期熬夜、神經系統混亂，過度疲倦導致的，安排我接受高壓氧治療。

每天早晨8點進高壓氧艙，10點結束。出艙的時候我總是會看到一對夫婦，他們在等待10點20那一班。女人赤身裸體躺在擔架上，身上插滿管子，腦部有一處塌陷，男人站立一旁，眼神始終專注他太太的眼睛。聽醫生說，是車禍，她現在還是植物人，雖然睜著眼睛但是對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能不能醒來全看造化。聽了這話，想到那個男人面對妻子如此認真的眼神，內心被狠狠地揪疼……

高壓吸氧，體內帶氧量是正常帶氧量的20多倍，因此即使是昏迷的病人，在高壓吸氧過程中也會因為部分神經遭受刺激而做出意想不到的舉動，有的會使勁蹬腿，而憋尿是最正常的反應。因此大部分病人會因為痛苦而拒絕吸氧。

今天出了氧艙，男友來接我，我忍不住要把氧艙里的所見所聞告訴他。我說：“今天我什么都看到了。”男友一驚：“你看到什么了？”我苦笑道：“躺在我對面的男孩，吸氧的時候把被子蹬了，我發現他什么都沒穿。”男友大聲笑起來：“那不是很好，免費的模特，你回去可以畫張速寫。”我是美術專業畢業，只要遇到相對暴露的情況男友就會這樣說。我說：“其實我也不是那么想看的，可是我坐的位置剛好不看都不行，郁悶，我的視覺被玷污了，你也不安慰我……”

這一說男友更笑得開心，攬我到懷里：“我知道寶寶其實什么都不想看，就是想畫速寫。”說完他把嘴湊到我左耳邊，熱乎乎的氣流吹著我耳邊的頭發，他說得很輕：“寶寶，我愛你，能聽到嗎？”我使勁點頭，能聽到，雖然聲音還很不正常，可是我已經能聽到了。不過這是我們倆人的秘密，只有他知道怎樣把聲音送到我的耳朵里。

3月19日 我聽話

他進艙的時候，對我微微欠了欠身子說：“你好。”我也就向他點了點頭，雖然我們彼此不認識，但是進了這個艙，我們就成了病友。

外表看起來你絕對不會把這么一個謙恭的老人和瘋子聯系在一起，可是艙里的老病友都知道，他已經瘋了兩年。因為一次煤氣泄漏，他和他的老伴同時被送進醫院，他老伴清醒了，他卻瘋了。他的小兒子，一個30多歲、有點胖、個頭不高的男人，始終照顧他。所以當他說出“我兒子好，沒有他我活不到今天”這樣的話時，大家都驚訝不已，紛紛說：“你好多了呀，為了你兒子你也要抓緊治療。”他使勁地點頭。

我檢查打火機、手機，關艙門，加壓，一切順利，戴上面罩吸氧。突然他大叫起來，扔掉面罩喊著我不要，兒子似乎早有準備，順手解下他的褲帶把他雙手反綁起來，喊著：“不吸也得吸。”病友勸著：“不治療怎么能好。”他卻完全失去了控制，一口狠狠咬在兒子的手上……

前兩分鐘他還在感謝他的兒子，我親眼看見當時兒子熱淚盈眶。現在父親和兒子對峙、撕扯，直到休息時間，父親才放松下來。老病友開導他：“你想想你的兒子到現在還沒結婚，為了他你也要配合治療啊！”父親點了點頭一字一頓地說：“兒子，我對不起你。”兒子哭了。老病友又說：“那你要聽話啊！”父親目光堅定：“我聽話！”又抬起頭大聲補充道：“我聽黨的話！”

看著他一時清醒一時糊涂，我突然發現有些東西不是外人能夠感同身受的，那一口狠狠咬下去，有多疼？我想，兩年的時光，對照顧他的兒子來說該是多么漫長！

3月25日 父與子的溝通

連著幾天“我聽話”先生都沒有來，今天又看到這對父子，吸取上次的經驗，我選擇了一個離他們遠點的位置。

今天父親似乎比上次看起來活躍得多，一見到護士就指著自己的兒子說：“姐姐，跟他睡覺。”小護士被羞得面紅耳赤，老病友正在表揚他知道為兒子的終身大事著急了，誰知他又大喊大叫：“醫生他不給我飯吃。”他兒子一臉委屈地說：“還說沒吃，兩個包子兩個大餅兩個茶葉蛋一碗豆漿都喂豬了？”“我聽話”一扭頭嘟囔道：“我要老婆子。我老婆子呢？她說要來看我，怎么還不來……”他就這么一直嘟囔著，好像個賭氣的小孩。

加壓吸氧，緊接著就是父子用暴力溝通感情，今天“我聽話”沒有咬人，而且還吸了10分鐘的氧，但更糟糕的是，他要上廁所，氧艙里哪有什么廁所呀。他可不管，說上就上，立刻解褲帶，我正心想：“真的不想每天回家都畫速寫。”一個病友急中生智說：“你家老婆子來了！”“我聽話”一個機靈，趴到玻璃窗上向外四處張望。大家真是又好笑又可憐，最后實在是鬧累了，“我聽話”靠著座位睡著了，他的兒子緊緊抱著他，頭枕在父親的肚子上酣然入睡，他們倆就那樣相依相偎地打著呼嚕。

4月10日 “董事長”女士

“我聽話”先生沒有再來，每天10點我還是能看到那對夫婦，不同的是，女人已經能夠在丈夫的攙扶下緩慢的行走，只是還不能連貫地說話。所有的人都會跟他們問好，他們已經成了這個治療中心的明星夫婦，男人的眼神滿是陽光，疼愛地看著自己的妻子，時不時拿手撫摸她光光的腦袋，還半開玩笑地說：“等再好點就可以安一個金屬腦殼，再打兩個純金的螺絲釘，從今以后做個打不死的機器人。”女人笑得合不攏嘴。和這對明星夫婦一樣受關注的還有一個什么都正常的“董事長”女士。

我第一次見到“董事長”時，她還在深度昏迷，一個月過去，她醒了。今天看見她坐在輪椅上來治療，一路上和病友打招呼，神清氣爽。

我一直羨慕她細長的小腿，雖然在她發飆的時候因為腿太長幾次要踢到我的臉，大部分時候，她儼然還是個董事長的派頭。大家都叫她董事長，據說她是某市油漆連鎖專賣大王的女兒，她和老公都身家過億，夫妻倆開車出門旅行，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老公當場死亡， 她雖然醒來，因為腦部受損也已分不清人事。她的家人為她請了兩個保姆貼身伺候。

她雖然很不清醒，但是對于自家經營的產品卻記得異常清晰，從品牌到進貨出貨價格，如何打折讓利，甚至每個店面的電話號碼她都倒背如流，思維反應之敏捷讓你不敢相信她的神經受到過損傷。她唯一不知道的是她和她的丈夫已經陰陽兩隔，每次看到外形相似的男人她都會大喊老公的名字，讓照顧她的人心疼不已。

今天減壓的時候她的一個保姆突然特詭異地對旁人說：她就快好了，真的。旁人不信，保姆說：別看她好像不清醒，她那方面很正常的，今天早上見到沈醫生，你猜她跟沈醫生說什么？旁邊的人全部豎起耳朵，雖然保姆說得很小聲，可是連我這個耳聾的都聽到了：她說，沈醫生，你看我長得怎么樣，你幫我把褲子脫了吧。

保姆剛說完，董事長一腳踢過去，自己卻也紅著臉笑了，看她的笑容就好像是家門口相互開著葷玩笑的婆娘們那么自然，或許生命正在發生美好的奇跡，她正在努力盡早回到人間吧。

4月15日 每個人心里都有秘密

最近見到了很多新面孔，大家都是突發性耳聾患者。

耳聾的原因多種多樣，有的是坐公交車，突然聽不見了；有的是坐月子，一覺醒來聽不見了；有的是戶外運動的時候突然聽不到了；有的是射擊打靶給震聾了。我呢，是長期熬夜。還有很多人原因不詳。

病友們的心情似乎都很放松，談股市，聊房產，不過話題最終還是會回到耳朵上。

有個大姐說，耳聾耳鳴就是當今社會的富貴病，在我們身邊，耳聾的人不少，耳鳴就更多，耳聾及時治療一般能夠痊愈，耳鳴卻很難治好，響個幾年幾十年都很正常。大家七嘴八舌地說，現在壓力太大了，生活節奏那么快，房子車子孩子哪樣不要錢？正說著，有個人補充了一句，還有二奶。一艙人笑翻了。

其實環境惡化也很嚴重，尤其是噪音污染，國家在這方面連個監管的標準都沒有，私家車擁有量又在以驚人的速度膨脹，交通混亂，走在街上，光喇叭的聲音就能讓人發瘋。一個看起來很像公務員的病友說。

還有感情污染，婚外戀、一夜情，這些都不過是快餐社會的伴生產物，導致的結果就是，婚姻發胖，體型走樣，看起來很壯，其實疾病都潛伏下來，一爆發就崩潰，一個上了年紀老師模樣的人說著。大家都不約而同選擇了沉默，看起來各懷心事。突然想起閨密的博客名就叫：每個人心里都有秘密。不知道沉默的他們都在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