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螞蟻的臉 畫|馬桶

1977年的一天，桂子油對王四毛講，他想談愛噠。

桂子油的身世，讀者可以點擊去年在公號上發的這篇《》。一年多以后，桂子油二十歲了，還在土方隊做事，每頓要吃半斤米，肉要吃一斤，人卻干筋刮廋，一米七的個子，體重一百斤，別人挑一天土累得趴起，他還想著到哪里去玩，渾身有勁根本使不完。

“一個好單純的滿哥，何解突然就想談戀愛了呢？”王四毛問桂子油。

“那還不是你帶壞的？”桂子油講。

王四毛是土方隊同事，比桂子油大三歲。王四毛看上了興漢門的青妹子，不敢當面表白，找桂子油幫他寫信，那妹子居然有一封沒一封地給王四毛回信。

王四毛的父母在湘雅醫院食堂上班，家里不缺吃，桂子油那段時間往湘雅醫院家屬樓跑得歡。兩個青年哥哥在一起耍無非是叭叭煙，喝點小酒，他們用鐵鉗在火上燒熱燙頭發，鐵鉗燙出大波，再把竹筷子烤熱卷出小波。王四毛還用家里僅有的一瓶茅臺酒跟別人兌了一頂軍帽，沒戴兩天就被搶了。那個時候的青年滿哥，只要動了想談戀愛的念頭，一門心思只想把自己搞得抖沖一點，有民謠為證：

青年哥哥青年哥哥抖派頭，

肚臍眼打得褲外頭。

讓桂子油最受刺激的事情是王四毛帶他去體驗的。夜深人靜，王四毛領著桂子油，溜到一棟老房子窗下，王四毛撬開窗戶，用手電筒照著教研室里像真人一樣的人體模型。桂子油的眼睛瞬間瞪得極大，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巴不自覺地微微張開，臉上寫滿了震驚與新奇，原本淡淡的眉毛高高挑起，那模樣仿佛看到了來自外太空的奇異生物，眼神中滿是探究與難以置信，臉頰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視覺沖擊微微泛起紅暈，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過神來，咽了咽口水，似乎想要把這份驚訝強行咽下。

手電筒的光被保衛人員發現，要不是兩人跑得快，會當作賊抓起來。

桂子油在姚家巷想談個愛，幾乎不可能，他爺老倌一個賣狗皮膏藥的，經常被警察拎起，他又沒有正式工作，誰會看上這樣的人家？幾乎不可能！再說他現在還小小年紀，屁眼還未收黃，好心人也不會幫忙去給他介紹一個郊區菜農戶妹子。

桂子油也想學著別人去搭訕。當年長沙幾乎沒有搭訕一說，你頭面可以，口才好，搭訕對象才會跟你對上眼，老口子稱之為誂妹子。像桂子油這樣的菜鳥，去找妹子搭訕，變成了調口味，輕則被罵一頓，搞得不好還要挨打。

從姚家巷混到湘雅醫院家屬區，對桂子油來說，不亞于是從沙漠跑到了綠洲，湘雅醫院那么多漂亮的護士，還有家屬區里單純可愛的女孩，桂子油本來想伴著王四毛接觸一個，結果發現，只要他跟王四毛站在一起，不但不加分，還減分。

那天，在湘雅醫院留芳嶺后門傳達室墻上貼了一張紙，圍了一些人在看，毛四毛湊上去，扯著嗓子念起來：“通知，心定于星期六晚上七點半，放映電影《青青》。”他把茲定于的“茲”念成“心”，青春的春字他不認識，直接蓋過去。邊上的人笑，王四毛愈發起勁，嚎叫道：“青青是我堂客！”王四毛就喜歡出這號寶，扯都扯不住。

桂子油喜歡看電影，在汽電俱樂部和烈士公園電影院看電影，要花一毛錢兩毛錢買票，而在湘雅醫院籃球場看露天電影，一分錢不要花，只需要他和王四毛一人帶張凳子。

看電影的人多，漂亮的姑娘也多，有的妹子站在那里，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站久了還是有點難受，偶爾也會蹲下來，或者用報紙墊著，干脆就坐在水泥地上。

如何去找妹子搭訕？桂子油琢磨了好久，終于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在電影開映前，他故意把小板凳丟在水泥坪里，然后悄咪咪地躲到一邊，盯著那把凳子，如果是他不喜歡的人去坐，他馬上走過去，拍拍那人的肩膀；如果是好看的女孩子，他像釣魚看到魚咬鉤一樣連氣都不吭一聲，一直等到電影開映了好久，他才悄咪咪地湊到凳子邊……

這天晚上他又故伎重演，放好凳子，躲起。不一會兒，一個姑娘便走進了他的視線里，從她的身形來看，一看就是那種特別驕健的女子，她理著包菜頭（那個時候長沙妹子只有兩種發型，留辮子和剪包菜頭），桂子油偶爾能看到她側臉，那是十分俏麗。

包菜腦殼不像別的妹子那樣，看到空凳子就一屁股坐下來，她不急，她站在那里足足佇立了十分鐘。這段時間內，桂子油要冒很大的風險，如果一個人彎腰偷走了小板凳，桂子油發現不了，因為她的背影擋住了視線。

等到電影開映了，光線霎時一片黯淡，桂子油緊盯著包菜腦殼，眼睛都要盯出酸水，她就像是水庫中罕見地浮出水面的大青魚影子，搞不清楚下一步將往哪里游。

最終，包菜腦殼還是按照桂子油設計的模板，原地慢慢往下沉了一一坐在了小凳子上。這個時候桂子油還不能上去，電影剛開始，妹子還沒有看上癮，過早行動就會打草驚蛇。這個時候桂子油上去，漂亮高傲的妹子就會說一句“哦，你的凳子哦”，轉身走人。得讓她多看一下子，進入劇情，那時候她才會猶猶豫豫，欲罷不能。

很快，桂子油發現包菜腦殼不是省油的燈，比別的妹子要狡猾得多，她大概早就察覺了小板凳的別有用心，只要桂子油稍不留神，她就貓著腰，拖著凳往空檔的地方漂移，移了好幾次才安頓下來。

那天晚上放的電影是《青春》，銀幕上出現了好多女兵，那個時候中國最好看的女星一一陳沖和張瑜，剪著包菜腦殼，在電影里扮演女兵。桂子油卻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看，只顧盯著黑壓壓觀眾席中的妹子——在忽明忽暗的人堆里，那只包菜腦殼仿佛閃爍著明星的光芒。

謝晉執導的《青春》劇照

電影差不多放到一半了，桂子油開始躡手躡足潛行，電影正在播放插曲《韭菜開花一桿子心》，這時觀眾的注意力沒那么集中，使得他接近了目標。

桂子油正想開囗說話，包菜腦殼轉過臉掃了他一眼，低聲說道：“莫杵得那里噠，影響后面人看電影，坐到凳子上來。”

那妹子反客為主的搞法把桂子油整不會了，小板凳有三十公分長，倆個人坐在一起可以互不掛礙，他規規矩矩坐在凳子上看電影，像讀書時上課一樣。電影在演什么？他完全沒有看明白，腦子里亂七八糟，耳朵里嗡嗡的，直到電影散場了，包菜腦殼連謝謝也沒說一聲，起身離開。

桂子油急了，追了上去，“就走啊？急么子，還早啊。”

“我要快點走，等下就沒公共汽車噠。”妹子邊說邊快速跟上離場的人流，那個時候的公交車開到晚上九點，是差不多了。

“我騎單車送你，”桂子油說，“那電影有幾個地方我冇看懂，你給我講一下好不。”

妹子撲嗤一笑：“不要你送，下次啰。”

妹子是國營藥廠的銷售人員，比桂子油大一歲，父親是廠領導，在當年那是天差地別的距離，剛剛開始接觸的時候，妹子也只是答應做普通朋友，看了幾場電影手都沒牽，女方也坦率地告訴男方，她的顧慮，家里反對的原因，桂子油卻毫不氣餒，胸脯拍得山響，發誓要在二十五歲前賺到大錢，連摩托車都買得起……

包菜腦殼相信了他，不惜跟家里撕破臉，也要成為“桂嫂”。

那幾年桂子油真的是發狠，白天在土方工地上干活，晚上擺攤做夜市，炒蛋炒飯，賣蘭花干子，他的蛋炒飯做得特別好吃，雞蛋炸得金黃蓬松，顯得料很足，香氣撲鼻。一年后他便在二馬路開了一家飯店，王四毛和湘雅醫院的一眾人等還蠻喜歡到他店里吃飯，生意紅火了好多年。

大家都說桂老板會選址，那個地方醫院，菜市場，學校，小區全都挨在一起，開店只要掛上其中一樣便有了人流量，他總是謙虛地說，“我做生意一般般，選老婆的水平那才叫高。”

是的，冇錯。桂嫂年輕時確實太漂亮，做的又是跟人打交道的工作，性格開朗，有時候難免跟大家一起出去喝酒跳舞什么的，桂子油就吃醋，釣過幾次尾線，還跑到舞廳跟桂嫂的男同學打架。

桂嫂也是被他氣得吐血，幾次想甩掉他，但轉而一想，桂子油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把老婆看得太重，討嫌，他也是韭菜開花一桿子心啊，誰又沒有缺點呢？

可是桂子油不認為是缺點，他認為堂客比自己優秀。“她總是跳啊跳，但她跳不出我的手掌心。”桂子油心想，反而得意。

桂嫂后來還給他生了兩個調皮搗蛋的“小桂子油”，國營藥廠也倒閉了，她成了二馬路最忙的老板娘，店里的事要管，家里的三個桂子油要管，娘屋里一堆事她也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