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夜晚的森林

黎荔

你知道夜深人靜時分，獨自一人沉浸于寫作的感覺嗎？那種沒有特定主題和任務的寫作，那種完全放空，無所用心，等待一個個詞語翩然降落的寫作。

那種感覺有時像走進迷宮，不知道里面藏著什么怪獸；有時像在漫長的隧道中摸索前進；有時像置身于一間空房，房間里空空如也，卻充滿了一種低語呢喃；有時像是在迷霧的清晨或暮色四合的黃昏，涉水渡越深河，在河的那一邊，有一團火焰，在兀自燃燒；有時像置身于水中，在湖底或海底，波光瀲滟的碧水中染滿了紅黑藻類，縱橫交纏、搖曳；有時像坐在舞臺劇或電影開場之前的空蕩戲院，等著人物出現，你不知道出現的是古堡高塔的憂郁王子，還是荷鋤葬花的中國仕女？

當然，更多時候，也許因為是花匠女兒的緣故，在我感覺中幽幽展開的，是一座夜晚的森林。

一個發光的傳送門，門戶漂浮在一個陰森朦朧的夜晚森林的邊緣。從傳送門走出來的我，一步一步地，走進了這片夜色下的神秘森林。微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彌漫這片森林。月光穿透樹葉的縫隙，靜靜地灑在地上，形成奇特的圖案。隨著你走過，在這片森林中，似乎有無數的眼睛在注視著你。每一棵樹木、每一條藤蔓、每一根小草、每一朵野花、每一只蘑菇，都會伸出閃動的眼睛，更不用說那些棲在高高的樹枝上、隱于低低的草叢中的小動物。沒走出多久，就可以聽到小溪流叮咚叮咚的聲音。遠處，貓頭鷹在鳴叫。

夜晚的森林，有的地方月光灑在樹梢上，猶如銀色的薄紗覆蓋，但更多的地方啊，是阻礙，迷途，暗影，漆黑，交錯的奇怪影子，常常還加上一番掙扎，或一條路徑、一段旅程——看不見前面的路，但感覺有路可以前進，感覺到前進的行動本身，終究會讓你看得清前方……這是貓頭鷹如黑影般出沒的森林，這是黑蛇在樹下蜷縮著身體，痛苦地摩擦著草莖，靜靜蛻皮的森林。每種孤獨都有其隱私，嘈雜的精靈似在靜寂中漫游。幽暗的森林深處，夜擋住光線不讓它落到地面。在遠處，月亮和星星，投下微弱的光芒。

夜的氣息，開始彌漫。蛇顫抖著，脖子后的舊皮裂開了，終于擺脫了陳舊的生命，它毫不猶豫，一點點向前，它開始誕生，從那道裂縫之中。月亮皎潔的臉，也在云翳的裂縫中重新出現了，樹葉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如霜如雪的月光，照亮了我返回的路途。當我折身返回的時候，那叢溪流邊的荊棘，拽了一下我的衣服，像是無助的挽留。我記得剛剛入林時，也有一株茂密的荊棘，企圖攔住我。它們都有一張相似的，謎一樣的臉，它們都長在這里，過完渴望被認識的一生。它們遺世獨立，它們自顧自豐盈，它們在夜晚的森林，手拉手簇擁，建自己的國。它們在夜風中小聲地交談著，決定送我一件禮物，讓我度過這個難忘的夜晚。

這片森林里的每一棵樹，叮咚叮咚唱歌的小溪流，溪水變淺露出的磷磷白石，在林間黑暗中飛舞的螢火蟲，我都愛它們，包括林中叢生的荊棘、怪叫的貓頭鷹、靜靜蛻皮的蛇，我還能包容毛毛蟲、甲蟲、瘌蛤蟆和其他各式各樣非人類的生物，因為，它們都是我在夜晚創造出來的生命。你知道夜深人靜時分，獨自一人沉浸于寫作的感覺嗎？那是走入一片神秘森林的感覺，生命在繁衍迭代之中，時刻在萌芽綻放，生命在這里不斷地被一一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