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客
金新
汽車孤獨地行駛在滿州里至海拉爾的公路上,這是東道主為我們內蒙之行安排的最后一個節目:觀星級賓館式蒙古包,吃手抓羊肉。據導游小姐說,不入蒙古包,沒嘗手抓羊肉,等于白來內蒙。想起土著的口頭禪,“喝巴爾虎酒,吃手抓羊肉”,心中頓時洋溢著一種神秘而朦朧的憧憬。
草原像是神奇的彩筆描繪的橫幅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暮夏的景色竟是這般五彩繽紛;草地上一片鵝黃,一片靛藍,一片蛋黃,間或一片嫣紅,如血的精靈在渲染。遠處點綴著幾座似乎永遠與我們距離相等的蒙古包,如一群開著巨口的臥虎在勁風中狩獵。導游小姐是內蒙古某師大歷史系畢業生,可對風土人情一無所知,抑或毫無興趣,無休止地和司機竊竊私語著什么,有如販夫走卒之流,把游客當成貨物晾在一邊,大約棄教從商,入下海之俗的緣故吧,人情淡薄六月寒。由于重復會產生單調,抑制美麗的闡釋,使人懨懨欲睡。
劇烈的震動,將人從迷離中驚醒,汽車已停在囊者遠處所見的那低矮的蒙古前。出發時好好的新汽車,一路上早修過幾次了,現在又有故障,滿洲里某旅游公司好像演戲一波三折、一唱三嘆,有意與我們這些南方客作對,真個“屋漏偏逢連綿雨”,旅游點的午飯是吃不成了,只能在此將就。這是由三個簡陋的蒙古包組成的飯店,司機與店家的關系非同尋常,于是給增添了一個原始觀賞項目:看宰羊。
午時的太陽恍如夕陽,草原籠罩起血色黃昏的寂靜。毫無戒備心理的羊群撲剌剌只管盡情地嬉鬧,這一只的頭抵住那一只的屁股,那一只的腳磨著這一只的肚皮,又肥又沉的大尾巴顫悠悠左右晃動,怪自在的,全然不知道陽光下也有危險、也有罪惡。任何比喻都是蹩腳的,可把弱者喻作綿羊的真是天才。綿羊實在太懦弱了,別人使絆兒暗算,捆起四足挨宰,一點也不敢掙扎,更不用說反抗了,僅僅于恐懼的眼神里流露出幾分明知無奈的哀求。兩只牧羊犬聽到“磨刀霍霍向豬羊”聲,搖頭晃腦阿諛樣亦趕來幫閑:其一白者蹲、其一黑者臥,眼睛卻瞄著那綿羊,企圖從厚厚卷毛皮下看出鮮血淋漓的肉,猶如不法商人渴望從他人口袋外窺透出里面的阿堵物來。屠工將閃耀著白光的利刃猛地捅入羊腹,并令人心寒地陡一旋轉,此刻,“心碎”一詞的底蘊形象地詮釋得無以復加,綿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來不及一絲呻吟;那不速之看客,于利刃扭出圓弧前,或頷首合眼、或側目余光窺視。俟剝完了羊皮,掏出了內臟,灌好了羊血,屠羊人麻利地從羊頸里抽出一條連著氣管的血肉,黑白不分,公平地一分為二拋向空中,兩只靜觀屠戮已久的狗分別嫻熟地做了個漂亮的凌空撲食的表演型動作,口銜血淋淋尚帶有體溫的肉搖搖擺擺兀自品嘗去了,那無聲體態語言分明在昭示心靈獨白:主人得煌煌大頭,我賺蠅頭小利,足矣!空留得一灘殷紅的泛著泡沫的血漬。店家說,每次宰羊都如此,心有靈犀一點通,利器的撞擊聲,成了它們的第二條件反射,噗嗤噗嗤拖著貪婪的長舌頭。
午餐是豐盛的,手抓羊肉、白煮羊肚、灌血羊腸,香氣彌漫著穹隆彈丸地,方才也屬看客的同車筆友,正在以小刀分割這生命的過去式載體,佐以烈酒,蒙古包里生發出一陣陣歡快的笑聲。肉飽酒足,蓋因乙醇的魔力,司機邊剔牙邊炫耀道,哪個大飯館有這樣正宗新鮮的現殺綿羊肉,而且價廉,即使汽車不拋錨,也要把客人拉到此地來,飽了他人的口福,滿了自己的口袋,何樂而不為?盡管拿得是小頭!聽著這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話,導游小姐顯出難堪的尷尬,以致“偶爾露崢嶸”。
車過事先預定的旅游處,只見豪華的蒙古包依水濱流一溜兒排列著,草原漠漠,游人如織,或騎、或射、或獵,好一派鬧猛景象,絕不亞于古時我南宋都城曾風靡一時的“瓦子”游藝場。對此,導游小姐仿佛淡忘了大家所交的賓館包餐費,更恐怕摸準了知識分子的綿羊心態,“王顧左右而言他”,大談海拉爾的城市起源,那豐富的地方史知識讓人刮目,與前判若有二。我卻怎么也靜不下心來聽,眼前總是浮現出那可憐的綿羊兒,那伶俐的黑白狗,那風雨出頭椽的司機,那垂簾聽政的導游,還有我輩迂腐文人,想起迅翁所痛恨的的看客,風馬牛相及,模模糊糊居然連成一片。
其實,有綿羊,就會有看客;有看客,則必有“螳螂擋道,不知黃雀在其旁也”的故事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中不斷演繹,看客沒有終身制。即便有朝一日東窗事發,也充其量為小說家具象作細節,替政治家抽象做論據罷了!然而,它們都在闡釋著一個真理:善于游戲的民族,往往是產生看客的溫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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