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蘇濃第一次見到陸景川是在鐘樓。那天她剛剛買了幾枝滿天星,從毓湖繞過城郊走到聞名遐邇的春光廣場,吃過幾杯春茶,匆匆與朋友作別。陸景川就倚在鐘樓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試著吉他的音調。
“嘿,姑娘,花真漂亮,送我一枝吧。”
陸景川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六分之一的葡萄牙血,五官精致的像是用刀子刻出似的。蘇濃瞥了一眼,卻被他那頭亂糟糟的頭發吸引了。
“你們搞音樂的都這樣嗎?”
他那雙漂亮的眼睛彎成兩道月亮,從蘇濃的懷里抽出兩枝淡藍色的滿天星:“就這兩枝吧,我喜歡藍色。”
陸景川抱起地上的吉他,抬頭看了眼眼睛瞪大的蘇濃,笑著撥弦:“我給你唱首歌吧,就算是抵了花錢。”
他唱的是一首俄羅斯的小眾民調,音調婉轉,讓人莫名想起安安靜靜的清吧里,坐在角落里喝著生啤的感覺。
“唱的真好。”蘇濃由衷地夸了一句,“你是學音樂的?”
他又笑了一下:“不是,我是研究動物的。”
“謝謝你啊,我好多了。”
蘇濃方才在毓湖同男友分了手,那束花是她在湖邊買的,算是送給自己的分手禮物。那個時候,陸景川正背著個吉他,騎著輛黑色的山地車路過。
蘇濃將花束盡數放下,陸景川從懷里掏出一顆紫皮糖追了上去。他將糖塞到她手里,她看看手里的糖,又望了他一眼。
他那頭亂糟糟的頭發下,那雙眼真是迷人,像是湛藍色的大海,蘇濃愣了愣才道了句:“謝謝。”
后來許多年以后,蘇濃還是能夠憶起那顆紫皮糖的味道,濃郁的巧克力香下包裹著甜蜜的花生醬。
再次遇見陸景川是在學校的聯誼會上,他那天穿的十分得體,一身灰藍色的西裝,柔軟的面料上撒著星粉,一舉一動,若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依舊是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蘇濃認出他的時候,他剛剛彈完肖邦的交響曲。
“嘿,又見面了。”他這人似乎天生的自來熟,蘇濃抿了抿唇角,“你還會彈鋼琴?”
陸景川拿著一杯香檳,又掃視一遍甜品區,“黑森林。”伸手遞就遞給了蘇濃。
蘇濃應承著接過,聊了會兒,卻是一口沒吃。他的香檳已喝的見了底,談吐之間帶著微微的酒氣,面色還是一點沒變。
“吃吧,這里的甜品很好的。”她這才吃了一口,味道確實比外面的面包店賣的好吃。
這場聯誼是為研一的學生準備的,蘇濃本來不想來,可室友都來了,她一個人呆在寢室也沒什么意思,反正剛失戀,還可以撫平一下創傷。
“你是研一哪個系的啊?”
陸景川聳了聳肩:“我這么年輕嗎?”
蘇濃后來才聽人說起,他叫陸景川,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皮埃爾,是學校花重金從海外請來的動物學博士。
“你們知道嗎?聽說他本業是經商的,在法國有好幾家葡萄酒莊。”
“那他為什么要來我們學校開課?”
“不知道,”蘇濃的室友聳聳肩,“大概這就是有錢人的樂趣吧。”
002
學校里有許多貓,蘇濃經常在路上被貓纏住,它們喜歡蹭蘇濃的腳。那天,蘇濃出門的急忘了帶貓糧,遇上了一只黑乎乎的小貓,她蹲在地上很是耐心地同它講道理,可是它就是不肯撒手。
“黑米。”遠處有人叫了一聲,貓一躍就跳到了那個人的跟前。
“你的貓啊?”
陸景川搖搖頭:“它是學校的貓,我不過給它取了個名字。”
他從懷里掏出一包小魚干,拿出一只放在貓的嘴邊,又遞給蘇濃一只:“你試試。”蘇濃遞給貓,那只貓很聽話,小心翼翼地從她手指之間將小魚干咬去。
她之前喂過的貓都是狼吞虎咽,差點咬到她。
“它好溫柔。”
“貓也是有性情的,我覺得它喜歡你,所以當了個優雅的紳士。”
蘇濃被這突發事件耽誤得忘記了今天導師讓她去代一期的課,想起來的時候還有十分鐘就上課了。打車肯定來不及了,好歹是兩個校區。
陸景川聽說后,二話不說就遞給蘇濃一個安全帽,等到了車棚,她才發現那是一輛帥氣的黑色摩托,上面有白色的閃電紋路。
“上車。”
那是蘇濃第一次坐這么快的車,耳邊全是風聲。突然,她的腦海里就莫名出現了一副畫面,橘紅色的天際下,女孩穿著薄薄的風衣坐在摩托上,男孩在高速公路上將車騎得飛快。
好多年前的電影了,那個時候她同男友還未分手,一起窩在一間平房里看這部老電影。他那時說等他們考研都過了,他就買一輛帥氣的摩托,帶她去高速路看斜陽。
可惜,他考研失敗,他們分道揚鑣。
到的時候,時間剛剛好,蘇濃急著進去,來不及向陸景川道謝。等放課時,早已沒了他的蹤影。
蘇濃莫名有些失落。
學校里面最有名的就是毓湖的夜景,尤其是現在,正值夏季,湖里的荷花都開了,湖燈一盞一盞亮起,是一道最美的風景線。
夏至那天傍晚蘇濃吃過晚飯,走到毓湖邊散心。她穿得倒是很應景,青白色的連衣裙,粗跟米白的涼鞋。轉了一圈,她除了聞見幽幽的荷香也沒見什么有趣的了,轉身離開時卻碰見了陸景川。
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到她身后,她差點被嚇到跌到湖里,幸好他反應極快,拽住了她的手腕:“沒事吧?”
她理了理慌亂的發絲,連連擺手:“沒事沒事。”
“你知道嗎?學校里有一個傳說,”他倚在欄桿上,“傳說夏至這天晚上將硬幣投進毓湖,愿望就可以實現。”
蘇濃本來打算就這樣回寢室的,可聽他這樣說,又忽然有了興致:“真的?”
他點點頭,“真的,”又看向她,“包里有硬幣嗎?”
她翻了半天才找出來兩個硬幣,遞了一個給他,“像這樣,”他將硬幣拋地遠遠的,“看到了嗎?”
蘇濃半信半疑,學著他的樣子拋了硬幣又許了愿。陸景川看她虔誠的樣子,有些好奇,問她許了什么愿,她卻閉口不談,于是兩個人又站在月光下聊了許久。
月色漸濃,陸景川突然轉折了話題:“你叫什么名字啊?”
“蘇濃。”
“我叫陸景川,很高興認識你,蘇濃。”他伸出手,她輕輕握住,又點點頭。她不僅僅知道他叫陸景川,還知道他叫皮埃爾。
法國著名酒莊的老板皮埃爾先生。
003
轉眼就到了一年一度的校園義賣日,蘇濃以前還是本科的時候對這種事情頗感興趣,那個時候她的男友是社團的社長,他們經常一起擺攤一起收攤,由此積累了深厚的感情。
可惜,如今她年紀大了,對這種事情已經提不起興趣。
走過那些人聲鼎沸的小攤時,蘇濃聞到一股濃郁香味,香味有些混,有奶香、椰子香、可可香……她順著香味,莫名其妙就走到了陸景川的攤前。
陸景川的攤上人還挺多的,他見到她時,臉上自然而然就掛上了笑。
“嘿,隨便坐。”
她其實并不想停留太久,可陸景川太忙,她也不好打擾,一坐就是一下午。他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會逐個逐個地向別人解釋自己的產品。
等人走得差不多,他才想起了角落里的她。陸景川抹了抹桌子,從柜臺上拿下一份甜品走到她跟前:“最后一份椰奶凍,嘗嘗。”
他那雙湛藍的眼睛里永遠都盛滿了柔情。蘇濃不好拒絕,于是坐著吃了起來,他在旁收拾自己的攤位。
“真好吃。”蘇濃是由衷地夸贊,“你自己做的?”
“當然,蘇濃。”
蘇濃的心顫了顫,他還記得她的名字。
夏季越來越厚重,就算是走在湖邊也是悶悶的。蘇濃是個招蚊體質,不一會兒,小腿上已被咬上密密麻麻的包。
她是忍了很久,終于忍不住才撓了一下。
陸景川停下來,路燈燈光打在她身上,他才發現異樣:“蘇濃,你怎么被咬得這么厲害。”
蘇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陸景川或許是為了緩解氛圍,略開玩笑道:“你知道嗎?蚊子喜歡血甜的人。”
“這說明,你很甜。”
蘇濃赫意更濃。
走了半天,陸景川突然說:“這里離我公寓近,我那有自己調的藥,分你一點,就不癢了。”
蘇濃登時瞪大了眼,半天沒反應,陸景川一個暴栗敲在她頭上:“想什么呢,我是好人。”
他的屋子很整潔,是歐式簡約風,卻也極具格調。蘇濃坐在那里,心里無限抱怨學校的待遇,與她們那連熱水都沒有的研究生宿舍相比,這里簡直是天堂。
涂好藥后,蘇濃頓時覺得腿上冰冰涼涼的,一點也不癢了。
后來,兩個人又聊了會兒,都餓了,陸景川提出來想吃火鍋。他雖然常年生活在國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火鍋愛好者。
仲夏之夜,他拿出電磁爐,將冰箱里的菜一掃而光,開著空調的客廳,兩個人就盤腿坐在地上,還配著冰啤,冷與熱的交織,真的是蘇濃吃過最好的一頓火鍋了。
后來很多年以后,她還是能想起,悶悶的夜,開著空調,聽著蟬鳴,喝著冰啤,在鍋里奪下陸景川筷上最后一顆牛丸。
往事當記省,只是頹然一想,卻又覺得什么空了。
004
陸景川同學校的合同只簽了半年,這個夏季一過完,他就要啟程回法國了,蘇濃聽到后表示很難過,問他能不能多待一些日子。
他洗好碗碟后,從冰箱里拿出一大罐珍珠和小罐的茶葉、還有大瓶的鮮奶,想要做焦糖珍珠奶茶,他似乎挺喜歡做甜品的。
“事情很多,不過,你如果來法國玩,歡迎隨時聯系我。”
蘇濃后來才知道陸景川的家族企業有多么強大,幾乎覆蓋了所有的產業,從藝術到餐飲,是確確實實的隱形富豪。
蘇濃聳拉著個腦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去法國。只是外面的夏季越來越凋零了,白晝越來越短,漫漫的黑夜拉長了光年。
最后一個月的時候,蘇濃早就選好的論文主題突然出了岔子,導師要求她改變研究的方向,蘇濃一時間焦頭爛額起來。
那可是她構思了一整個夏季的論文,就這樣打水漂了,同寢室的室友也替她無聲地惋惜。
“蘇濃,要不我幫你想吧,或許會給你靈感。”坐她對面的陸景川一邊翻動著雜志一邊真誠地提出建議。
蘇濃整個人都氤氳在一片烏云之下,她抬了抬疲倦的眼皮,倦意涌動,無奈道:“還是算了吧,術業有專攻,你也不是我這個專業的。”
她大概是低估了陸景川的能力。那天之后,他連夜想了幾個選題給她送過去,她一瞧,滿腹驚訝。那幾個選題都十分新穎,任何一個深研下去都會有不錯的結果。
“陸景川,我學的這樣小眾的語種你居然都知道,太厲害了吧?”
陸景川笑而不語,仔細想想,他做不到的事少之又少,從小到大都聽慣了別人的夸贊,也沒有什么新鮮感了。
蘇濃曾有幸看過陸景川上課。
那天,她將代課時間記錯了,一個人從一期校區的教學樓走下來,路過走廊盡頭的那間教室的時候,她下意識退回去。
陸景川因為盛名在外,幾乎節節課爆滿,教室后面還有心甘情愿自帶板凳的學生過來聽課。蘇濃回想自己代的課,那叫一個冷清,簡直是小班教學。
他在七尺講臺之上,戴著一副斯斯文文的眼鏡,褪去了以往那點吊兒郎當的氣質,若不是與他相處過,蘇濃當真會以為他是一個老態龍鐘的人。
他講的東西,蘇濃聽不懂,卻依舊站在那里聽著,學生們似乎都挺喜歡他的,舉手的回答問題的人一個賽一個多。
那天,她在外站了許久,課畢,她退到角落,教室里的學生蜂擁而出。她又站在門后,他在講臺上整理東西,沒注意到她。
“嘿。”她從門后躍出,學著他從前的口吻打招呼。
他也是被下了一大跳,但最后也是笑笑:“要一起去吃冰淇淋慕斯嗎?”
她點點頭。夏季已然落寞,初秋的天氣吃份冰淇淋好像也不錯。狹長的走廊里,她走在陸景川的身后,從走廊盡頭泄進來的秋光一點一點落到蘇濃的心上,那一刻,身影模糊,心上卻明亮了許多。
005
陸景川回法國那天送了蘇濃一張明信片,上面印的是巴黎的初秋,街道兩旁都是法國梧桐,它們的葉子隨處落在街角、落到車上、落到行人的肩上,最后落回蘇濃的心。
陸景川雖常年生活在國外,卻也寫得一手好字,飄逸俊朗的行書,上面寫著他的聯系方式。他說,若是蘇濃來法國旅行可以來找他。
蘇濃平靜地點頭,卻是將這句話記在了心底。
后來轉機許多次,無論是去哪里,她總能將法國列入名單,停靠一晚,也便知足了。
又是小半年過去,蘇濃同陸景川很少聯系,但她總是能在網上看到一些關于他家族企業收購一些機構的新聞,想必他過的還算好吧,事業這樣成功。
一年時光飛逝,蘇濃導師的手上突然有了一個名額,那個名額是去法國的學校進行為期一年的學術交流,大家都搶破了頭,公費出去,誰不想要?
蘇濃近水樓臺先得月,給導師端茶遞水,奉承了月余,導師將這個名額給了她。
“蘇濃,好好干,別丟臉。”導師鼓勵了幾句,蘇濃高興地差點失態。
最后她恭恭敬敬地說了聲謝謝,就飛奔回寢室收拾東西。
一年半未見,蘇濃不知他是否變了模樣,但她想,他那雙湛藍色的眼睛永遠不會變,他將永遠是陸景川,而不是皮埃爾。
她去的時候打包許許多多的火鍋底料,還帶了老干媽,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火鍋愛好者,這一點,她還記得。
法國的一家高檔餐廳里,蘇濃坐了許久,他紳士地替她倒好紅酒:“歡迎你,蘇濃。”
酒杯碰撞的聲音清脆又沉穩,一聽就是金錢的聲音。從前,蘇濃就聽頗具研究的朋友講過,不同價位的紅酒杯,碰撞時的聲音也是不同的。
“這頓很貴吧?”蘇濃睜大眼睛一本正經問他。
他被逗笑,切著牛排的手頓了一下,唇角微微彎出一個弧度:“我請。”
此時出現在蘇濃面前的陸景川剪了極為干凈的寸頭,穿著嚴肅沉穩的西裝,手上戴著標志性的手表,渾身上下都是不凡的氣息,與當初蘇濃在學校里碰見的陸景川大相徑庭。
“我這次看出你的年紀了。”
當初在聯誼會上,蘇濃就曾以為他同自己一般大,原來只是他那時的著裝問題。
“我本來就比你年長幾歲。”
蘇濃笑嘻嘻地切下一塊牛排,汁液豐富,帶著淡淡的紅酒香:“大叔。”陸景川并沒有太意外,抬頭笑著:“沒辦法,年紀在那兒。”
那天,陸景川帶蘇濃去吹了海風。蘇濃第一次坐蘭博基尼,整個人都是僵硬的,陸景川笑她,她氣鼓鼓的,不是什么人生下來就像他那樣有錢。
“我以后一定會養一條狗。”
“嗯?”
“我要叫它煤礦。”
“為什么?”
“這樣就會顯得我很有錢。”
陸景川大笑,蘇濃望著他的側臉弧度,心底莫名淌出一點暖意。海風很暖,吹到嘴里有咸咸的味道,陸景川喜歡來這里看海,他告訴蘇濃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
蘇濃掠過耳后的頭發,斜著眼看他,她站在他旁邊,虔誠而又小聲:“你的眼睛里有這里。”
他問她在嘀咕什么,她搪塞過去,他的眼睛里有這里,湛藍而深邃。
真美。
美到讓她不知不覺已然淪陷。
006
待在法國的日子沒什么特別,蘇濃的專業能力一直很強,不用費太多力氣在學術上就可以朝九晚五。若說要有不同,唯一的恐怕就是,這里物價高一些、三餐不同……這里有陸景川。
其實,陸景川經營著這么大的企業平時也挺忙的,但他總會抽出時間帶蘇濃去感受法國的風情。
那天,飯才剛剛吃到一半,他接了個電話,神色有些匆忙,蘇濃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兒,她喝下一口果汁:“你先去吧,我等會自己回去。”
陸景川似乎感到有些抱歉:“你想去紅酒莊嗎?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紅酒莊在郊外,到的時候天已暮色,她遠遠的就能嗅到一股醇厚的紅酒氣息。這里采用的是傳統的發酵技術,這兩天氣溫變化無常,濕度沒控制好,好多紅酒都變味兒了。
蘇濃盯著那些精致的木桶,聽著陸景川用法語對那些發酵技術、應對措施款款而談,優雅又迷人。
“蘇濃,你怎么呢?”
她正發著呆,反應過來又說大概是地窖里的空氣里酒香過重,她有些醉了。
“那你想不想嘗嘗。”他興奮地說,湛藍色的眼睛里閃著光。
蘇濃喝下一杯,唇齒都在回味,她往四周看了看,這樣一個莊園盤下來要不少錢吧,這樣好的酒果然要配上獨好的風景。
在陸景川與工人交流時,她一個人坐在角落里,不知不覺竟已將一瓶酒喝得見了底。她笑了笑,覺得自己有些像電影里的醉鬼。
大概唯一的區別就是,她印象里的那些醉鬼燙著迷人的大波浪,染著紅唇,媚而不妖的神態籠罩在一圈一圈迷霧之下。而她,平平無奇,典型的學術型人物。
地窖里的燈光很昏暗,她望著陸景川頎長的身影,好看的像一副畫兒似的他,那幾句話就要說出口,卻又生生咽了下去。
所愛隔山海。
可他們之間應當不止山海如此簡單。
蘇濃喜歡他,可她不確定他的心意。也就是這樣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待在他身邊,她才覺得一切顯得真實。
那天晚上,是陸景川送蘇濃回去的,還順帶給她帶了幾瓶紅酒。她搖搖晃晃走在白色的油柏路上,冷冷清清的街道,陸景川把車開到市區就停下來了。
陸景川不知道醉醺醺的蘇濃可否記得他那天說的話,可他說出來就舒坦許多了。
他這一生都忙忙碌碌,也是和蘇濃在一起的時候才覺得有生活氣,忙里偷閑。他不喜歡開車,不喜歡用速度代替一切。
他喜歡散步,一個人在街上走啊走,走到燈光盡頭,燈盡了,就到家了,家又是光的開始。蘇濃抱著酒噠噠跑到陸景川前面,坐到路旁的椅子上,歪歪扭扭地躺下。
陸景川湛藍的眼睛又盛滿了笑意,她滿身都是月色,臉色霞紅。
007
蘇濃一向就有見義勇為的習慣,就算現在到了法國,那個毛病也依舊改不掉。歹徒被她制服的時候,蘇濃極其倒霉的挨了一刀,就在左小腿肚上。
陸景川趕到醫院的時候,警察正給她做著筆錄,她見他來了,沒來由地笑了一下。陸景川滿臉嚴肅,說她多管閑事,她卻說早知道不給他打電話了。
醫院里人多,空氣不太好,陸景川說了兩句就扶著蘇濃離開了,蘇濃歪歪扭扭地走路卻還想推開他,他皺了皺眉極其不悅地一聲:“別鬧。”
蘇濃本來是不想給他打電話的,可警方必須得讓家屬來領人,她在法國沒什么朋友,謊稱陸景川是她男朋友才得以從醫院出來。
后來的一個周,陸景川幫蘇濃向學校請了假,每天黃昏時分就往蘇濃家跑,給她做飯。蘇濃懶懶散散靠在沙發上,覺得自己閑得頭上都快長草了。
陸景川讓她別亂跑,她卻又一個人跑到露臺吹風,他做好飯后才發現,圍裙還沒解就跑了過去:“小心著涼。”
如果陸景川沒有含著金鑰匙長大,蘇濃想他一定會是一個了不起的廚子,他做的飯菜絕對一流。
快要吃完的時候,她突然就想起一件事:“你為什么之前要去我們學校進行學術交流啊?”
陸景川顯然沒有意識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有一瞬的錯愕,但在那一瞬的錯愕里,蘇濃竟瞧見了一絲哀傷。
她連忙敷衍過去:“沒事沒事,你不說沒關系。”
陸景川動了動唇角,還是什么也沒說,等到他洗好碗后。他突然掏出手機,讓秘書推掉了他晚上所有的行程。
那天晚上他讓蘇濃放了一部舊時的黑白的法國電影,伴隨著電影里滋滋的電流聲,她坐在沙發上,隔著一臂的距離,聽他講了一些事。
一樁一件哀婉動人,蘇濃都忍不住紅了紅眼。
而故事越到后面,蘇濃越發覺得,自己與他之間真的不是山海之距,而是錯開了許許多多的光年。
“她喜歡那個學校。”他今夜喝了一點生啤,說話時帶著好看的醉意。
蘇濃在暗夜里看見他的眼睛,一雙眼睛本來那么亮,到這里又暗了暗,她不知道如何去寬慰他,只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本來她以為自己會滿不在乎,可當真是親耳聽到,她還是覺得眼睛酸酸的。
陸景川的心里住著一個人,那個人扎根了很久,是蘇濃如何也擠不掉的。
陸景川小的時候隨父親來中國,曾經迷路在街頭,一個人蹲在街角,凍得像個小冰人,鼻尖紅紅的,別人都只是看了看就匆匆路過,是那個女孩將他帶回家,給了他熱水洗臉,還將自己的床讓給了他。
她時常在想,當初若是她去街頭領了陸景川回家,是她陪他在風雨里躲雨,是她給了他一個難忘的擁抱,是她慢慢地擦掉他眼角的淚,那他會不會將她放在心上。
可惜呀,不是她。
他說那些的時候,不停地在喝酒,帶著濃濃的哀傷。
“那后來呢?”
陸景川的眼神閃動了幾下,又望著腳尖,蘇濃不知道有沒有看錯,那是一滴眼淚:“她死了。”
008
加德滿都的秋天總是來得那么遲,天也亮得晚,我趁著天還沒刮風從集市上買了新鮮的食物,到私人別墅時,雇主已經起來了。
我一邊提著魚口上的繩子,一邊嫌棄地嘀咕著,這仿佛不是我選的那條魚,商家趁我不注意給我換了,這魚一點也不胖,瘦弱弱的,很丑,難怪賣不出去。
雇主披著一條薄薄的毯子,坐在陽臺喝茶,那是一種很香很香的茶,我站在幾米開外的廚房都能嗅到香氣,雇主仿佛很鐘愛這茶,我上次讓他給我泡一點嘗嘗,他也不肯,我那時還偷偷在背后罵他小氣。
但其實,雇主很大方,他每月給我開的工資是其他做家政的大半年的錢,只是他不許我碰他的那些瓶瓶罐罐里的東西。
他本來是個很紳士的人,我上次不小心打翻了其中一個罐子里的茶,他劈頭蓋臉地說了我一頓,然后一個人落寞地蹲在地上傷心了很久。
“先生要變天了,您還是坐到廳里來好。”
我不知道他聽到沒有,他只是端著旁邊的茶輕輕抿了一口,煙霧寥寥,他突然說:“你聽見鐘聲了嗎?”
我洗著菜,搖搖頭,這座別墅離最近的寺廟也要半個小時的車程。他一個人聳在烏云漫布的天下,我聽見了一聲極輕的笑聲。
“小李,你有喜歡的男子嗎?”
水流淌過我的掌心,我麻利地將菜壞的部分擇出來,然后搖搖頭:“我阿媽說我還小,不能談戀愛。”
先生又將他的日記本掏了出來,我看到后只是低頭嘆了口氣,他每次心情不好時就喜歡寫日記,不知是不是這天氣惹到他了。
他剛剛問我有沒有喜歡的男子,其實我說了謊,我是有的,只是是單相思,說出來也怪丟人,還不如不說。
我將菜做好后,他還在寫日記,于是我擦了擦手,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這是先生來到加德滿都的第四年。我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他每年總會抽一天寫一整日的日記,想必,是日子又到了。
他會問我那些問題,我也不意外,先生之前有一位很喜歡的姑娘,愛而不得,才造成了這后半生的遺憾。
我記得很久之前的一個雪夜里先生喝醉了酒,一個人站在露臺,風涼涼地,雪不停下著,壁櫥里點著溫暖的柴火,我讓他進來烤火,他偏偏不肯。
“小李,你知道嗎?就算是互相喜歡的人也不一定在一起,所以最終能走到一起,又滿眼都是對方,那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他抱著酒瓶沒頭沒腦地說。
后來,先生又醉酒了一次。
他輕輕地叫著蘇濃,我沉默地站在替旁邊替他蓋好薄毯。看到這樣的先生,我忍不住問了一句:“您怎么不回去找她呀。”
他笑著,好像有淚光,藍色的瞳孔襯地更加悲了。
“她嫁了一個很好的人,有著美滿的家庭。”
我此時不知為何,很想跟著哭,想再問些什么,先生卻不愿繼續說了。
009
最后一次聽到先生講起她是在傍晚的時候,寫了一整日日記的先生突然讓我給他去買生啤。我們這里很少有賣生啤的攤子,我開車找了好久才買到,到了別墅,他正望著月亮發呆。
他今夜仿佛很有興致,從他寶貴的瓶瓶罐罐里挑出兩個罐子分別倒了點在燒地熱騰騰的鍋里,我站在門口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
先生還是第一次讓我坐下,和我分享,他指了指那兩個罐子說:“這是郫縣豆瓣,這是老干媽。”
我第一次吃這樣的東西,有些急,燙的直叫,先生卻不緊不慢地向我講述他與蘇濃。
很久之前,先生還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很喜歡潛水,湛藍色的大海深邃地如同人的眼眸,他喜歡在水里的感覺。
后來有一天,港口的人都不敢出海捕魚,說是今天會有大風浪,要變天。
先生卻不信這些,還是帶著小姑娘潛入了大海的腹地,卻遇上了風浪,小姑娘被沖撞到礁石上傷到了腦袋,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
他說那是他人生里感到最無能為力的一天,她躺在急救室里,蒼白的臉,像紙片一樣,他痛心極了,明明春光這么明媚,她卻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那后來呢?”
“后來她失憶了,她的家人找到了我,希望我離她遠遠的,然后……”他低著頭,抬頭又笑了一下,“我答應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先生笑的這么無能為力。
他說他第一次見到蘇濃的時候,她才八歲,明明她那么小,卻給了在街頭迷路的他溫暖。
他每次來中國就帶著她到處玩,她十六歲生日那天說想潛水,他不顧別人的阻攔,帶著她到了大海腹地。他也想過危險,可他認為自己有能力保護她。
可終究是他太高估自己了。
他忍受了八年,等到自己在法國的生意穩定下來,才能抽出一大段的時間去中國,他本想著就這樣遠遠地看著她也好,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靠近,于是才有了后來的交集。
蘇濃在法國喝醉的那夜,他背著她走在油柏路上,她將頭埋在他的脖子上,呼吸一點一點溫潤著他的心,他聽她小聲地嚅囁:“陸景川,我好喜歡你。”
他那時真的心動。
可蘇濃的爸媽不會同意的,她應該嫁一個更好的人,而不是像他這樣一天到晚忙于工作又傷害過她的人。
于是那夜,他也將自己的喜歡沉淀了。
蘇濃離開法國后,與他聯系越來越少。后來,他才知道她回去后聽從家里的安排,有了一個很好的對象。
再之后,他盡量做到不去打擾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先生已經將生啤喝盡。
我端著自己杯里僅剩下的一點生啤皺著眉一口氣喝完。
010
其實,蘇濃已經離世一年了。
蘇濃當年并沒有結婚,她為了先生能夠好受一些,做了一場戲,之所以聯系變得少了,是因為她醒來的日子越來越少。
她回國后,就被檢查出了一種罕見的腦病,醫生說是后遺癥,家人不得已,才將當年的真相告知。
她本來向我描述這些的時候整個人病懨懨的,卻在提到先生的名字時鮮活了過來。
蘇濃沒有悲傷,甚至有些高興。
她待在醫院里的日子總是昏昏沉沉,每次醒來總是念叨他,我不知她是怎么得知他去了加德滿都,也不知她如何得知他發生意外,傷了腿,就此隱退商界。
她只是找了我,希望我能照顧先生的起居。
蘇濃走的那天,我一個人躲在酒店的后花園偷喝了先生的果釀,雖然濃度不高,我卻將眼睛漲地酸酸的。
最開始我只是覺得拿著兩方的工資可以賺很多錢,可后來,蘇濃對先生的情誼讓我的心不得不有所波瀾。
先生今日開了一瓶葡萄酒,看年份是很久了,他遞給我一杯,味道不是很好,有些酸澀,我皺著眉咽了下去。
“不好喝,對吧?”
我如實點頭,他笑了笑:“這是蘇濃當時在莊園學釀的酒,我還沒來得及給她寄一瓶。”
我不知道說什么,今日的先生仿佛很哀傷,湛藍色的眼里徒生波瀾。
先生已經七十歲了,頭發斑白,卻還是愛擺弄那些樂器,有一把年份很久的吉他,吉他上白色的漆都已經掉了,卻還是一塵不染。
先生讓我去書房取過來,他似乎又想擦拭擦拭,我起身的時候,他坐在輪椅上望著月亮,月光落到他的睫毛,分明著,也清冷著。
等我回來的時候,先生一個人靜靜地躺在椅子上。
這是冬季的最后一天,先生與世長辭,我待在先生身旁坐了很久。
先生并沒有腿傷,很久之前,先生就被檢查出了肺癌,阻擋他們兩個的并不是蘇濃父母,而是他們對彼此的心。
向彼此隱瞞近況,就算是忍著不見,也不讓彼此擔心。有生之年,我這樣一個小姑娘能見證如此一段刻苦銘心的愛戀也算圓滿了。
書上說,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許許多多的人奉為圭臬,將之視作愛情的最高境界。
可當真要刻苦銘心過的人才知道,愛人之心,遠過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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