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姚起亞

一

錫山北麓半山坡上曾有一組建筑群：順清閣、紫竹禪院、慈云精舍、伴云庵（夢神殿）、史光祿祠等，大概因為建在山上，故而被俗稱為“天街”。上世紀80年代此地仍是錫惠公園的一處景點，筆者當年游完錫山龍光塔后，下山時還順道到此一游。四十年不見，2023年3月16日，筆者隨文史專家金石聲老師上山探訪，得知這里僅剩的一幢房屋在上年的一個雨夜倒塌了。

現場一片凌亂，于謙祠只剩幾面殘墻，但墻上的毛筆字還清晰可辨，筆法還算不錯，不像是胡亂的涂鴉。面對此景，金老師多少有點傷感，鏡頭里留下他感慨又無奈的神情。

二

事隔一年半后，2024年12月9日，金老師提議再探天街遺跡。一路上坡，我們在亂樹雜草叢中，尋找依稀可辨的山道。這次我們是從西側抵達天街遺址的，是上年未曾到達的位置，我也分不清這里是長生殿還是大悲殿，或者是自修庵，從現場的遺跡來看，這里曾有多幢不小的建筑，一間連一間。西端的建筑東接一幢二層樓宇。后來知道，東側的那幢建筑是“自修節庵”。地上有塊方正的石碑，清理上面的枯枝敗葉，漸漸辨出幾個字，金老師即判斷是“歸糧碑”。進一步清理后，歸糧碑記幾個大字就清晰可辨了。

遺址的一角有一蓄水池，或是泉眼， “歸糧碑記”清晰可見，碑文字體較小難辨。如下圖：

回到辦公室，金老師即將此前收藏的古碑文發給我。全文如下：

歸糧碑記

無錫縣正堂紀錄二次江 為恭謝天恩，保全古剎，叩賜碑記，永垂不朽。事據錫山六庵僧人志高、戒宏、化渠、智林、思特恉先等具呈前事，呈稱錫山三元殿即浮山閣前，弘治時記載縣志，由嘉靖以迄萬歷，則有長生殿、大悲殿、關帝殿、于忠肅公祠、紫竹菴，皆系吳宦祖孫捐地建造，有六菴，邑稱古跡。迨后吳裔中□□將菴地契售僧祖，向完遐字壹千五百四十乙號，山糧六畝七分七厘又乙千五百四十三號，山糧拾乙畝六分七厘，由來舊繞菴有大樹叁拾余棵，邑紳公買立石永禁，前縣陛任苜憲吳為之記，其余松柏椐楢等樹不可勝計，今夏幾遭盜伐，蒙恩給示護全，甘棠遺愛，頌德無疆，念自僧糧挖入秦戶，苛收私蝕，流毒弱門，幸逄天臺福星臨照，水心興慧，永同清犀，鑒如神鐵，案與龍山并峙，剔侵收之積弊，分僧戶以完糧，杜影射之奸謀，繪坵形而定界，維特三寶福蔭，十方僧等感德洪慈，無由仰報，惟有焚香蓮座，頂祝長生，但必邀彩椽鴻章，庶使光增錫麓，環叩天臺府順輿情恩給碑記，俾僧等六菴，勒石定案，如山從此祗林古木千載，長青佛剎琳宮萬年永庇矣等情，據此為照錫山三元殿即浮山閣暨長生殿等六菴，建自前朝載諸邑志，蒼松翠柏，古樹松風，喬柯水月，梵宮煥彩于高峰，暮鼓晨鐘，衲子處修為頂禮，向緣菴基，屬之吳宦，即為吳宦護持，迨后宦裔中落賴眾姓捐金契售與僧祖，完糧收入秦姓，戶內歷有年所不謂，秦姓積欠錢糧，今奉旨憲清，查眾僧稟控歸正基糧收入僧戶，另立錫六菴的名僧戶辦，納永為僧家世守，并全古樹喬松，誠恐日久廢弛，呈請勒石，前來除經本縣批著該區遵照立戶外，合準勒石菴前，永遵勿替，須至碑者。

雍正捌年貳月 日

文林郎知無錫縣事江日容

縣丞陳希曾 典史徐天錫

圖證蔣玉浩 地總邵伯瑞

洞云月菴書邑人張繼美鐫

“歸糧碑”立于雍正八年即1730年，距今有近300年了。碑記講了立碑的緣由，似乎是無錫縣官府奉旨為僧人庵宇歸收錢糧之事，知縣率縣丞、典史、圖證、地總出面，根據僧人請求，清查無錫秦氏積欠的錢糧，解決了六庵寺廟的費用問題——官府平息了一起“討薪”事件，故勒碑記功，以求“永垂不朽”。

因碑文字體較小難辨，加上風化嚴重，要識讀上述文字可能已經相當困難了，好在當年的有心人做了仔細的記錄。一番查詢，此文的識讀者原來是好友陸云發。

三

深一腳淺一腳，小心地繞到遺址的東側，只見破敗的于謙祠比當年更為破敗，雜樹虬枝也更為茂盛，幾面殘墻似乎搖搖欲墜。一地狼藉之中，西側的“自修節庵”的門頭，看起來依然精美。這里同樣有一處蓄水池或泉眼，一塊大青石像供臺一般平放在于祠前。測得碑長1.4米，寬0.63米，厚0.25米。

池沼或泉眼遺址

自修節庵門頭

一塊大青石猶如供桌

于文肅公祠位于錫山北麓，張中丞廟以南山坡之上。原為紀念明代于謙之祠堂，稱于文肅公祠。祠內舊有夢神殿，供鄉人祈好夢之所。建筑已塌圮，僅存碑石一方，為清同治八年（1869）覺安、祥福所立《重建夢神殿碑記》。金老師將此前收藏的古碑文發給我，而且還有相當清晰的拓印件。全文如下：

重建夢神殿碑記

欽加府銜盡先補用直隸州署江蘇常州府無錫縣正堂加十級紀錄十次馬，為給示諭禁事。據三品銜道員用山東補用知府楊以迴、五品銜候選通判□文□、五品銜山東□□前先知縣許國瑞、丁卯科舉人秦瑛堯、優稟生王冠錫、五品銜候選縣丞姜衡等稟稱：惠泉錫山之麓，有前明兵部尚書、贈太傅、謚忠肅、于公諱謙祠廟。萬歷間邑紳創建，仰荷神靈御災捍患，功在生民，載明邑志。迨至國朝康熙初，前邑侯吳公興祚詳請大憲奏，奉給帑，遣官春秋致祭，列入祀典。士民祈夢，感應□□。咸豐庚申兵燹后，廟宇被毀。翌年春間，系前住持僧法徒惠源集資，重建殿宇三楹、夢屋五間，恭□神像，敬奉香火，俾得廟貌重新。現值秋祭，為此循例呈請，環叩恩準立案移學，照舊致祭□□□□□啚地保照料等情到縣□此，除移會儒學照舊致祭外，合行示諭。為此，示□□□地保人等知悉：忠肅于公廟宇現經住持僧□重□，并□神像，敬奉香火，理宜誠敬。該地保自應□□□□，毋許閑雜人□□□□踐宣□□擾情事，如有不遵□□□□名稟縣以憑提究，□□□□□□□□□□□□遵。同治八年八月十三日示，癸酉年四月勉建佛殿祖堂刻石并書。□□□、徒祥福謹立。

四

有關“天街”的這一組建筑，《無錫惠山志》《無錫軼事》等都有記載——

上文提到的自修節庵，即順親閣，當年位于錫山腳7號，在紫竹禪院西側，建于清光緒七年(1881)。1952年有房屋12間。1954年裁撤。

紫竹禪院位于錫山腳3號，明嘉靖年間邑紳吳情建，趙寒山草篆題額。1952年,有房屋8間。1958年裁撤,由忍草庵原住持德海居住。

慈云精舍原名錫麓庵,又名三官殿,為自修庵,位于錫山腳10號,建于清代。1952年有房屋10間，1954年裁撤。

伴云庵又名夢神殿，位于錫山腳12號。為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吳澄時始建，祀明兵部尚書于謙。清康熙初,邑令吳興祚呈請上司批準,給帑遣官,春秋二祭,列入祀典。士民祈夢,感應靈異。咸豐十年(1860)毀于兵災。同治八年(1869),住持僧文問,法徒惠源集資重建殿宇3楹,旁屋5間,塑神像,廟貌重新。1952年有房屋6間。1958年裁撤。

史光祿祠在于謙祠左，是清江蘇候補道史保悠，紹興舉人，駐兵無錫北塘，死于太平軍戰事，同治九年（1870）奉檄建祠于惠山。

西方殿為尼庵,原名為三茅殿,位于錫山腳14號,在石浪庵之上,建于清光緒年間。民國30年(1941),常智、常慧以300元(合米五六石)購下,修葺后改名西方殿。民國33年(1944),二人集資添建朝南樓房3幢,造價合米150石。1952年,有房屋9間。1954年裁撤,1959年寺院被拆除。

善住庵位于錫山,明時僧人云澈所建。講師讀徹曾在此居住,率數名弟子與顧景行等少年在此賦詩唱和,詩集名《過溪唱和》,為一佳話。

這組建筑群中，有多處被稱為“庵”的建筑，在惠山祠堂群的清單中，并不包括自修庵之類的建筑。一般來說，廟祠為祭祀場所，庵為住所、學習之地，自修庵是指由個人出資修建，主要供自己或其他修道者修行之用的場所。我們通常把“寺廟”當作佛教場所，“道觀”為道家之地，“祠堂”則為儒家文化影響下的建筑。于忠肅公(謙)祠、史光祿祠是這里的兩座祠堂。

五

于謙是浙江杭州人，在杭州烏龜潭畔的于謙墓于謙祠，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他跟岳飛同為民族英雄，他曾臨危受命出任兵部尚書，力挽狂瀾，親自督戰，打勝了關鍵的京師保衛戰，對明朝有再造之功。他那首著名的《石灰吟》也是膾炙人口：“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于謙從小是學霸，后來又以科舉奪名而走上仕途生涯，因此深得書生們的景仰，因此在于謙的家鄉杭州，他還有另外一個身份——夢神。因而從從明朝開始，就風行起這樣一種風俗，每到冬至前夜，許多讀書人便會來到于謙祠宿夜，祈求于公賜夢，占卜前程。張岱在《西湖夢尋》中寫道：“公祠既盛，而四方之祈夢至者接踵，而答如響。”現在于謙祠里，仍留保留有祈夢殿，但只是個參觀景點。

杭州的于謙祠

錫山腳12號的于忠肅公祠，也有個夢神殿的俗名。據說所祈之夢十分靈驗，因此頗多不遠千里而來，希望在一枕黃粱中，占卜畢生榮辱者。民國時無錫老記者蓋紹周曾有詳細而生動的記載——

前往夢神殿祈夢的客人,以每年二、八兩月為多,便于游山也。祠屋并不宏敞,前后僅有一進,當中三間為大殿,供于忠肅公神位,左面配殿不知祀何神?右面為僧室。每晚于六時左右，祈夢者即絡繹而來,各將姓名、年庚、籍貫、住址報由祠僧，開列于黃紙印成之疏上,疏上的文字駢四儷六,不知出于何人手筆?

記者知友某君,于民國二十四年春戊祭日,前往加入祈夢集團。是日前往祈夢者共有二十三人,其中有老板,有伙計,有學徒,有小販,有田舍郎,有富家婦,其目的有的問財向,有的問子嗣,有的問婚姻,有的問終身。籍貫則包括無錫(占半數)、上海、蘇州、常熟、武進、丹陽、鎮江。入祠報名后,每人收費三角，借宿住高鋪收二角,低鋪收一角,被褥每條租費七角,白粥每客一角,香燭收費則不等。大致全部花費最少的一元,最多的兩三元(合白米三斗余)。收費時由香伙報告各人姓名,和尚則手持算盤,按號收洋,錙銖必較。另有和尚兜售經卷,作為額外收人。十時正,殿上香燭輝煌,蠟燭有高達兩尺者,和尚則擊磬讀疏,朗朗可聽。唱名畢,即跪而叩禱,由各人向神默祝,請求指示迷津,先后約一小時始畢。是時大殿搭滿高低鋪,男左女右，不相混淆。轉瞬各尋好夢,鼾聲此伏彼起。天剛破曉,即聞人聲嘈雜,齊起盥漱,并述夜來所夢。形形色色,無奇不有,其夢兆均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至旭日東升,方始懷著欣慰和失望的情緒,魚貫下山。

六

錫山的天街這組建筑，在歲月和風雨中已成歷史遺跡，但它似乎不應該就這樣向我們告別。無錫碑文專家徐志鈞說，《歸糧碑記》《重建夢神殿碑記》是重要文物，很有文史價值。他在整理無錫碑刻館等碑刻時尚未見過，應該獲得妥善保護。一些文化學者建議，此處遺跡應該適當保護，遺跡保護也是留住鄉愁、保留城市文脈的有效方式，而于忠肅公祠因其有更高的文史價值則應該盡力修復。

于謙是明朝時期的一位著名官員和將領，他以其高尚的品格、堅定的信念和卓越的才能，贏得了后人的廣泛贊譽。他不僅在軍事上有著杰出的貢獻，而且在政治上也表現出極高的道德水準和責任感。他一生清正廉潔，剛正不阿，他的品質和精神在當今社會依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惠山古鎮的于忠肅公祠，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價值。恢復于謙祠堂，不僅是對這位民族英雄的敬仰和緬懷，更是對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弘揚和傳承。在夏泉生、羅根兄合著的《無錫惠山祠堂群》一書中，將于忠肅公祠列為神祠的一類，形成惠山祠堂群茶神陸羽、戰神張巡、蟲神劉猛將劉琦、夢神于忠肅公于謙、土神利濟惠民侯王越祖、水神松滋王公王其勤系列。這些“神”在歷史上大多確有其人，是對國家、對人類社會有貢獻者，是人們心目中的英雄，因而將其神化，這種神祠在惠山祠堂中多數被稱為廟。

無錫文旅集團文化總監金石聲在《盤點惠山祠堂群》一文中指出，于忠肅公祠（夢神殿）、史光祿祠均是108個祠堂中“等待重修”的8座祠堂之一。

據說，在“等待”的10多年中，曾有于氏族人與錫惠公園聯系，表示愿意出資參與重修，但后來因種種原因而未成，以致留下今天的遺憾。拖延10多年后，重修是否還有可能，雖說可能性不能排除，希望是有的，但何時真正成行，恐怕難有定論。

恢復于謙祠堂，可以讓更多的人了解于謙的事跡和精神，是一項具有深遠意義的文化工程，應該得到社會各界的支持和關注。

作者簡介

姚起亞，無錫日報原主任記者、無錫祠堂文化研究會副秘書長《祠堂博覽》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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