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9年,
94年的長沙男生弘毅,
在山西五臺山的唐代古剎真容寺,
建起了一座黝黑而透亮的“影庭”:
1390平的庭院,
沒有一棵樹、一片草,
而是由80000多塊石頭堆疊起伏而成。
真容寺,影庭
很多人不理解:“庭院不就該是花草樹木?”
開工前夕,方丈說:
“弘毅做這個東西已經8年了,
我們先把它做出來,是對是錯,
留給后人去評價吧。”
落成后的影庭,
將天地、周圍的山水、建筑全部倒影下來,
你能看見“云在地上飄”。
2016年接下設計時,弘毅才21歲,
當時他剛從環境設計系大學畢業,
前往海外留學。
期間為了感悟禪宗文化,
還在寺廟特意修行一年。
12月的五臺溫度已至零下,
一條前往真容寺拜訪弘毅與影庭,
回顧這9年的歷程,
他說當時因為自己的一句
“這里應該做一個有當代性的‘北方禪庭’”
而打動了方丈,
最后,又是借了“天地的一絲神氣”,
讓這個庭院“活了”。
自述:弘 毅
編輯:夏 爾
責編:陳子文
在忻州機場剛落地,撲面而來的便是北方的寒意。
從這里出發,驅車到五臺山仍需一個半小時。我們要前往的,是這片佛教圣地里的古剎真容寺。在這里,90后設計師弘毅用80000塊黑白交錯的巖石山西黑和白麻石,“繪出”了一座庭院。
弘毅
12月的五臺,哪怕白天的氣溫也在零下,呼氣成霜。“過來辛苦了!”弘毅掀開布簾,熱情地向我們打招呼。
剛滿30歲的他,一襲黑衣布鞋,言談舉止中還透著些許禪意。跟著他,我們第一次走入真容寺之內。
真容寺與影庭,晴日
這里絲毫不見傳統寺廟中的花木交錯,眼前看到的,是通體覆蓋庭院的無數深黑色石條,其間點綴著11塊形狀各異的“礁石”,充滿流動的氣息。
影庭,雪后黃昏
十字形的步道,將這里分隔成了四個大塊。院子中央立著一盞庭燈,入夜之后,暖黃的色彩便會透過燈罩,灑在整座影庭之中。
真容寺,檐下風鈴
正值旅游的淡季,影庭之內也萬籟俱寂,抬頭望去,遠處便是灰白色的群山,同樣闃靜無聲。只有檐下的無數風鈴,在微風吹拂時叮當作響。
這里幾天前才剛落雪,庭院表面似乎還透著絲絲寒意,但在起伏之中,又好像傳出陣陣海潮聲。
“每個人看到的影庭,其實都不一樣吧?”弘毅說。
弘毅出生在長沙,本科在江南大學學習環境設計專業,隨后前往日本多摩美術大學跟隨導師枡野俊明攻讀碩博,投入到東方園林的設計之中。
設計真容寺的庭院景觀,這個任務并不簡單——真容寺的重建始于夢參長老的宏愿,這里既要承接貞元年間的大唐風骨,又要反映出禪宗流轉至今的當代風貌。以怎樣的風格呈現,并不是一蹴而就,光是設計稿,就被推翻重做過六七次。
五臺山遠眺
弘毅的丈山造園工作室位于北京,這些年間,他來往五臺的次數已經數不勝數。
從北京出發,這里不夠近又不夠遠——飛機只能飛到太原,高鐵也還沒有通車,他最常坐的便是大巴,用五六個小時的顛簸,橫跨太行。
但他以石為墨,揮毫落筆,堅定地完成了這座當代庭院。
以下是弘毅的講述:
我叫弘毅,是一個造園師。設計影庭,前后大約花了9年的時間。
我記得非常清楚,9年前第一次來,進入到現在影庭這片空間的時候,四周什么都沒有,只有非常干凈、明亮、肅穆的唐式建筑,還有上面的一方天空。
當時我在里面,站了有半個小時,沒有說話,就靜靜地感受它。那個時候我感覺,這里應該是一種“沉下去”的感受:用一種黑色的材料,把它整體地壓下去。
因為五臺山是非常冷的,從10月就開始下雪,一直下到來年的4月,最冷的時候有零下二三十度。所以在設計的時候,我就會發現,有很多因素需要考慮:如果放水,結冰了怎么辦?如果種花草樹木,怎么和季節契合?
但最后當這個方案出現的時候,之前所有擔心的問題,全部迎刃而解了——影庭既沒有植物,也沒有砌什么水池,它“以石象水”,我在這里構筑了一片“海”。
影庭,山西黑
我們一共用了80000塊石材:4萬塊白麻石為底,上面蓋著4萬塊山西黑。全部就近取料,然后切割成方塊。里面有磨光的部分,又有打毛的部分,從每個角度看,給人的感受都不一樣。
僧人們的晚課時間
影庭的靈感,來源于《金剛經》中的一句偈子: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那么,要怎么去體現這種夢幻泡影,或者說我們眼中的“琉璃世界”呢?
俯瞰影庭
答案就在季節里。庭院講究四季:春天的花,夏天的濃蔭和鳴蟬,秋天的楓葉,冬天的雪。但影庭不一樣,它全部是石材,可以說,它是一個永恒不變的庭院。
但它恰恰瞬息萬變,天空、朝陽、晚霞,被反映照射。人們在里面,每走一步,景象就隨之一變。我們剛才在院中,10分鐘之后看到的,哪怕跟10分鐘之前,都截然不同。
影庭,夏
我還記得夏天的時候庭院做完了,下完雨好像鏡子一般,如夢幻泡影。
影庭,冬
而到了冬天,第一場雪慢慢落下來,薄薄的白色一層,下面透著黑色的折射型條紋,這不又是“如露亦如電”嗎?
在這樣一座庭院里,我一直在想的,是如何讓人們感受到空間的無限,還有時間的定格。
當我們安靜下來的時候,就能看到天上的云在地上飄。
五臺山真容寺遠景
跟真容寺的結緣,應該是在2016年年底。我大概只有21歲多,只是和方丈隆明法師通了一個電話,聊了半個多小時。他就說:弘毅,寺廟所有的園林景觀這一塊,就你來設計吧。
當時我是很害怕的,我說我年紀這么輕,怎么來做?
后來我跟方丈成了知交,我又過去問他這個問題。他說,因為你當時的一句話打動了我,你說“真容寺的庭院表達,不應該是江南的文人園林,也不應該是北方的皇家園林,它最好是利用當地材料、用當下意識演繹的一座‘北方禪庭’。”
這句話,跟他不謀而合。
影庭,設計手稿
這幾年中間,困難一點也不少。影庭光設計就推翻了很多次,我記得至少有做過六七稿。
最后還是《金剛經》。有次我偶然看到里面的一句話:“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這句話很打動我,我就想,能不能做一個“非具象”的東西?這樣就能裝下每一個人的心,每個人看到的東西,也都各不相同。
我就開始畫圖,大概有三四天沒怎么睡覺,橫格、豎格、橫折……那時還沒考慮這11塊礁石,就只有一塊塊的方形格子。畫出來之后,我覺得這很像一張二維碼:能看到中間的高低起伏,山川大地的脈象,這種感覺,它是有呼吸感的。
那個時候應該是在凌晨三四點,我興奮得睡不著覺,馬上給朋友還有導師發消息。第二天一早,我就覺得,這應該就是最后的設計方案。
影庭,方案稿
其實很多人也不太理解,大家會覺得,庭院中間就應該種樹鋪草,應該是春花秋月,對吧?但是這個庭院里面一片空寂,只擺著幾萬塊石頭。
最后還是方丈支持了我,說弘毅做這個東西已經8年了,不管它是對的還是錯的,我們先把它做出來,是對是錯,留給后人去評價吧。
當然,在設計之外,影庭本身也與真容寺一體共生:從最前面的山門,到天王殿、大雄寶殿,再到最后的法堂,我們都是按照傳統禪宗的“七堂伽藍”來設計。
到了影庭,也就是法堂的前庭,我們能看到的,其實是禪宗里的“空性”,在有和無的不斷穿插之后,傳遞出這樣一種感覺。
影庭是做完了,但我恰恰覺得任何的藝術創作,藝術家只做了前面的一半,后面的一半,需要由觀者來進行完成。
我出生在長沙,很小的時候就對傳統藝術感興趣,小學最喜歡的就是鑒寶節目。到了高中,我每個月能省下40塊錢,去瀏陽的一家古董攤換幾個小古董回來玩。當然,后來發現它們全是假的……
19歲那年,我在江南大學讀書,上課的時候老師對我們講:中國的傳統建筑,正在不斷地消亡。我就說,我一定要去看看,去了解一下。
大二放寒假,我給自己的單車充好氣,背著包騎車就回長沙了。一路騎了17天,大概騎過了5個省,七十幾個縣市。
哪里能夠看到古建走哪里。穿過了九華山,廬山、鄱陽湖,過了兩次長江。
這次經歷讓我發現,我們國家真的太美妙了,我們的山川,我們的建筑樣式,我們的地理環境,我們物產的豐饒,這太好了。
后來畢業,我去國外留學了6年,再回國創辦了事務所。中國庭院的現當代化應該怎么走,我覺得影庭也是我的一次自我探索。
做影庭的這9年、10年,中間也經歷了很多的快樂、焦慮,也有很多我覺得我是解答不了的東西。你說自己有沒有什么變化?我覺得是9年前我在庭院里布石頭種樹,和我今天布石頭種樹,內心的理解有了不同。
這種不同,恰恰不是說用的樹、選的石頭更好了,而是在布過幾萬塊石,種過幾千棵樹之后,我才發現:沒有哪棵樹不漂亮,沒有哪塊石頭不美。
就像我設計真容寺的時候所想的:要各安其位,才能各美其美,才能美美與共,才能自然而然,才能生生不息。
我喜歡山水,只要這是一件值得自己去做的事情,我就不會輕易放棄。
做園林設計可能是吃不飽飯的,但也沒有關系,就算是去洗盤子,我也會感覺到盤子上的山水很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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