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封神1》還挺不錯。看了《封神2》,一句話總結:這是一部拍的相當拉胯的電影。
電影的最后,大屏幕上出現導演的寄語,大意是說:感謝觀眾朋友們啊!有你們的支持才有了《封神2》這部續作!
我當然愿意認為烏爾善導演寫這行字完全出于真誠的感謝和善意,也愿意相信這部續作真的是他有感于大家對《封神1》的支持,誠心誠意想“做大做強,再創輝煌”。
但,怎么說呢?這話讓看完《封神2》的觀眾們聽來,更像是“貼臉放嘲諷”。
因為拍的實在是太差了,尤其是與《1》相比之下。
《封神1》如果能打八十分,《封神2》打個對折?四十分,不及格。我估計都有人會覺得我這分數是在捧它。
走出電影院想想,其實這部電影的特效、妝造設計什么的還基本都是延續一代大體在線的,音樂也還可以,唯一的問題可能是導演似乎用力過猛,太想在《封神2》中營造史詩感,導致整個電影的音樂全程處在一種甲亢狀態中,但細一看劇情,又沒有那么多高潮情節
是的,《封神2》最大(甚至可以說唯一)的問題不是音樂、特效、妝造,而劇本。因為劇本垮了,讓整部電影給人感覺像是一個朗誦大師在全程用過分慷慨激昂催人尿下的語調,有感情的在朗讀《平安經》:“北京火車站平安、西安火車站平安、鄭州火車站平安、上海虹橋火車站平安……”初一聽好激昂,細一看,怎么全是廢話?
《封神1》,主編劇名叫莎士比亞
所以要解釋為什么《封神2》如此拉胯,我們首先要理解《封神1》為什么還不錯。
記得幾年前,《封神1》上映的時候我就寫過影評,當時我就說,這部劇最大的成功點,其實不是特效、甚至不是費翔、李雪健等老戲骨的演技,而是劇本。
對于一部劇來講,特效、乃至演員的演技都是血肉,真正的脊梁骨就是劇本。
所以《封神1》的成功是劇本的成功,而劇本的成功其實不是導演烏爾善、或者編劇的成功,而是莎士比亞的成功——因為《封神1》的主干劇本其實是完全照搬(或者高情商的說,嚴格致敬)了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麥克白》的。
給不了解《麥克白》這部進了常青藤盟校哲學課書單的悲劇的讀者朋友們科普一下,《麥克白》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古蘇格蘭王國的英雄、將軍麥克白在一次得勝回師的路上,于荒野中遇到了三個女巫。
女巫預言麥克白在未來會成為蘇格蘭的國王。
這個預言激起了麥克白熊熊的野心,他在這野心的催逼下,從英雄逐漸墮落為魔鬼,先謀殺了國王和競爭者以篡位、又逼死賢臣良將。最終眾叛親離,被擊敗身死國滅。
把這個故事放到《封神1》里去對照一下,你會發現《封神1》基本就是照著這個路數這么拍的。他頂著一個改編自許仲琳《封神演義》的名頭,但卻時時處處在抄莎士比亞——
《封神演義》原小說里,商紂王招禍的原因是非常東方式的——管不住下半身,登基坐殿后去女媧娘娘廟祭拜了一次,覺得女媧塑像長得不錯,就寫了一首淫詩調戲之,惹得女媧娘娘大為光火,派下妲己來禍亂殷商。
但《封神1》里把這個故事徹底給改了,費翔演的商紂王一出場時還沒當商王,還是家中老二,本來登基坐殿也沒他的份兒。他是個武功赫赫的大將軍,壽命征伐冀州侯蘇護、打破城池之后遇上了碰巧被千年狐貍精附身妲己,妲己一上來就紂王來了個預言三連,預言他將來會取代父兄登基為商王,實現更大的功業。
然后費翔,啊、不,紂王就逐漸魔怔了,回到朝歌之后施展種種陰謀詭計殺父兄、害比干、謀權篡位、禍國殃民。
沒看過莎士比亞的人會覺得這劇本改的真好啊,有一種英雄墮落、宿命(Fate)的自我實現的感覺,但看過的人從開場半個小時起就應該反應過來了——這什么《封神演義》啊?這不就是換皮版《麥克白》么?
當然,這樣說,并不是想指責《封神1》拍的不好。像《滿城盡帶黃金甲》成功借鑒《雷雨》一樣,我覺得編劇能別出心裁的想到這樣借鑒經典,反而是中莫大的成功。因為《麥克白》作為傳世經典,確實是一個好本子,它通過主角的悲劇,把絕對權力對人的極致誘惑、和這種誘惑之下人的必然淪落這個千年命題給寫出來了,這個命題宛如堅實的掛鉤一樣,可供好導演和好演員在其上“懸掛”無數有意義的“分命題”。
比如費翔演出了紂王從英雄到魔王的掙扎與墮落——甚至某些方面,費翔對紂王的演繹,是超越麥克白的。
比如李雪健借周文王之口說出了“你看到的都是他想讓你看到的”這樣的名臺詞。
周武王姬發(抱歉我沒記演員的名字)在劇中成為了一個先在“質子團”被洗腦PUA,又逐漸走向人性的復歸和覺醒。而妲己則演出了那種半似中國女妖半似英國女巫的那種先知的神秘與妖邪的魅惑。
但別忘了,所有這些飆戲,以及特效、音樂、妝造,支撐它們的大前提,都是那個“類麥克白”的好劇本,這個好劇本像堅實的承壓梁一樣拖住了我們所看到的一切。
或者說的更簡單一點,烏爾善導演或是運氣好、或是憋了多年、厚積薄發,在《封神1》里剛好拿到了這么好的一個本子,想把電影拍不好,也是挺難的。
但這里面存在一個隱患,《麥克白》的骨架再好,也只夠拍一部《封神》,而莎士比亞已經死了很久,不可能從棺材里爬出來給烏爾善導演寫個《2》。
所以到了拍續集的時候,沒經典可以致敬的劇組只能全憑自己的功力現寫一個本子,但這一寫,就把馬腳漏出來了。
2、《封神2》,人神關系的徹底崩潰。
簡而言之,《封神2》劇本之所以如此拉胯,最關鍵的問題在于編劇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劇中的人神關系,或者說凡人與神仙的力量對比,出現了災難性的“戰力崩壞”問題。
在整部電影中我們反復看到這樣的情節——殷商一方的鄧嬋玉受命打先鋒去征伐西岐,半路疏忽大意,中了姬發的埋伏(夜襲),西岐將士奮勇作戰,眼看著就要取得大捷了,但關鍵時刻,對面閃出巨無霸的魔家四將,跟開了掛一般,直接神乎其技的把戰局扭轉了回來。
這樣的劇情來一次的確很震撼的,但玩多了,非但讓劇情跟鬧著玩一樣,還會讓人產生一種荒誕感和無意義感——合著凡人怎么努力,怎么萬眾一心、怎么奇計百出,到最后都頂不過神仙開一次掛啊!那凡人還為什么要努力、為什么要覺醒、為什么要做選擇、為什么要犧牲、為什么要戰斗呢?就躺平看著兩邊神仙彼此斗法、互亮法器、滿神仙界搖人找關系鏟事兒不就得了么?
好家伙,你這么一拍,把《封1》拍出來的那點意義感也折進去了啊!
我們寬容一點說,其實這個事兒本來也不賴《封神2》的編劇、導演。許仲琳的《封神演義》原小說就存在這個硬傷——
曾有人嘲笑《三國演義》扭曲了戰爭,說《三國》把戰爭寫成雙方武將單挑打架決勝,帶多少兵也都是跟在后面喊666的加油隊。
好像真認真打起來,沒什么敵人是關二爺帶本部五百校刀手打不贏的,如果打不贏,就再加上張飛和趙云。
但若拿羅貫中跟許仲琳一比,老羅真的是業界良心。
你看看《封神演義》里,越到后來人與神仙的戰力差距拉的就越大,甚至神仙和神仙的力量差距也崩壞般的拉開。戰爭異化為神仙斗法,而神仙斗法又進一步異化為全天界拉幫結派,黨同伐異。整個《封神演義》演到最后,就一天界搖人關系學指南。
神仙和凡人的戰力被拉的太懸殊了,讓凡人的一切悲喜、努力、抉擇都變得沒有意義。隨之人的尊嚴也就失去了價值。
看《封神演義》寫商周革命,就像看《慕尼黑協定》四大國決定捷克的命運,紂王該不該換?殷商天下怎么辦?凡人老百姓甚至周朝反抗軍其實沒有什么決定權。這些受苦受難的正主只能在場外聽候指示,神仙們博弈完畢,出個結果,再堂而皇之蓋個“天命在周(商)”的印章,你們凡人接受就可以。
而很不幸的,《封神2》沒有突破原著這個既有桎梏,甚至還因為時間壓縮、被迫敘事緊湊強化了它。
比如電影中bug一般存在魔家四將,最后還是靠西岐這邊也搖人開了個更大的bug把它滅掉了。這就讓所有劇中的凡人主角的行為抉擇都跟鬧著玩一樣,打了半天打了個寂寞。
進而,這導致了《封神1》當中原本已經塑造成型的一些角色——比如周武王姬發,也在新作中出現了行為退化,從一個心智逐漸成熟、覺醒的少年退化為了一個需要神仙的保佑和指引才能成事兒的無能巨嬰——雖然在原著小說中,姬發也確實就是這么個形象。
所以,其實我不太同意押沙龍老師說《封神2》小家子氣,的確,鄧嬋玉率領的“殷商大軍”除了魔家四將,部隊規模就是個村戰的級別,但你要考慮到,就《封神》里這個人神戰力差距啊!神仙打架,凡人完全插不上手。小兵帶去再多有什么用呢?還不是給對面的神仙送么?在那個世界觀里,少上點凡人反而意外比較現實吧。
3、打好奇幻宇宙的戰爭,是個技術活
其實無論東方玄幻還是西方奇幻,怎樣描繪戰爭都是個技術活。因為任何良善的文學作品都是要提高和弘揚人的價值。而在一個有神仙、巨龍的神魔世界里,凡人的戰斗往往是最沒有意義的。
這方面也不僅僅只有《封神2》崩了。改編自《冰與火之歌》的美劇《權利的游戲》在最終季(第七季)崩的也是親娘都不認識了。
究其原因,除了脫離了馬丁老爺子的原著,和最終季特殊的效應,我想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龍和異鬼這兩種超自然戰力在這一季中大規模投入戰斗了。在最終季以前,《權游》的世界是一個低魔的,以人類為主導的世界,主角們的一切行為、博弈是有意義有價值的。但在最終季中,隨著終極殺器龍的登場和對戰爭的清盤,與《封神2》類似的難題出現了,主角的行為要么失去了價值,要么則因為擁有了可以藐視一切的絕對力量而讓包括編劇在內的所有凡人難以揣摩和信服,備受詬病的丹妮莉絲騎在龍上突然決定屠城君臨堡的情節問題就出在這里——這個角色因為擁有了現實中無法設想的力量,已經距離包括編劇在內的所有正常人太遠了,無法揣測、無法駕馭、更無法欣賞。
事實上《權游7》當中龍的介入不僅讓人物形象崩壞,所有之前的戰爭、權謀邏輯,都被徹底打亂了。
當然,在類似的幻想作品中,也有把人和巨大力量之間的博弈描寫的很好,在講這樣的故事時依然凸顯人性的光輝與價值的。比如《指環王》、《進擊的巨人》和相對小眾的貴志祐介的科幻小說《來自新世界》。
這里僅舉大家最為熟知的《指環王》為例,同樣是描寫能力相差巨大的神、人、精靈、矮人等不同種族之間的聯盟與戰爭,作者托爾金是怎樣處理的呢?他的做法非常高妙——他在肯定了神明、甘道夫等邁雅以及精靈(類似于《封神》世界中的神仙)的強力的同時,卻也肯定了人類、甚至霍比特人這種弱勢種族的光輝。
比如托爾金寫到:人類沒有神明和精靈般永恒的生命,人類終有一死,但“死亡正是伊露維塔(上帝)送給人類的特殊的禮物。”
因為人類終有一死,所以他們會比精靈、邁雅們更決然的投身到那些為正義所做的英勇的抵抗和壯烈的犧牲當中,將有限的生命燃燒的更有價值。
而霍比特人,力量和野心更不及人類乃至精靈、神明,但這卻剛好讓弗洛多成為了能抵抗魔戒誘惑的“護戒使者”。
相比超凡的神魔,凡人因為他生命的脆弱、力量的渺小小,反而更彰顯了生命的價值,能為神明所不能為之事,成就屬于自己的偉大。
這是托爾金對人類的頌歌,也是《指環王》成為不朽名著的高妙之處。
《封神》編劇如果延續第一部“莎士比亞附體”,把商周大戰寫到一點這層立意就好了。
可惜脫離模仿腳本之后,編劇和導演的功力不足就呈現出來了,整個劇本因為凡人在神仙面前徹底喪失定位和存在價值而徹底垮掉了,淪為一個主線稀碎、邏輯混亂的劣質爆米花電影。
當然這部劇的改編,也有一些雖毀譽參半但仍可說是亮點的地方,比如對鄧嬋玉的改編。
《封神2》看完,我最突出的感受,是我們中國人還不太善于拍奇幻劇,這根源在我們的文化中:
商人事鬼,但周革商命之后,制禮作樂的周公就將注意力集中于處理人與人,尤其是家庭內部的關系上。知道孔子講“不知生焉知死”講“敬鬼神而遠之”,莊子講“六合之外,存而不論。”所以后世中國人因此是一個不那么經常“仰望星空”的民族。
我們極少嘗試從俗世的奔波中停下來,去思考渺小的自我與神明、與世界、與命運、與生死到底應該如何相處,甚至更進一步的,我們也不善于與那些宛若神明的巨大力量(比如公權力)相處。以至于每每會產生兩種極端的對待方式——要么徹底匍匐在這神明的腳下、啟靈于他的恩助,要么幻想自己獲得與神明相似的力量,以達成弒神殺魔。巧合或者必然,今年春節熱映的兩部電影,《封神2》和《哪吒2》,恰恰反映了這樣兩種極端情緒。
其實《封神演義》這本小說,雖然立意和文筆在中國古典小說中都只能稱得上是三流,卻能在民間有那么大的影響力,說白了也是撿了個漏。
雖然寫的爛,在它之前和它之后,能這么一本正經且成體系的給我們神話體系寫一本“神譜”的小說,是稀少的。《封神演義》再不好,總是個嘗試。
與之相比,怎樣與神明(巨人、命運、極致力量)博弈和相處,卻一直是西方文化所思考的主命題,從《舊約》中的《約伯記》,《荷馬史詩》的《伊利亞特》、《奧德賽》,凱爾特的《奪牛長征記》、到彌爾頓的《失樂園》、歌德的《浮士德》,再到托爾金的《指環王》……
渺小個體在面對神明、巨人、偉力、亦或者一個相比自己而言強大到近乎超自然的權力時,究竟該怎樣與之相處、博弈,讓自己的渺小的生命活的有尊嚴、奮斗的有價值?這個命題賽道上,西方文學在這個賽道上已經卷了數千年了。
所以《封神2》這次崩的這么慘,我覺得也在情理之中吧——上次靈光一現借了一個《麥克白》的架子,出了一個佳作,但這種好運總是無法常在的。
不過我覺得這也沒有關系,烏爾善的《封神》,雖然質量不穩定,但至少三觀沒什么大問題。一次拍拉垮了,下次整理整理再拍就是了。希望下次好點吧,別浪費了那個還不錯的前作。
感覺今年這春節檔,票房雖然火,但好電影真的不多。
忘川邊的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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