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獨臂船長徐京坤成為第一個穿過旺代環球帆船賽終點線的中國人,完成了單人不間斷、無協助地繞地球一圈的航行,在時隔 99 天之后,重新回到陸地。
12 歲時,徐京坤失去了左手前臂,在別人的議論聲中,他的人生似乎被燙上了“廢人”的烙印。但當運動成為支撐他生活的“興趣”,一種信念在他心底慢慢萌芽:即便我的命運一直在懸崖邊上,它也不應由別人主宰。
今天,單讀分享許知遠與徐京坤2023 年時在青島的部分對談,內容全文收錄在《十三邀 Ⅱ:行動即答案》的《創造一個自己的時間》一冊中。他邀請許知遠登上他的航船,一邊看著陽光下的大海,一邊講述自己從環中國海的嘗試,到第一次跨大西洋的航行,再到緊張籌備環球航海比賽、逐步向世界頂尖水平靠近的經歷。
在跨太平洋的航行途中,徐京坤常常躺在甲板上,看著星空中無限的深處,想著那里一定有一雙眼睛,看著地上的人們,像看著密密麻麻的小螞蟻,“突然有一只螞蟻乘一艘船在海上遠行,在做那些不太可能完成的事情”,這一定是那雙眼睛會看見他的原因。
世界上航行最遠的獨臂船長(節選)
撰文:許知遠
我們都哭了。
在青島的列儂餐吧,我們用手機觀看一個往昔片段。那是京坤第一次環中國海,用一條曾被廢棄的、修修補補后的帆船。猴子,當年他唯一的、從未停止鼓勵他的朋友,大聲向他揮手喊:“京坤,加油!”這一去,生死未卜。
京坤需要這樣一次自我證明。他成功了。他不僅完成了環中國海,還一次次穿越大西洋,并最終參與聲譽卓著的“旺代”——完成這一航程的人數比上過太空的還少,因為一想到要獨自穿越“魔鬼西風帶”咆哮的風暴,水手們就會不寒而栗。
在英文中,單人航海叫 single handed,沒人比京坤更完美符合這個定義。
許知遠 這就是雙體船嗎?我感覺這艘船挺豪華的。
徐京坤 這艘船不錯,就是小一點,但也能讓你感受真正的帆船是什么樣。
許知遠 你和你太太環游世界駕駛的就是雙體船吧?
徐京坤 對,就是這種船,它適合旅行。航海是一種極限運動,同時也是一種非常美好的生活方式,就像房車旅行。
你要不要來這邊坐會兒,曬曬太陽,許老師?你要過來感受感受,不同視角看到的景致是不一樣的。
許知遠 我感覺要滑下去了。
徐京坤 不會,卡住一個東西,可以這樣支撐一下,甚至可以躺一下。
許知遠 哇,這里好。除了帆船上那個標識難看點,其他都很完美。
徐京坤 像我們在海上時間久了,慢慢就會在船上找到這種讓自己舒服的地方。
許知遠 你在船上最舒服、最自在的狀態是怎樣的?
徐京坤 陽光明媚的時候,曬一曬,躺下來,讓自己全身的肌肉放松一下。總之在船上第一原則就是讓自己舒服起來,想各種辦法讓自己舒服起來。
許知遠 所以這就是你的人生哲學,先找最不舒服的事干著,然后再找最舒服的姿勢?
徐京坤 對對對。
許知遠 但是真的挺妙的,其實我們很多人是反過來的,先找看著覺得最舒服的環境,結果在里面最不舒服。是吧?
徐京坤 是的是的,還真是這樣。
許知遠 對,比如做著別人希望你做的工作,考別人希望你考的大學,然后組建別人所謂的好的家庭,其實冷暖自知,有時反而特別不舒服。
徐京坤 是的是的。我們就屬于干著別人看著最苦的事情,但是樂在其中。
許知遠 看著大海,心胸都更開闊了似的。
徐京坤 大海有一種自由的感覺,天天在這么遼闊的地方待著,心胸想小都小不了。
許知遠 所以說大家都應該去航海,去旅行。
徐京坤 肯定是的。咱們今天的航行路線是先奔著雙帆石去,然后往外海走。
許知遠 雙帆石,這名字真好,三亞真是一個溫柔的地方。
徐京坤 對,我到了海南感覺人生好像改變了,包括第一次環中國海。通過那次遠航,我真正實現了第一個夢想。
許知遠 那次決定要環中國海是翟墨給你的建議嗎?
徐京坤 是,我去北京找他,我說翟哥我也想環球,怎么開始?他說你要環球就先從環中國海開始,能環中國海你就能環球。從那時候開始我就訂下計劃了,環中國海,再跨大西洋,再環球,一步步來。
許知遠 這第一次遠航真像個童話故事。
徐京坤 對,我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不現實。如果現在有個年輕人也拿了這么個破船,跟我說要航海,我也會說你別鬧了,不可能的。
走的時候,我是帶著那種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心情,甚至也帶著一些怨念——為什么我這個人一輩子要這么難?為什么我出發,我的父母都不能來到現場?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后來帶了一種勁,我就是拼死一搏,也要讓這件事發生。
許知遠 可能死了也就算了。
徐京坤 對,死了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怕什么。但后來,通過很多年的航行,我越來越覺得,所有發生了的事情,都有其原因,都值得被理解。
其實如果那次環中國海失敗了,我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起來了,人就徹底被打垮了,不光是被外界的東西打垮了,是自己心里那道防線會沒有了。所以我非常幸運,完成第一次遠航真的讓我學會了相信,這對我非常非常重要。
許知遠 我們找到了你當時寫的一些博客,很可愛的。
徐京坤 我以前從來不寫,上學的時候作文都是不及格的。第一次自己學著寫東西,是因為我那條船慢慢開始有一些小贊助商,我就想我得幫人宣傳宣傳,記錄記錄,力所能及做一些事情。后來寫著寫著也挺好,每到一站就總結總結,把這些故事寫寫。還好當年堅持寫了。
許知遠 很珍貴的記錄。也是在那時,你第一次感受到國際社會對你的支持吧?
徐京坤 對。所以就從那時候,我的思想慢慢變得開放,因為你會發現,這個世界上沒有那么多的爭執和爭端,比如最初很多國外人給我提供幫助,甚至肯定,所以我就覺得世界其實就是一個大家庭。因為遇見了那些美好的人,那時候就相信這個世界上應該就是豐富多彩的,應該就是有美好的東西存在的。就是因為相信才能堅持走,結果真的遇到了很多很棒的故事,很溫暖的事情。所以后來對我來講,航行不只是航行,航行變成了我看世界的方式,變成了我生活的方式,變成了我的職業,變成了我的追求,甚至變成了我的修行場。
在路上會遇到很多很神奇的人,遇到很多充滿善意的人,遇到一些有小心思、小想法的人,各種各樣的人,每個人都像一面鏡子一樣在照著自己。
許知遠 對你來說,航海也是一種治愈吧?
徐京坤 是的,有了船我就可以參加健全人的比賽,我贏了很多獎杯,開始找到信心和勇氣。航海的時候我就覺得船變成了我的手,變成了我的翅膀,變成了我的一身盔甲。很多時候,我其實都忘記了我只有一只手,你有沒有發現我拍照的時候永遠都把左臂在外面?我有些朋友拍照時會讓我把袖子往下擼一擼,我說干嗎要擼,這不挺好的嗎? 像有些媒體說要寫獨臂船長嗎?我說就寫獨臂船長。獨臂船長這個名字是我自己起的,這是我的標記。
許知遠 京坤你這點太棒了,通常人們對事情很難有你這種理解。
徐京坤 真的沒有什么,這條左臂很有力氣,什么事情都能做,甚至救了我很多次,我很多次落水都是靠它把我摟上來的。我還能包餃子,一個人在法國過春節,我就學著包餃子,一包包了三百多個凍在冰箱里。
許知遠 真是太棒了!當年為什么會選擇去法國?
徐京坤 我去參加沃爾沃的環球帆船賽選拔,所有的評估成績都非常好,但最后他們因為身體原因沒讓我加入,這對我有一些觸動。我說如果沒有路給我走,那我就自己去開創一條路。法國是單人極限遠航最發達的地方,又是世界上最優秀選手聚集的地方,那我說就去法國,去難度最大的地方。那是 2014 年,我第一次去法國,開始練“迷你” [1]。也是在那時候,我第一次親眼見到 IMOCA 60 超級賽船,真的是龐然怪獸,非常龐大,停在我那艘很小的船旁邊。那個時候我了解到這種船是用來參加“旺代” [2] 的。
許知遠 第一次去法國是什么感受?
徐京坤 一波三折。剛出發的時候就領略到了法國人的浪漫——把簽證時間都給我寫錯了,晚了五天。我機票、那邊的車房都訂好了,朋友們在上海為我送行,馬上要上飛機了,突然被海關發現,走不了了,當時就感覺出師不利。到了以后也是,我們去的時候是冬天,陰雨連綿,就覺得很寂寞很孤獨,語言不通,文化不熟悉,反正就是無限的障礙。通過環中國海建立起來的一點信心和生活的秩序,好像又被打破了。那里全都是環球跑過幾圈的選手,也不會有任何人去關照你。
許知遠 但是這種挫敗和不適應沒有擊敗你,反而把你的決心進一步激發起來了。
徐京坤 對,我從來沒想過放棄,我想的都是如何去解決問題,下一步要干什么,我從來沒想過往回走。
許知遠 什么時候覺得布列塔尼那個航海圈子慢慢開始接納你了?
徐京坤 從到法國的第一場比賽后吧,我得了第九名,超過了很多法國選手。我記得靠岸的時候,碼頭上所有的船長都不約而同來接我,向我脫帽致敬,我當時非常震驚。就從那時候開始,他們不再覺得我是個來鬧著玩的小孩子了,他們開始覺得我是認真的、是有兩把刷子的。
許知遠 你作為一個外來者,在比賽中發現他們在技術上、思維方式上,有什么東西是特別值得借鑒的嗎?
徐京坤 我覺得法國式的浪漫可能對航海非常有幫助,特別是在面對困難的時候。航海的一個特點就是無論準備得多么充分,都會不斷遇到問題。剛開始接觸遠航的時候,每次出現問題我都會特別焦慮、特別緊張。歐洲人不一樣,大部分時間你覺得他們不拘小節,就隨著風走吧,隨著海浪走吧,其實他們非常敬業,又很沉穩,在真正面對風浪的時候,他們會表現出一種……有時我說是優雅,他們甚至會用很緩慢的動作去解決好問題,這是后來我能夠學習到、感覺到的東西。同時他們非常專業,知道哪里的風和水流更好。
許知遠 第一次跨大西洋是什么樣的沖擊感?跟在中國海這邊完全不一樣吧?
徐京坤 對,那片未知的大洋跟我們這兒的海完全不一樣,而且不再是沿岸航行,是要抵達大洋深處,你會感覺徹底離開了陸地,離開了這個現實的世界,我當時是有些恐懼的。
我記得起航之前要簽生死狀,然后法國海軍和海岸警衛隊會告訴你,如果在距海岸兩百海里以內發生了事故,你要想辦法讓自己漂回到法國沿岸,我們可以對你進行救助,一旦超過了兩百海里,那你能做的就只有祈禱,祈禱有過往商船把你帶走。
許知遠 直接把你推到那個狀態里去。
徐京坤 直接把你推進去,行就行,不行你就回家,就那么殘酷的一個賽場。那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頂級賽事,我能感覺到那種力量和技術上的懸殊,每個人展現出的能力在國內都是根本見不到的。比如說在國內,超過二十節的風我們不會讓學員使用球帆,但去法國比賽,我發現三十節風時所有人都在升球帆,好吧,那我也來,我也去升球帆。球帆升起,巨大的能量帶著船飛翔的時候,哇,真的不一樣。
許知遠 船真是變成野獸了。
徐京坤 對,就像你坐在一個小拖上,突然掛上了高速列車,你想摘鉤都摘不下來,被拖著往前沖。
許知遠 比賽中是通過電臺知道彼此在哪兒嗎?
徐京坤 沒有,“迷你”是世界上唯一保持傳統航海技術的比賽,用的是原始的六分儀導航,不能有現代化的電子設備,連手機和 IPAD 都不能帶。
許知遠 所以當時庫克船長那些人可真厲害,不就靠這些嗎?而且也不知道有澳大利亞,就去了。我就好崇拜那種人。
徐京坤 我也是。你都難以理解,現在我們航海,好歹還知道遠方有塊陸地,但以前,你如何相信遠遠的地方有陸地,而且你什么時候到得了那個地方?畢竟海上根本不適合人類生存……南太平洋那些海島更神奇,波利尼西亞島上的人是三千年以前移民的。我其實最好奇的就是,他們如何相信前方有陸地。
許知遠 參加“迷你”的時候,你要回到最原始的六分儀時代,但是到了“旺代”,又可以借助最新的、頂級的設備了。
徐京坤 是的。
許知遠 下定決心參加“旺代”是什么時候?
徐京坤 在法國練“迷你”的時候我在碼頭看到了 IMOCA,了解到“旺代”是需要巨量資金支持的比賽,那時候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觸及這些。2016 年“旺代”組委會邀請我作為嘉賓參觀了比賽的啟航儀式,看到所有人把這些船長奉為英雄,無數船只在海上為他們送行,我覺得很震撼,也特別興奮,同時我也在想,怎么就不能有一支中國船隊出現在這里呢?所以從那時候我就開始有想法了,我說不管怎樣我要試一試,萬一能實現呢?
許知遠 一開始是怎么說服別人支持你的?
徐京坤 怎么說服,其實我等了幾年都沒敢張嘴,因為這個項目實在太難了,我沒敢啟動。直到完成雙體帆船環球,回國以后我就開始這個計劃了。我見了幾個朋友,跟他們說我要參加“旺代”,這個項目非常非常難,而且我也不能保證成功,但是如果我不去參加,中國未來可能二三十年內都不會再有人觸及這個項目,現在是我們離它最近的時刻,希望你們相信我,給我一個機會,再過幾年很有可能我也沒有力氣去做這樣的事情了。后來大家一拍即合,說那咱們就做吧,我們就一起組建了隊伍,開始行動了。
開始后也是一波三折,確實是很難的,這個項目需要很多的資源和支持。去法國買船的時候我連行李箱都沒帶,就怕沒住的地方,我就背一個背包,帶了幾千萬的巨款。
許知遠 電影里販毒的感覺。
徐京坤 對,我去買船的時候也很有意思,我租了一臺車,白天跟人家談船,晚上就睡車里,中介問我晚上住哪個酒店,我說我睡車里,他就非常不理解,因為他不相信一個馬上要買 IMOCA 60 的船長還需要睡在車里。我說這是我的方式,達到目標是最重要的,我自己能省則省,因為我知道未來的路有多長有多難,必須要非常小心地走好每一步。現在多花的每一分錢,未來都有可能讓計劃止步。
許知遠 你是怎么找到這艘船的?
徐京坤 找這個船也是緣分,很多事情現在想起來都沒法解釋。我去買船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因為全世界就那么幾十艘船,沒太多選擇,而且特別棒的船在比賽前就被預訂走了,比賽還沒結束岸上已經都簽好合同了,這條船下一屆給誰都已經分配好了,就和球員轉會一樣。我到的時候已經沒有很好的選擇了,當時市面上只有兩條船,你要再不買兩個月以后你都沒船了,想參加也沒辦法了。但是那兩條船都不符合我的標準,好不容易千辛萬苦找到錢了,結果沒得選擇,怎么辦?后來在一個碼頭上,有個法國人過來問我是不是要參加“旺代”,我說是,他說我認識你,說有一艘瑞士的船在那個船屋里藏著呢,外邊都看不見。這就跟一個天使傳遞信息給我一樣,那艘船還沒有準備對外發布要不要賣的時候,這個信息傳遞給我了,然后我去一看,發現這就是我想要的那艘船,非常非常完美,我想要的所有標準都具備了。
許知遠 想起了當年在美國看到的雜志封面了吧?
徐京坤 對,就是我想要的那艘船,我的天,我說它就像是特別留給我的一樣,你知道嗎?這就是我想要的那艘船,一直在等著我,而且這艘船非常好。
許知遠 它的上一個主人是誰?
徐京坤 瑞士銀行的船隊,而且非常巧的是,它的船長還是我參加“迷你”時的戰友,我們一見面,他說杰克(徐的英文名)你回來了,后來我就把這條船買下來了。他們其實是在選人的,像這樣一艘船他們并不是隨便什么人都愿意賣的,正好我跟船長有這樣一種特別的關系,所以我們非常順利地拿到了這艘船。
許知遠 你這艘船多少錢?在 IMOCA 里算什么水平?
徐京坤 我這艘四百多萬歐元,算是一個中間水平吧,不是最新的,但也不是最差的。
許知遠 維護成本也極高吧?
徐京坤 對,維護費非常非常高,其實買船是最便宜的,維護費基本上每年就要扔一艘船。
許知遠 哇,這是一個太昂貴的游戲了,既有速度的壓力,又有巨大的金錢壓力。
徐京坤 在海上就面對船的問題,到岸上就開始面對錢的問題,反正永遠都有問題。以前出海回來還能有一個休息的時間,現在回到岸上馬上就要開始新的工作,要維護,要準備資金……航海就是這樣,不斷地遇到問題,不斷地解決問題,從來沒有休息的時候。
許知遠 買了之后,你要怎么適應這艘“宇宙飛船”?那是怎么樣的學習過程?
徐京坤 唯一的一次學習就是交付的時候,我們跟瑞士團隊有一個交接航行,要在海上測試一下所有的設備,我就盯著每一個操作細節,因為非常復雜,我當時非常緊張,因為錯過那次可能就再也不會有人教我了,駕駛 IMOCA 60 實在是太復雜了。
許知遠 那怎么辦?明年就要比賽了。
徐京坤 沒有什么辦法,我的人生永遠都是這樣的,從來不給我選擇。請不起教練,因為能駕駛這種船的人都是世界頂級的水手,他們的薪資都非常高,而且即使有錢,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能在全球僅有的那么十幾號人里找到一個人教你也是不可能的。那我就只能硬著頭皮上,就天天在船上自己研究。那段時間一直很焦慮,很緊張,因為太難了。一開始做測試航行的時候我就感覺無法駕馭它,感覺到船很抗拒,不聽我的話,我也沒有足夠的能力去駕馭它。
許知遠 IMOCA 60 是不是就像汽車里的 F1 賽車?
徐京坤 對,IMOCA 60 就是船里的 F1,甚至還超過了 F1 的概念,因為它特別大,準確講它除了沒有燃料以外,就是一艘宇宙飛船,用的都是航天材料,碳纖維,唯一的金屬就是鈦合金。船上的纜繩用的都是凱芙拉纖維(Kevlar)那種防彈衣材料造的,船上有很多衛星通信設備,集合了當今世界最頂尖的船舶科技,很多設備可能比航空母艦上用的都好。這種全世界頂級的賽船跟傳統意義上的船完全不一樣,它不是在水里航行,而是在水里飛行,非常非常快,當然也非常非常難駕馭,像是野獸一樣。
許知遠 某種意義上,你跟船的關系已經成為伙伴了,從最早開始,你一共有四條船了?
徐京坤 對,四條。我的第一條船,“夢想號”,那真是個小寵物,自始至終都不存在我駕馭不了它的問題。我從一開始把它改好了以后,它就非常容易駕駛,唯一的毛病就是不適合遠航,因為它太小。第二條就是小野獸了,第二條是專業的賽船,雖然小,但真的就是小野獸。第二條船剛開始的時候真的有點難以駕馭。我在法國找了一個教練,他說我教不了你,我不知道怎么教你用一只手去開船。然后我就自己試、自己開。第一天出去非常狼狽,非常冷,還下著小冰雹,小港口曲折蜿蜒,旁邊全是礁石暗灘,最后回來凍得鼻頭都是紅的。
第三條船就應該叫吉祥物,很舒服的。
許知遠 環游世界,陪你玩。
徐京坤 對,環游世界。第四條船那真是野獸,太難以馴服了。
許知遠 說不定第五條船是怪獸呢。
徐京坤 現在不要嚇我,我現在不想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很有可能我們還會擁有一條超級三體船,那個可能會更大。
許知遠 你對船的感覺是什么?
徐京坤 每一條船對我來講,都特別像是我的戰友,所以我從來沒有把船當成一個工具,當成一個工業產品,對我來講它是有生命的。我的第一條船,就像是一條被遺棄的槍,而我是那個沒有槍的士兵,船離開了大海就沒有了生命,而我沒有了船,我也沒有自己的生命和航程,我們兩個就形成了這樣一種關系。
許知遠 它跟你是共生的關系。
徐京坤 對,共生關系。我可以早上不洗臉,但是一定要洗船。我自己身體受傷了不會去檢查,但是船上有任何一點損傷,我必須要把它修復得非常完美。我可以省吃儉用,不買衣服,但是船上用的設備一定都是最好的,頂級的。
對我來講船是一條生命,我用它的時候都會非常小心謹慎,我會感受,如果用那么大的力量,在這個地方,它能不能承受得住,它會不會疼,會不會超過它的極限。我會很關注船上的每一個細節,包括船的保護,磕磕碰碰,對我來講那都是不能接受的。因為在海上,它承載了我的生命,如果離開那條船,我都不會活過四個小時,所以我和船之間就是這樣一個關系。
許知遠 你會對自己的性格好奇嗎?比如我怎么是這么愛折騰的一個人。
徐京坤 對,有時候我也不理解我自己,比如真的累到崩潰的時候,遇到很多困難的時候,自己也會想,你真是瘋了,為什么要干這些事?停下不行嗎?但我就是停不下來,有時候覺得自己還挺擰巴的。
許知遠 你最近一次崩潰是什么時候?
徐京坤 就是去年完成“朗姆路”比賽 [3],從瓜德羅普島把賽船運回歐洲的路上,我有一面三百多平方米的大帆爆了后掉到海里去了,拖著幾噸的海水,根本拽不上來。船還在大西洋里左搖右晃地前進,我潛水下去,一個人把帆一點點切碎,把海水放掉,再爬到船上往上拽,還是收不上來,就再下去,再切,切完了再收一點。就這樣來來回回干了三個多小時,每一次下去都感覺是在往懸崖下跳,能不能再上來都不知道,真的很崩潰。
許知遠 那時候會覺得恐懼吧?
徐京坤 當然,我其實有深海恐懼癥。一個人潛到海里,下面是幾千米深的海水,黝黑黝黑的,像無盡的深夜。而且誰知道海底有什么呢?我們現在對海洋的了解,很有可能沒比火星多多少,海的最深處到底是什么,海里最大的生物到底是什么,我們完全不知道。
許知遠 真是……除了與風暴抗爭、克服內心的恐懼外,現在能回想出一兩個航行中特別溫柔的瞬間嗎?
徐京坤 像我第一次遠航,從青島離開的時候壓力非常大,心情也很復雜,在海上我突然發現船上有一只小蜜蜂,那個時候感覺整個世界就只有我和那只蜜蜂。而且你能去觸摸它,它不會躲避,因為離開這艘船它沒辦法生存,所以我和那只蜜蜂就形成了一個共存的關系,我真的把它當成了一個人,給它唱歌。我當時壓力很大,甚至還有一些悲傷的情緒,但突然發現這個小生命的那一天,我就覺得命運開始重新洗牌了,整個人的狀態從那時候就開始打開了,在那之前我一直是很壓抑的狀態。
許知遠 開始享受接下來的航行了,這真是一個狀態上的轉折點,一個調整的時機。
徐京坤 是的,包括從大連去丹東的時候,一路往東航行,正好趕上元宵節,月亮又大又圓,跟一個大銅盤一樣,整個海面都被照亮了,我就行駛在月亮灑下來的那條光道上面,特別像童話故事里的情景。
許知遠 在海上你會想到生活里的各種問題嗎?
徐京坤 很多時候什么都不想了,就盯著藍天白云發呆,等你反應過來,半天已經過去了。在海上的時候我有一種感受,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能量,我無法去定義它,但我認為它一定存在。我以前在海上看《三體》,看那種科幻小說特別有感覺。
許知遠 很適合。
徐京坤 對,那個時候我正好跨太平洋,跑了二十一天,我把《三體》讀了三遍,沒事我就看,然后我就躺在甲板上,對著星空往無限的深處看。
許知遠 想到了什么問題?
徐京坤 你會想到生命,宇宙,各種文明。有時候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好像它管理著地球,它看到人們像是大樓里面密密麻麻的小螞蟻,然后突然有一只螞蟻乘一艘船在海上遠行,在做那些不太可能完成的事情,我覺得它一定是因此而更容易關注到我的。
許知遠 京坤,隨著對你的了解,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被帶到你那個世界里了。
2023.3.10—11,三亞,清水灣
注釋
[1] MINI TRANSAT,單人跨大西洋帆船賽,世界上最極限的航海賽事之一。2015 年,徐京坤改寫了該賽事不允許殘疾選手參賽的歷史,成為世界上首位單人不間斷跨大西洋的獨臂船長。
[2] Vende?e Globe,旺代單人不間斷環球帆船賽,以法國為起點及終點的“海上珠穆朗瑪”,參賽選手需獨自連續駕駛超級賽船完成近 5 萬公里的航程。作為第一位入選的中國船長,徐京坤將于 2024 年 11 月征戰旺代。
[3] 朗姆路單人跨大西洋帆船賽創辦于 1978 年,賽程起點為法國圣馬洛,終點為加勒比海的法屬瓜德羅普島。該賽事每四年舉行一屆,徐京坤于 2022 年參加的“朗姆路”比賽是 2024 年“旺代”的積分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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