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文明本身是個人的某種歸屬,我們總要創造自己的一個新的歸屬,最終要長成一棵只屬于你自己的樹。這棵樹即使被移植到不同地方,它仍然要繼續生長起來,尋找對應的土壤,對應的溫度繼續生長,生長出只屬于他的這棵樹?!?/p>
許知遠在與王賡武先生以及長居新加坡的年輕一代華人對話后,發出如上感慨。中國是繼印度和墨西哥之后移民海外人數最多的國家,尤其在交通日益便捷的今天,離散成為一種普遍情緒,“回首來時路”則成為一代人錨定自我身份的必要方法。
2025 年年初,這些散落在內外的家族往事被同時打撈,跟隨海外 IP 一同涌現于我們眼前。最新上線的播客“游蕩集”將從這些嶄新的現象入手,看似光怪陸離的新事物,卻意外把我們拖入了一個更古老的過往。
以下內容是這期播客的文字稿:
異鄉人的 Love Letters
浪潮來襲,沖浪者是少數,更多人作為旁觀者,只能目瞪口呆,對新事物的喜悅是感受的一部分,焦灼感源源不斷到來。
對于很多人而言,當下或許是一個內心充滿各種慌亂的時刻,包括我自己也是。DeepSeek、電影《哪吒之魔童鬧?!贰⑦€有“黑悟空”,各種新事物層出不窮,我們熟悉的價值觀都在劇烈崩潰、坍塌。
是我上年紀了么?我實在不知道怎么去理解它們,好像我熟悉的語匯已經難以去描繪,還是說我需要即刻去擁抱這個正在變化中的時代嗎?好像也無力擁抱。
內心慌亂又缺乏時間,包括之前接受的教育也不足以支撐我們建立起一個新的理解方式。尤其技術革命的到來之時,總是相對很少數的人去決定變革趨向,大部分人只能是參與者。而這一次似乎也無法用過去的方式來參與了。
這時候一些往昔和舊日,會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到來,它們會帶來某種更確定的情感和力量,甚至是一種小小休憩。聊到這些是因為,今天想要分享的這個主題看起來是一個嶄新的現象,但這個新事物卻把我們拖到了一個更古老的過往。
“根”的蔓延和成長
今年年初美國要禁 TikTok,很多海外用戶隨即涌入小紅書,形成非常奇妙的機緣巧合。年輕的同事們告訴我說,小紅書上突然出現了很多新鮮的西方面孔。他們打破了平臺原本的生態,產生了某種意外的親近感,原來無論中外,大家釣上一條大魚都想要炫耀一下,我們喜歡分享同樣的食物、同樣的冒險。
那幾天,我感受到年輕群體里出現的一種小小狂歡——生活在挺多時候都充滿了費解和困惑,我們特別需要一種小小的自我慶祝,幫助我們從現實的沮喪中擺脫出來。
更讓我觸動的其實是平臺上慢慢浮現的,根的蔓延和成長。有一位叫“菜菜很努力”的用戶分享了一則消息:
很快評論區里不斷有人過來幫她想辦法,在大家的幫助下,有一個 IP 在新加坡的人找來說,誰要找我爸爸。原來王登高的第十個兒子叫王清強先生,這個人是他的女兒。最后他們通過視頻聯系上,一家人還被邀請到馬來西亞,這個大家庭最后終于重新相聚。
看完這個故事我非常有感觸,對記憶過往的追尋在此刻變成一種新的聯結。只不過有時候它們像地下河,潛藏于底,當一切重新浮現時,會變得非常有力量和溫暖,幫助我們構建起此刻生活中的一切根基。
其實我對海外華人社會的興趣一直存在。我剛從馬來西亞的古晉(馬來語:Kuching)回來,在那里我吃到了赫赫有名的“左宗棠雞”。這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美國的中餐廳都會做的兩道菜之一,另一道是“李鴻章雜碎”。
這些味道到今天肯定經歷了變形和融合,只留下名字,但吃到它們總會想到更遙遠的故事——很多華人勞工在十九世紀末前往美國,淘金、開餐館,其中有人或許曾跟隨左宗棠去打仗,給他做廚師,也來到唐人街淘金,開始尋找新生活,然后用這個名頭來做菜。經過一個世紀流轉,被我吃到,這是一種很嶄新的感覺。
在那里,我隨便問一個人是哪一代過來的,有的是晚清,有的是民國,可以想象他們的祖先是如何把潮州、梅縣的生活習慣帶到陌生的地方,再去修建自己的觀音廟、大伯公廟,最終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展自己的生活。
乘船前往夏威夷的華人移民,1900 年。夏威夷州立檔案館(Hawaii State Archives)藏
而這種影響也不僅發生在海外。我記得小時候的北京,東三環有個很時髦的商場叫百盛,PARKSON,現在已經很少人去了,那其實是個馬來西亞品牌;我那時候覺得很好吃的加州牛肉面,也是后來才知道其實是臺灣人移民到美國在加州開了餐廳,然后又被重新帶回到了北京。
生活在中國,既容易產生一種身在中心的自得,熟悉的環境也給人舒適感。當然,一些時代中的不確定因素或許會讓人喪失掉很多創造性和可能性,最終我們陷入到慣性之中。時代浪潮來襲,一部分是出于個人夢想,一部分則是各種因緣際會,他們被推到更廣大的海外世界。脫離故土在異鄉開始新生活,他們反而爆發出了巨大的創造力和生命力。
在馬來,有一個很著名的電影制作人叫陸運濤,他的電影懋業公司是比肩邵氏影業的存在,張愛玲在這里寫了八年劇本。他的父親陸佑是當年東南亞市場的華人大亨,而他自己同時還是個鳥類學家和攝影愛好者。如果不是 1964 年飛機失事,他可能會創造更加輝煌的電影工業。
我們似乎很少會把這些廣域的華人文化納入到中國文化的敘事中,這是非??上У?。其實這里面是更為龐大的系統,通過它們可以看到相當豐富的世界。
《情場如戲場》,1957 年
中心是單調的,邊緣往往更加豐富
這幾年我一直在寫梁啟超,他與廣闊的海外華人世界關聯密切。在為變革募款的過程中,我記得有一位幫助他的人叫譚良。他在洛杉磯開中醫鋪,還吹噓說光緒皇帝用過他的藥。
他的女兒 Louise Leung Larson 也很有趣,她是最早在加州為英文媒體工作的記者,寫了很多報道。后來她出版了一本回憶錄,叫 Sweet Bamboo,甜蜜的竹子,代表她家鄉廣東的特產,而竹子也經常被用來形容中國。
Sweet Bamboo Louise Leung Larson / Shirley Hune / Jane Leung Lars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1
她在書中回憶起父親作為一個外來者,如何在一個種族混雜的區域成長起來,他的中藥鋪怎么經營,怎么激動地見到康有為——他父親的老師。這本回憶錄寫得非常有意思,我在書里也引用過里面的一些篇章。
譚良還有一個外孫女叫 Jane Leung Larson,是剛剛提到的 Louise Leung Larson 的女兒。我在查找康有為和梁啟超在美國活動的相關文獻時,經??吹揭粋€叫 Jane Leung Larson 的人,后來買到一本書引用了康有為在海外的諸多書信,其中一位編輯叫譚精意,后來我去查,發現譚精意就是這位 Jane Leung Larson。她也是非常驚異地發現外祖父跟康有為有過非常密切的關系,就開始收集各種各樣的資料去拼湊整個故事。
她后來找到 Robert Worden 博士、陳忠平以及 DeHart Hu Evelyn 教授撰寫了一本新書,A Chinese Reformer in Exile: Kang Youwei and the Chinese Empire Reform Association in North America, 1899—1911,今年剛剛出版,我相信這本書和其他研究會不一樣。譚女士是在探索外祖父參與?;蕰娜^程,其中有大量與康有為等人的書信往來作為補充。
A Chinese Reformer in Exile: Kang Youwei and the Chinese Empire Reform Association in North America, 1899—1911 / Robert L. Worden and Jane Leung Larson / Contributor: Zhongping Chen, Evelyn Hu-DeHart, Chen Xuezhang, and Yang Zheng / BRILL, 2025
這本書我剛下單,還沒有寄到。我非常期待,因為我們談到康有為,想到的或許都是維新變法又失敗的頑固保皇角色,很少觸及到他在海外的身份。但那時,他可能是全球最富有的幾十個人之一,在瑞典買下一個島嶼,在中國投資礦山、學校、報紙。這似乎是他另一層身份和存在方式,而保皇會也隨之在全球開枝散葉。
比如在溫哥華有個葉家,祖先葉恩是?;蕰跍馗缛A的負責人。他來自臺山,在過去叫新寧,似乎鎮上很多人都移居海外。我記得第一次出國的時候住在華盛頓,早上有保潔阿姨打掃衛生,一看就是華裔,我問你是哪里人,她說我是臺山人。
后來我不斷在各地碰到臺山人,我猜這里作為一個僑鄉,或許會被經年累月的海外視野重塑,未來有機會很想去看看那里究竟什么樣。
這么說來,女性似乎在陌生環境里更加怡然自得。男性經常是非常單一的,尤其在中國乃至整個東方社會里,男性處于一種中心的角色,中心往往就是單調的,邊緣往往更豐富,可以延展出更多不同的感受力,而這種感受力和適應力在一個新環境中,就會得到釋放。
在小紅書我意外讀到很多相似的故事。一位叫 Vita.Starkin 的女士分享了自己外曾祖母的照片:
畫面中是一位非常時髦的女郎,像八十年代的港星,也像三十年代《良友》畫報的封面人物。我想到了王家衛拍的電影,《愛神》,鞏俐在里面演一個風情萬種的上海女性,她流落異鄉,帶著許多過去發生了很多精彩的情感糾葛。
這位外曾祖母比鞏俐的角色要更具戲劇性,在片子里,我記得鞏俐飾演的角色很想嫁給一個棉紡大亨,一直未遂,而她的外曾祖母則成功嫁到瑞典。我想她一定是非常開朗有趣的性格,具有一種天然能力,隨時把自己嫁接到一個新的環境中。
《愛神》(2004)劇照
人真的很像植物,大部分情況下水土不服,我們會變得收縮起來,但有的人他們就能適應各地的雨露,無論上海的還是澳門的,他們很快就可以重新綻放。
她也讓我想到民國時期的一位傳奇女性,呂碧城。她就讀于新式女子學校,幫助袁世凱創辦女子教育的同時,自己也不斷登上各種時尚雜志,再去周游世界。從她們身上能體會到新的時代空氣撲面而來,這和我們刻板印象中的民國完全不同。戰爭與混亂的另一面蘊藏著無限可能性,在海外華人世界也是如此。
不斷增加我們與世界的連接點,會帶來更強的穩定性
在小紅書我還看到一個叫 Khimera 的朋友發布了這條消息:
在評論區有一個朋友特別可愛,他說你曾祖母的名字和照片出現在了學校的歷史書上。他在書中翻到這位女士在中西女中教授數學,她的中文名字叫王紫英。中西女中在當時是富有盛名的一所中學,宋氏三姐妹都曾在那里受教育。他的姨媽就在這所學校教書,后來回到了美國,帶回來的照片里有一位學生,叫周粹英,而她的照片同樣出現在當時的《圖畫時報》上。
我想,Khimera 看到這一切肯定很驚訝,感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被重新拼起來。有時候,我們覺得自己很孤立無援,往往是因為我們還沒有找到自己跟世界之間存在著的連接點。如果連接點特別單一,當它被破壞的時候就容易陷入焦灼慌亂,但當我們跟世界的連接點不斷增加時,會給我們帶來更強的穩定性。
包括家族傳統,很多時候會有壓迫性,但在另一方面,他會給你提供一種很穩定的東西。如果有這樣一個姨媽,她還給你提供了很多想象空間,世界就被打開在你面前,原來可以這樣去生活。某種程度上不幸的是,一代人的父母或者爺爺奶奶,成長起來的時刻可能恰好在社會缺乏想象力之時,甚至是壓抑想象力的時刻。
我最近在想自己為什么重新對海外華人世界產生興趣,可能也是因為我當下有一種可能性喪失的焦灼感,或者說我也好奇,到底能不能在一個新環境里創造出另一個自我,而這種創造力是不是又是一種幻覺?
這些朋友在尋找自己人生軌跡同時和更多人產生聯結,就很像我這次分享的歌曲 Love Letters。愛是需要不斷練習、不斷建構的,它不是天然存在,也會不斷變形。它充斥在不同的世界中,在親人用過的物品里,也會在過去的信件里,當然也存在于這些虛擬空間,這是愛本身的持久性。
《喜福會》(1993)劇照
我也感覺到自己的一些變化,我以前最不愛談這些東西了——或許我也在變得柔軟,還是軟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釋和應對,我想或許柔軟反而是一種更持久的力量。
我們之前讀過一封來信,是讀者朋友用濟南話念他爺爺的故事。我希望能繼續征集,期待你能用臺山話講一講你的爺爺,泉州話、新會話都可以,各種方言、各種不同的語言可能共同構成一個巨大的 family tree,家庭之樹,有很多家庭之樹就構成了我們迷人的世界,歡迎你的來信,你的每封信都是 love letters。
這些尋找過程不僅給你們自己,連同帶給旁觀者的都是非常溫暖的力量。我看完這個故事本身也感到某種鼓舞,甚至覺得自己一部分能量被激發、蘇醒。
時代浪潮下,我們在不知所措的時候更要拼命在其中建造一艘屬于自己的小船。這艘小船由很多東西構成,你的個人能力、好奇心,也有來自家庭的過往記憶,親密關系等等。你在其中即使無法沖浪,也可以保持片刻安寧,然后去發展自己的生活。
你們說,我現在快五十歲了,去海外闖天涯來得及嗎?年輕的時候我想去紐約、巴黎,去最現代的都市,現在只想下南洋啊。
Love Letters
“這是一首很老的歌,發表于二戰剛剛結束的 1945 年。四五十年代的音樂總給我一種奇怪的安定感,盡管那個時代充滿戰爭、混亂、各種不可測,卻始終有一種很 romantic 的東西,給予那個時代某種鎮定與安慰,還有某種想象?!?/p>
Sweet Bamboo
“作者在書中回憶了她的父親作為一個外來者,如何在一個種族混雜的區域成長起來,中藥鋪怎么經營,又是如何激動地見到康有為,他父親的老師。這本回憶錄寫得非常有意思,我在書里也引用過里面的一些篇章。”
《愛神》
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史蒂文·索德伯格和王家衛三位導演聯合執導的三段式電影。王家衛導演的《手》講述了一段發生在六零年代香港的情事,“鞏俐在其中演一個風情萬種的上海女性,她流落異鄉,帶著許多過去發生了很多精彩的情感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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