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熱播的韓國百合劇《善意的競爭》更新到了第 11 集：

主角的同學小京偷偷潛進學校監控室，想刪除一段兩年前，她深夜出現在檔案室門口的錄像。

在外人眼里，小京是一個校排名僅次于兩位女主角的典型好學生。這一集里，因為主角們卷入販藥風波，班主任承諾，只要小京不像她們那樣惹事，就把全校唯一的「校長推薦信」名額給她。

所以小京想刪掉錄像，以防被攪進紛爭。但這一幕被另一位同學莉娜發現了，小京不得不說出實情——那天晚上她回到學校，并沒有去檔案室偷改成績，而是在教室自慰。

她很早就對性好奇，大街上的男人在她眼里經常是不同形狀的生殖器樣子。后來升學壓力越來越大，就養成了自慰的習慣。但她還沒開口解釋，莉娜就挑了挑好看的眉頭：

「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經常這樣干。」

一種釋然得想哭又想笑的心情，在看這部劇的過程中不斷跳出來。

你沉迷自慰？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喜歡女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嫉妒你的好朋友？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為了維護虛榮心撒謊成性？有什么大不了的。

這些所謂的女性「瑕疵」，在《善意的競爭》里，被女導演、女演員主動呈現、詮釋，又精巧地消解。

所以我很想推薦你去完整地觀看它，而不僅僅是刷熱門片段。無論是在塑造女性群像，還是在講述女同性愛情的維度上，這都是一部非常精彩的劇集。

??注意：

本文涵 30% 的劇透

但應該不會比小紅書劇透更多

得承認，對這部劇我一開始是有遲疑和誤解的。

畢竟飾演女主角劉在伊的演員李惠利，剛因為「戀愛多年的男友疑似出軌」在熱搜上掛了很久，突然出演百合劇，很容易讓觀眾誤會是對異性戀失望后找的退路。后來在戲中一段和男人的床戲鏡頭，也引來了觀眾對導演的質疑。

雖然一直覺得熒幕里關于女同性戀的故事太少了，應該珍惜每一次表達，但批評的聲音還是或多或少地阻礙了我，以及身邊很多朋友。

直到我打開，一口氣看完10集，才發現全然是誤解。

人與人的競爭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是第一次參加跑步比賽嗎？是那場決定你能否升入好大學的考試？還是找工作時，和其他競選者一起在門口等待的那一刻？

對劉在伊來說都不是。早在她爸動用所有資源，掐著點播種、受孕、生產，只為了讓她有一個完美的八字那一刻，屬于在伊的競爭就開始了。

雖然在伊從來沒輸過，她漂亮、聰明、優秀，6 歲就開始解中學數學題，但她從來沒有松下過那口氣。因為她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同樣優秀的姐姐。

爸爸說：「在伊啊，你聽過該隱和亞伯的故事嗎？耶穌只收了弟弟亞伯的供奉，該隱很嫉妒，就把亞伯騙進樹林殺掉了。」

恐懼讓在伊拼了命的奔跑，既害怕被姐姐超過，又害怕被姐姐「殺掉」。她的身體長出一層堅硬的鎧甲，誰也無法徹底靠近，于是誰也看不穿她完美背后的虛無。

瑟琪第一次遇見在伊時，也以為她是那種什么都有，才什么也不在乎的人。

而瑟琪和她不一樣，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是競爭里的掉隊者。幼兒園的一次旅行，她因為想顯得特別一點，穿了公主裙去，回過神來，所有穿著校服的同學都不見了，老師把她獨自忘在了海邊。

從此，瑟琪成了孤兒。鄉下的保育院日子不好過，瑟琪交不到朋友，常常因為被忽視而錯過飯點，餓到接自來水喝。水穿過身體，留下一個碩大的空洞。

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她考了全班第一，突然發現，世界改變了，不再有人因為她是孤兒而嘲笑、霸凌她，連保育院的修女，都換了臉色，只要她坐在書桌前，就永遠有精致的餐食。

但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當她回到首爾，進入最好的女子高中，鄉下的第一名在這里連課都聽不懂，同學把她堵在廁所，把顏料撒在她好不容易買到的校服上，一切又回到原點。

唯一不一樣的是，每次被欺負時，那個宛若公主般的同桌劉在伊都會出現，朝她伸出手。

但你以為這是個老套的救贖故事嗎？不是哦，她們都各自藏著更深、更黑暗的秘密。在謊言、坦誠、背叛、欣賞之間反復橫跳，小心翼翼地靠近。

每一次反轉讓人有多揪心，就有多滿足。過去的熒幕女同敘事里，性取向的復雜性往往會壓倒性地遮掩人的復雜性。主角們困在自我認同和世俗的目光里，講述一個悲慘的同性戀樣本，仿佛全世界的同性戀都共享一套命運。

但《善意的競爭》不同，導演花了大量的篇幅在描述女性角色的層次。

在伊看起來溫暖善良，其實滿嘴謊言，享受瑟琪在她的設計下團團轉；但當你以為她可以掌控一切、利用一切時，她又很脆弱，整晚都無法入睡，噩夢纏身，只想永遠地沉進漢江底下。

那她的愛只是利用嗎？也不是。

瑟琪被潑臟水后，供出了偷賣藥物的其實是在伊，并且告訴她自己并不覺得抱歉時，在伊沒有生氣，反而說：你做得很好。

她深切地理解瑟琪藏在邊緣背后的倔強和絕不愿放棄的尊嚴，所以她接受和她一起陷入沼澤。

瑟琪呢？她也不止是拿著一套寒門貴子的單純樣本。你會一次又一次在故事里看到她性格底色。

她拼命學習，靠非法藥物熬夜刷題，沒有錢上補習班就去偷資料；她恨在伊的欺騙，但為了掩蓋尿檢結果，主動向在伊下跪。

瑟琪活得就像雜草一樣，她平凡，擅長審時度勢，為了野心順著風的方向左右伏倒。

至于她們的愛、同性關系，就像開頭說的那樣，有什么大不了的？更新到現在，整部劇只留了兩場完整的戲來刻畫她們關系的變化。

一場是在前幾集時，兩個人一起泡澡，漫長的吻戲充滿了性張力，但水面之下，兩個人都心懷鬼胎。

另一場，也是我最喜歡的，瑟琪受傷被送進醫院，在伊為她做了縫合，那是她第一次感受針穿透人的皮膚——為愛人親手縫合傷口，大概是每一個女同性戀的終極幻想了。

被愛會讓人長出血肉。我們總是這樣期待，但現實中的愛卻是參雜著沙礫、陰影、霉斑，于是最后我們只能帶著高燒遺憾離場。但在伊做到了，瑟琪痊愈，過去被言語霸凌時總是忍氣吞聲的她，高高舉起排球，砸向那些造謠的同學。

而兩個主角之外，其它的女性角色身上也延續了這種復雜的成長。有好幾集，都是以某位角色的過往與自述開場，比如小京，她也成長在一個完美的家庭，但她很倒霉地總是只能當第二名，而很少有人會在乎第二名。

在嫉妒和憋屈中長大的她，就連注冊色情網站賬號時，用的密保問題答案，都是曾經搶走她第一名的小學同桌。

她當然也嫉妒在伊，偷偷講她的壞話，排擠她喜歡的人，偷看她家的訴訟案卷，在她的座位上自慰，連看 A 片時都不自覺帶入在伊的臉——這也是李惠利那場引起爭議的異性床戲的來源。在伊就像一床吸飽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壓在她的青春上，讓她不能動彈。

但小京并不為這份嫉妒羞恥，當她無意間幫了瑟琪，被瑟琪詢問「為什么對我那么好」時，她坦蕩地承認因為對在伊的自卑，需要找人分攤。

也是看起來向像反派的她，在澀琪被刺傷，學校想遮掩時，偷偷藏起來了刀，想向警察報案，尋求公正。

告訴她自慰沒什么大不了的莉娜也很可愛。她比小京更像壞人，把校服裙改得很短，背假名牌，靠傳播八卦、偷學校資料、甚至幫壞人做事換錢，來營造自己出身良好的謊言。她虛榮又愚蠢，只要被夸漂亮就會飄忽得忘記正事，哪怕對方遞過來的是一張會所名片。

這才是青春的事實，每個人都在灰色地帶試探、猶疑，在無數事件和選擇中成長。

女性之間的競爭并不是圍繞男性旋轉，而是指向社會資源，指向權利、地位的爭奪。女性可以很壞很自私，愛情、美貌和其它資源沒有什么區別，都可以被利用，但她們誰也沒有想過真的毀掉誰。

看到最后，我早已忘記了開始的懷疑，忘記了演員的八卦，甚至忘記了為女同性戀劇集發聲的「使命」，而是被緊湊的情節、精彩的臺詞、絕佳的人物塑造席卷。

我第一次感受到，不用再為了支持女同敘事而委屈自己去忍受夸張的人設，無聊的劇情和老套的獨白。

記得在和西瓜年前錄播客時，我們不約而同地聊到現在關于性少數的文藝作品都太舊、太單薄了，離我們真實所處的階段也越來越遠。

現實里的我們，早已不在困于身份認同，困于落后的制度，我們已經靠自己的努力和同溫層的相互扶持邁過了這個階段。仍然讓我們困惑的，是接下來要去往哪里，新的規則是怎樣的？

我們摧毀了舊的觀念，來到一片空地，這片空地上應該建立些什么呢？我們期待看到一些參考。

去年年末的韓劇《大都市愛情法》探討了男同性戀的友情、親情和親密過后的平庸與孤單，我們都很喜歡，而我也一直期待著女同群體能擁有這樣的故事。

《善意的競爭》是一次近乎完美的突破，雖然因為文化隔閡我沒辦法在期間獲得很多共鳴和人生解法，但它的存在和大火，無疑是一種希望。

而那些對它的批評，也讓我感受到，我們對待少數敘事的苛刻。因為壓抑得太久，所以更渴望正確、渴望完美，更害怕被背叛，但安全是不可能帶來進步的。

所以拜托，請千萬不要錯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