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門鈴響起時，我正在擦拭冰箱頂層的玻璃隔板。透過貓眼望去，婆婆佝僂著背，懷里抱著個裹著褪色藍棉襖的小身影。小宇睫毛上還凝著霜花，手里攥著半截棒棒糖，糖紙上的卡通熊已經(jīng)磨得看不清五官。

我握在門把上的手突然重若千鈞。三十五年來第一次真切體會到，原來開門這個動作，也會讓人掌心沁出冷汗。

——來自某設計公司創(chuàng)意總監(jiān)的深夜獨白

01

結(jié)婚第八年，我和陳默依然保持著戀愛時的儀式感。每周四雷打不動的牛排晚餐，每年初雪時必去的溫泉酒店。陽臺上錯落擺放的十二盆月季，是我們給彼此的周年紀念禮。

“要孩子？等我們攢夠環(huán)球旅行的錢再說吧?！比ツ晟沾迪灎T時，陳默還摟著我的肩這樣打趣。此刻他坐在飄窗臺前，指節(jié)在手機屏上來回滑動——屏幕上是小叔子夫婦車禍現(xiàn)場的新聞照片，救護車的藍光刺破大霧，在凌晨四點的報道截圖里凝成冰錐。

那件染血的快遞員制服，讓我想起三年前的中秋。小叔子提著兩盒超市臨期月餅上門，袖口磨損的布料翻著毛邊。弟媳站在樓道里哄哭鬧的小宇，褪色的帆布鞋邊沿開著小口，露出磨得起球的襪子。

“媽每個月偷偷塞給他們五千塊?！标惸汛嬲蹟傇诓妥郎?，水電費賬單旁疊著婆婆的轉(zhuǎn)賬記錄，“我說過別當濫好人，可老太太總念叨‘手心手背都是肉’”。

02

小宇現(xiàn)在蜷縮在我新買的云朵沙發(fā)上，把臉埋進印著卡通恐龍的抱枕。那是我上周逛街時心血來潮買的裝飾品，此刻被孩子的眼淚浸出深色水痕。

“幼兒園每月四千八，雙語班再加兩千。”我對著手機計算器敲數(shù)字，投影儀在墻面投出扭曲的光斑，“鋼琴課每小時三百，游泳班年卡一萬二...”

婆婆枯瘦的手指絞著圍巾流蘇，羊絨圍巾還是去年我送她的生日禮物。她腳上的棉拖鞋開了膠，露出里面發(fā)黃的棉絮——這雙鞋本該在三年前就扔掉。

“等小宇十八歲...”老人渾濁的眼底泛起水光，從隨身布包里掏出個纏著橡皮筋的信封，“這是房本，老房子拆遷的話...”

我按住她顫抖的手。那信封角上還沾著醬油漬，就像去年除夕她偷偷塞給小叔子的壓歲紅包。當時嶄新的信封，現(xiàn)在皺得像經(jīng)年的枯葉。

03

深夜兩點，陳默在書房反復播放小侄子的生日視頻。鏡頭里的小宇戴著歪斜的生日帽，在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追逐飄落的氣球碎片。背景音里是小叔子沙啞的歌聲，跑調(diào)的音符撞在發(fā)霉的墻紙上。

主臥衣柜突然傳來悶響。我赤腳沖過去，看見小宇整個人栽在衣服堆里，手里攥著件我的真絲睡裙——他半夜想找?guī)?，卻被陌生環(huán)境嚇慌了神。

孩子尿濕的褲腳在地板拖出水痕，我翻遍儲物柜才找到條陳默的舊運動褲。當冰涼的濕巾擦過孩子小腿時，小宇突然抽噎著說：“嬸嬸身上有媽媽的味道。”

陽臺上晾著的兒童衣物在夜風里搖晃，像一排招搖的白色旗幟。洗衣機還在嗡嗡運轉(zhuǎn)，蓋住了陳默在客廳來回踱步的腳步聲。

04

周末的親子餐廳里，我看著鄰桌母親熟練地幫孩子切牛排。小宇正把番茄醬涂滿餐墊，突然仰起臉問：“叔叔嬸嬸也會突然不見嗎？”

斜對角的情侶在分享草莓蛋糕，玻璃窗外的銀杏葉打著旋墜落。我叉子上的意面涼透了，芝士凝成渾濁的奶塊。

“五十萬確實不夠?！遍|蜜在電話里嘆氣，“但真要看著孩子去福利院？”她發(fā)來的新聞鏈接里，福利院鐵門在雪地里泛著冷光。我熄滅屏幕，卻熄不掉腦海里小宇踮腳夠門把手的畫面。

陳默開始頻繁查看學區(qū)房價格，凌晨的瀏覽器記錄里塞滿“兒童心理創(chuàng)傷修復”的搜索記錄。上周他悄悄退了預訂的北海道機票，退款到賬提示音響起時，陽臺上的月季恰好開了今冬第一朵花。

05

昨天帶小宇去游樂園，他在旋轉(zhuǎn)木馬上笑出兩個酒窩。當彩燈亮起的瞬間，孩子突然指著天空喊：“爸爸媽媽變成星星了對嗎？”

我蹲下身替他系松開的鞋帶，過山車的尖叫聲從頭頂掠過。米奇形狀的棉花糖融化了，黏糊糊地沾滿我的羊皮手套——這雙手套足夠買二十個這樣的棉花糖。

回家時小宇在車上睡著了，小手還緊緊攥著游樂場送的恐龍貼紙。后視鏡里，陳默的眼眶比霓虹燈還要紅。我們誰都沒說話，只有導航儀在黑暗里機械重復：“您已偏離路線...”

此刻孩子正睡在客房的小床上，懷里摟著我臨時買的安撫玩偶。月光透過紗簾灑在他睫毛上，在眼瞼投下蝴蝶狀的陰影。客廳里，婆婆留下的存折靜靜躺在茶幾，封皮上的喜字褪成了淡粉色。

終章

今早發(fā)現(xiàn)小宇偷偷把我的口紅涂滿整面化妝鏡。正要發(fā)火時，孩子舉著歪歪扭扭的畫作跑過來：“這是穿紅裙子的嬸嬸！”蠟筆畫里的我踩著彩虹，手里牽著戴博士帽的小男孩。

陳默自己訂了兒童防護欄，物流信息顯示下午送達。他手機相冊最新照片是游樂場的抓拍，畫面上我和小宇正在喂鴿子，羽絨服與童裝恰好是同色系的灰。

冰箱上貼著明天的待辦清單：幼兒園入園體檢、兒童疫苗補種、退掉雙人按摩年卡...最下面有行小字：“已預約周末親子陶藝體驗課”。

或許生活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選擇題。當小宇把熱牛奶撒在我電腦鍵盤上時，當加班到十點還要輔導幼兒園作業(yè)時，當看見存款數(shù)字不斷縮水時——那個“正確”答案，是否正在這些兵荒馬亂的日常里悄然生長？

你們覺得我的決定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