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雁之間，龍蛇飛動

黎荔

時光流轉中，2024年甲辰龍騰云駕霧地飛向了遠方，2025年乙巳蛇蜿蜒盤旋來到了人間。按照天干地支的排序，甲辰年之后，就是乙巳年。甲辰是青龍年，乙巳則是青蛇年，從龍年來到蛇年，不由得想起莊子所說的“龍蛇之變”了。

“龍蛇之變”這個典故出自于《莊子?山木》一文，是莊子回答弟子問題的一段語。莊子行走于山中，看見一棵大樹枝葉十分茂盛，伐木的人停留在樹旁卻不去動手砍伐。問他們是什么原因，伐木人說：“沒有什么用處。”莊子說：“這棵樹就是因為不成材而能夠終享天年啊！”莊子走出山來，留宿在朋友家中。朋友高興，叫童仆殺鵝款待他。童仆問主人：“一只能叫，一只不能叫，請問殺哪一只呢？”主人說：“殺那只不能叫的。”第二天，弟子問莊子：“昨日遇見山中的大樹，因為不成材而能終享天年，如今主人的鵝，因為不成材而被殺掉；先生你將怎樣對待呢？”莊子笑道：“我將處于成材與不成材之間。處于成材與不成材之間，好像合于大道，卻并非真正與大道相合，所以這樣仍然不能免于拘束與勞累”。

在這個故事中，弟子們問得很尖銳：山中之木，成材的被砍掉，不成材的得以終其天年。按照這個邏輯，主人之雁，就應當是那只會叫的當宰，可主人偏偏殺了那只不會叫的。同為“不材”，卻得到了截然相反的兩種結果。那么，到底是成材好，還是不成材好呢？遇到這種情況，先生將如何自處？莊子的回答是：“我將處于成材與不成材之間”。莊子接著以龍蛇為喻，“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莊子認為，君子處世為人，應該處于木雁之間，當有龍蛇之變。時而像龍的騰飛，時而像蛇的蟄伏，變化多端，或藏或出，或顯或隱，隨著情況的不同而變更。

境遇不佳時，化身為蛇，潛藏于草叢，與螻蟻共棲，居泥濘之穴，食不凈之物，以求自保。時運亨通之際，則騰空為龍，翱翔九天，掌控風云，吞吐云霧，遍灑甘霖，盡顯其非凡之才。什么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論，必須判斷具體情況，找準時機，對周圍的情況作出準確的研判。遇到砍樹之人，你就要懂得收斂鋒芒，遇到殺雁之人，你就要展示才華。對于山間的那棵樹木而言，成材就不是什么好事；而對于那只鵝來說，有用就能保全性命，好與壞要根據當時的情況來判斷。君子行于世，識時務、懂變通，明哲才可保身。該變龍的時候，要有騰云駕霧的本事，當外部條件不具備的時候，萬物無光，雜草叢生的時候，也要能落到地上變成一條蛇。當在地上與蚯蚓螞蟻為伍的時候，也不會因為曾經是一條龍就傲慢懊惱，怨天尤人，灰心絕望，這個時候要有能屈能伸的韌性。

龍騰四海，縱橫天地，在古代文化中往往象征著一種積極有為、能夠充分施展自身才能與抱負的狀態。蛇則代表著一種潛藏、隱晦的生存方式。它善于隱藏自身，以低調、柔順的姿態適應環境，在危機四伏的世界中保護自己。比如在面對危險時，蛇會選擇蟄伏不動，等待時機。當人如龍時，應順應時勢，自由遨游于天地之間，展現出強大的生命力與影響力，如《逍遙游》中大鵬展翅般的宏大格局。而當人如蛇時，則要蟄伏潛行，居于幽暗，伺機而動。

龍與蛇，貌雖似，質卻迥異。做人有時候像蛇，有時候像龍，人生是變化無定的。為蛇時要蟄伏泥巴，學會與蚯蚓螻蟻為伍，為龍時則要振翅高飛，奮發圖強。總之，得良機時就要展示才華，所遇非人時則要懂得隱忍，如此，才是一個能伸能屈的君子。“龍蛇之變”一詞，主要是講為人做事必須判斷形勢、講究時機。人生如戲，角色多變。時而需如龍般翱翔天際，展現非凡才華；時而則需如蛇般蟄伏靜待，積蓄力量。“龍蛇之變”是對人生境遇的精妙比喻。龍飛騰，蛇游動，體現的是一種處世智慧的靈活轉換。

其實現代人也常陷入類似矛盾：過度展現才能可能招致競爭壓力或被過度消耗（如“成材之木”被砍伐）；完全隱藏能力則可能被淘汰或忽視（如“不鳴之雁”被殺）。比如，職場中“內卷”與“躺平”的爭論正是這一困境的縮影。莊子以“木雁之間”主張根據環境調整策略：面對“砍樹式”領導需收斂鋒芒，面對“愛雁式”領導則需積極展示才能。這一思想在現代社會可解讀為適度競爭，既不完全躺平，也不過度內耗，而是通過動態調整實現可持續發展。例如，在團隊合作中，既能貢獻價值又不獨占鋒芒，避免成為“靶子”或“透明人”。

面對多難多變之時世，莊子提出“龍蛇之變”，主張根據形勢選擇進退。千載之下，社會結構性矛盾（如資源競爭、權力壓迫）依然使個人選擇常常陷于被動，某種程度上與莊子時代“黑暗世道”一脈相承。順境如龍般施展抱負，逆境如蛇般蟄伏等待時機，這對當代人應對經濟波動、職業轉型等挑戰依然極具參考價值。例如，行業寒冬時，從業者需精簡業務、儲備技能（“蛇之隱”）；市場復蘇時，則需快速抓住機遇、創新突破（“龍之顯”）。這種策略強調“韌性”與“敏捷性”，符合現代人應對不確定性的核心能力需求。龍蛇之變，這是一種動態適應的生存哲學。

當然，莊子坦言“材與不材之間，未免乎累”，他也承認這一策略的局限性。這也映射了現代人的根本困境：無論選擇何種生存策略，都無法完全規避風險。例如，“中材”可能被AI取代，“龍蛇之變”需耗費巨大心力維持微妙的動態平衡。“木雁之間”、“龍蛇之變”的智慧，并非提供終極答案，但給我們揭示了一種辯證思維：在有用與無用、進取與蟄伏、個體與系統的張力中，唯有保持權變與清醒，方能在復雜現實中找到立足之地。行筆至此，想到達爾文的那句名言了，“能夠生存下來的物種，并不是那些最強壯的，也不是那些最聰明的，而是那些對變化做出快速反應的。”在不斷變化的環境中，靈活性和適應能力才是生存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