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竹尺打在課桌上的聲音,嚇得我鋼筆尖戳破了作業本。這是小學三年級時,父親盯著我寫作業的日常。那時候我總想,他要不是我親爹該多好。
幼兒園時期的父親,是二八大杠后座上舉著糖葫蘆的巨人。每逢周末,他總變魔術似的從工裝褲口袋掏出玻璃彈珠,或帶我去糧站看運糧車。直到書包換成雙肩款,他忽然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每天放學必須寫完作業才能看《大風車》,錯字超過三個就要重寫兩頁。
記得有次數學考了89分,他讓我在樓道聲控燈下罰站背公式。鄰居張叔打趣:"老陳,孩子考得不錯啊。"父親板著臉:"差一分都是沒盡力。"可那天半夜起夜,分明看見他蹲在廚房就著咸菜喝酒,桌角放著我的考卷。
初二那年,我迷上了租書店的武俠小說。當班主任在家屬院門口逮住逃課的我時,父親當著全院人的面,把我藏在床底的《射雕英雄傳》撕得粉碎。紙片像雪片般飄落的瞬間,我盯著他暴起青筋的脖子,指甲掐進掌心發誓要恨他一輩子。
直到三個月后,母親翻修衣柜時抖出張泛黃的借書卡——原來那些被撕毀的書,都是他下班后蹲在租書店,一本本檢查過"不適合青少年"的內容才借回來的。最上面那本《倚天屠龍記》的押金,抵得上他半個月飯錢。
高中三年,他成了人形鬧鐘。五點半準時掀被子,十一點半準時關臺燈。有次模考失利,他整晚沒睡幫我謄錯題集,天亮時我發現本子里夾著降壓藥說明書。那年春節,他帶我去工地看鋼筋水泥森林,手背上皸裂的紋路比鋼筋混凝土還深刻。
大學錄取通知書到的那個雨夜,他破天荒開了瓶五糧液。酒過三巡突然說:"當年不該撕你書。"還沒等我反應,又補了句:"但逃學就該揍。"這種別扭的道歉,像極了他藏在工具箱里的鐵皮青蛙——那是我六歲弄丟的玩具,原來他下班后打著手電找了三個晚上。
大四那年差點掛科退學,我在電話里吼:"反正你從來都看不上我!"卻不知道他連夜坐綠皮車來學校,駝著背給系主任遞"中華"說好話。這些事,都是多年后在母親病床前聽到的。那天他蹲在走廊啃冷饅頭的背影,和朱自清筆下買橘子的身影重疊成同一個剪影。
如今我也成了守著孩子寫作業的父親。兒子偷看漫畫時,我會下意識說出當年最恨的那句:"現在苦總比將來哭好。"直到有次兒子哭喊著"爸爸是法西斯",我才驚覺窗玻璃映出的,是二十年前那張嚴厲的臉。
上周收拾老房子,在父親枕下翻出包著塑料布的"三好學生"獎狀——那是我初中賭氣撕爛的,原來他用糨糊粘了整夜。裂痕處的透明膠帶已經發黃,像條永遠愈合不了的傷口。
父親的竹尺還躺在老宅抽屜里,裹著當年包糖炒栗子的舊報紙。現在才懂,這油亮發黑的竹片從來不是刑具,而是他丈量愛的標尺——那些落在我身上的印子,早在他心里烙得更深更疼。
中國父親大概都是這樣的匠人,把愛鍛打成戒尺,把牽掛擰成教鞭。當我們終于讀懂這份笨拙的溫柔時,自己的手心也長出了同樣粗糲的繭子。這大概就是父愛的宿命:總要隔著二十年的光陰,才能看清那些嚴厲背后,藏著怎樣滾燙的期待。原來我們都在笨拙地重復著同一個故事,就像他總說的:"等你當爹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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