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早上,我正在院里掃鞭炮屑,忽然聽見門口傳來"嘀嘀"兩聲喇叭響。抬頭一看,嶄新的黑色奔馳正慢悠悠往里蹭,車窗里探出個燙著羊毛卷的腦袋:"二娃子(我小名)!快給你叔挪個地兒!"
這大嗓門震得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走,也把我手里的笤帚驚掉了——這不是我那收破爛的表嬸一家嗎?
小時候,我最怕他們來拜年。記得有回中秋節,表叔蹬著三輪車來送月餅。保安愣是不讓進小區,說收廢品的得走側門。三姑站在陽臺上冷笑:"要我說,這種親戚早就該斷了,省得丟人現眼。"
那時的表嬸就像只灰撲撲的麻雀。總套著褪色的藍布衫,蹬三輪車時車鏈子咔啦咔啦響。表叔右腿瘸得厲害,收廢品時總被小區保安當賊防。
最要命是那仨孩子,鼻涕糊得能當漿糊使,校服補丁摞補丁,像從煤堆里扒出來的。小表妹那年冬天來借宿,把我媽給的舊棉襖裹得緊緊的,夜里我起夜,看見她蹲在廚房就著蠟燭寫作業。
"二娃子發什么愣?"表嬸的粗嗓門把我拽回現實。她利索地跳下車,大紅羽絨服映著雪地格外扎眼。后備箱一開,五糧液的香氣直往外竄,表弟扛著金華火腿沖我咧嘴:"哥,這火腿可比咱小時候撿的豬蹄子香多了吧?"
這話讓我臉上火辣辣的。那年臘月二十八,表叔送來半扇豬頭肉,我媽翻著白眼拎進了廚房里。十歲的我躲在門后,聽見表嬸輕聲說:"嫂子,豬耳朵鹵好了最下酒。"
"當初連件像樣棉襖都沒有的人家,咋就翻身了呢?"三姑端著瓜子盤湊過來,我分明瞧見她新燙的卷發都在哆嗦。
十五年前那個大雪天,我撞見表嬸跪在結冰的路面上。三輪車轱轆陷進冰窟窿,她正用皴裂的手往外刨廢紙殼。零下十度的天,她額頭的汗珠子砸在冰面上直冒白氣。
"嬸,這些破爛值幾個錢?"我縮在大棉襖里直跺腳。她哈著白氣笑:"夠給你弟買本習題冊咧!"后來才知,她三個孩子的教輔書,都是這么一車車廢品換來的。
最絕的是那年暑假。表叔收廢品中暑暈倒,表嬸一個人開著拖拉機突突突跑二十里地送鎮醫院。護士說沒見過女人能把這鐵疙瘩開得這么溜,她抹著汗笑:"俺家那口子比拖拉機金貴。"
孩子們也爭氣。大暑天蹲在樹蔭下寫作業,蒼蠅圍著打轉都不抬頭。過年別人家孩子放鞭炮,他們幫著分揀廢銅爛鐵。有回我看見小表弟攥著賣廢品的錢直奔書店,褲腿還粘著醬油漬。
去年清明上墳,我特意繞道去他們新買的第三套商品房。好家伙!四居室亮堂堂的,陽臺上整整齊齊碼著捆好的紙箱。表嬸得意地拍著100寸大彩電:"這都是俺們的戰利品!"
您說人這運勢咋就這么玄乎?當初被街坊躲瘟神樣的女人,如今在廢品站指揮著五六個小工。當初流鼻涕的娃,一個管著一百人的服裝廠,另一個成了市醫院"一把刀"。就連最不起眼的小表妹,嫁的竟是重點中學副校長。
三姑這會兒正拉著表嬸的手不放:"早看出你們是潛力股!"表叔在旁嘿嘿笑,瘸腿換成了锃亮的皮鞋。我突然想起那個雪天,表嬸從冰窟窿里刨出的不是廢紙,分明是揉碎了的星辰。
晌午吃飯時,表叔抿著五糧液說漏了嘴:"當年住院那五萬塊錢,是翠花(表嬸)連夜拆了三千個礦泉水瓶湊的。"我筷子上的排骨"啪嗒"掉進碗里——三千個瓶子,要彎腰撿多少次?
下午送他們出門時,奔馳后座堆滿了親戚們硬塞的土特產。表嬸忽然搖下車窗,往我兜里塞了個厚厚的紅包:"給你閨女買鋼琴,別學你姑。"我摸著燙手的紅包,突然看清她眼角的皺紋里,藏著的全是這些年被嘲笑的白眼。
看著車尾燈消失在拐角處,隔壁修車的老張湊過來:"這車夠我買五個鋪面吧?"我望著墻根曬著的廢紙箱,想起表嬸常說的話:"破爛和黃金就隔著一桿秤,日子和好日子就差一口氣撐著。"
這世道啊,就像他們收廢品的秤——今日壓下去的秤砣,指不定哪天就翹上了天。那些年我們捂著鼻子躲開的,哪里是窮酸味,分明是蒸騰向上的熱氣。
您家樓下收廢品的老王,巷口修鞋的老李,保不齊就是明天的"奔馳張"。要我說,人活一世,最金貴的不是面子,是那股子把苦日子熬出甜味的韌勁。
回家的路上,我在小區門口停了停。那個總被保安驅趕的收廢品大爺,正在寒風中捆紙箱。破三輪車上掛著的小黑板,歪歪扭扭寫著:"回收夢想,價格面議。"
各位看官,您說這世上的高低貴賤,真像我們想的那么分明嗎?當年被嫌棄的窮親戚,如今反倒成了照妖鏡。照見的是勢利眼,照不見的是苦命人咬著牙攢的那股勁。要我說啊,這人活一世,最該往秤上放的,不是面子不是錢,是那份摔進泥里還能笑著爬起來的體面。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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