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和我一樣年輕的阿珍說,不就是給廠長登記一雙鞋號嗎,何必這樣興師動眾?
阿珍兩只圓圓的眼睛盯住我看了好半天:怕什么,天會塌下來?
那是早上上班不久,我正伏案起草一份文件,廠器材庫來電話,說庫里最近要派人去上海購批勞保皮鞋,讓我們廠長辦公室速將廠領導的鞋號報過去。主任探親不在,我速將情況匯報給臨時負責室里工作的阿珍。阿珍當時正坐在打字室和三個打字員談什么熱點新聞,開心的笑聲從樓上直傳到樓下。聽了匯報,阿珍就皺了眉,說廠長出差去了深圳,一時半時還回不來,事情有些難辦。我說好辦,人的身高是腳長的七倍,只要知道廠長的身高,就能知道廠長的鞋號。阿珍一瞪眼,說我廢話。滿臉卑鄙的微笑。她讓我把全室人喊到打字室,說要開個短會,研究一下廠長的鞋號問題。阿珍這人向來辦事認真,連走路的步子都邁得不緊不慢,不大不小,穩穩當當,深得主任和廠長的賞識。
阿珍首先深刻分析了廠長鞋號登記準確與否的厲害關系。登鞋號事小,反映出我們廠長辦公室工作作風、辦事效率和為廠領導服務的態度問題。眼下正遇砸“三鐵”削減人員,小事情辦不好,會影響到我們每個人的前途和切身利益。可廠長調廠里上任還不到一個月,家又不在本地,這鞋號從何找起呢?聽阿珍這么一講,我們大家深深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也不再認為阿珍是在興師動眾,反而由衷地欽佩起她的干練與成熟,就學著她的樣兒皺起了眉頭。
阿珍到底是阿珍,一擺手讓打字員立刻打印了七份“關于尋找廠長鞋號的最佳建議表”分發給我們全室人均一份,要求每人至少填寫三條以上,下午上班提交給她。
文件自然是起草不成了。我們幾乎全停下了手里的活,關了各自辦公室的門,手捧著腦袋,替自己的前途命運著想,挖空心思地等待著靈感的降臨。都想在這件事情上將自己的聰明才智發揮到空前絕后,都想到時候美美地露上一手。
午覺自然是沒有睡成。大家都怕在宿舍或者家里會使靈感的降臨受到干擾,竟不約而同地早早地胡亂吃了頓午飯就往辦公室跑。
我懷疑我們的思維是不是出了毛病,二十多條建議竟像同出一轍??蛇@些小小的智慧果,最終還是被我們又殘酷無情地否定了。與廠長早先的單位聯系,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可正如阿珍說的,那都是些無憑無據的老黃歷了,誰敢打保票說廠長的腳就一直那么點大,再沒有長呢?給他家發電報吧,但誰敢拍著胸脯說出人家家屬的確切地址呢?至于說廠長辦公室的地方,不錯,值班床下倒是有一雙鞋,可那是雙拖鞋,誰敢說拖鞋與勞保鞋的鞋號就沒有區別呢?
為了各自的飯碗,大家誰也不敢輕易地拍個胸脯,甚至不敢輕易地打個響鼻。我們像是一群失落在林子里的鳥兒,被饑餓驅趕到了一個無形的籠子里,時不時地發出些還能證明自己存在的悲嘆聲。萬般無奈之際,只有學著阿珍的樣兒,耷拉下平時高傲的腦袋。
阿珍究竟是阿珍,說聲馬虎不得,大家的腦袋就又旋拉到了原位。我想我們的腦袋或許原本就該是耷拉著的,何須當初非要制造出一副高傲狀來嚇唬人呢?
這時候,不知是誰打開了一扇窗戶,就聽一束刺眼的光柱忽地射進潮濕的空氣里發出嗞嗞的脆響。機靈的小通訊員叭地一拍腦袋,說幾天前他在廠長的辦公室里打掃出一雙繡花鞋墊,一時疏忽扔到了三樓的垃圾洞里。阿珍的一雙圓眼倏地亮了許多,直亮到我們大家的心里。
我們興奮得將“小通訊”拋起好高。
整個下午,我們身著工服,頭頂初秋的毒日聚集在一樓的垃圾總出口處尋找那雙鞋墊。為了消掉早上對于阿珍的那點敵視,我不惜丟下臨產的妻子,在垃圾口爬進爬出。
男士們挽了袖筒,奮力揮鍬,汗落如雨,女士們全戴口罩、手套,全副武裝,由阿珍領著,在蚊蠅的吶喊中,一人捉一根細木棍,弓腰圈背,不停地翻刨著那積壓了整整一個夏季的垃圾。那副目不轉睛的可愛模樣,遠遠望去,與其說像一群美國西部的淘金者,莫如說像一群尋食的鳥兒。
(《鳥兒》首發于《百花園》199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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