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抑郁癥日益年輕化的當下,眾多家庭面臨著孩子因抑郁休學的難題。
如何和抑郁的孩子相處?是否允許孩子休學?孩子休學的時候會不會 “玩瘋了”?孩子的學習成績會不會落下?這些問題成了家長們的困惑。
19 歲的小蘇,用自己抑郁、休學、復學的親身經(jīng)歷,給出了答案。
小蘇目前在北方某省會城市讀高二。她曾因抑郁癥休學一年,住院兩個月。從出現(xiàn)抑郁癥狀到確診服藥,再到停藥基本恢復健康,她花了四年時間。
初中時她的成績名列班級前 5,抑郁后也考過全校倒數(shù)第一,如今成績又回到了班級前列。
她的故事里藏著無數(shù)家庭的影子。經(jīng)歷過抑郁 — 休學 — 復學完整周期的她,希望告訴處在相似情況的家庭:要及時治療,家長要給孩子足夠的關注和支持,不要害怕孩子休學。
這背后有著怎樣的掙扎與希望?讓我們走進她的世界,探尋那些關于愛、成長與救贖的真相。
以下是關于她的真實故事:
文 | 姜濤
編輯 | 卓然
產(chǎn)生厭學情緒是在初二,主要來源是老師體罰帶來的學習壓力。
我的成績排名一般是在班級前 5,年級前 100,但老師們對于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要求更嚴,幾乎不允許有錯題。
最常見的體罰方式是 “打手板” 或者 “抽腿”,老師們使用的工具有:用膠帶纏繞的樹枝、鐵板戒尺、粗熒光棒,有的老師也會讓學生到走廊罰站。
初三的時候,九門主要的課每天都會布置大量作業(yè),無論哪一科出現(xiàn) “不該錯的題”,我都會被打,幾乎每天都要挨打。
漸漸地,我經(jīng)常做噩夢,在學校會突然想哭、煩躁,無法進入學習狀態(tài)。我的手會不自覺地發(fā)抖,還會有驚恐癥狀,很容易被嚇著。
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會大哭,無法擺脫痛苦的狀態(tài),我就用拳頭和手腕砸墻。父母問起來,我說是不小心磕到的。
我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引起他們的注意,但心里又很矛盾,也有些羞恥 —— 我隱約覺得自己是網(wǎng)上說的抑郁,但覺得沒有器官性的病,怕說出來讓他們擔心,也怕耽誤學習。
父母在我三歲時離婚,現(xiàn)在我跟隨媽媽和繼父生活在一起。我經(jīng)常寫作業(yè)到凌晨,媽媽嫌我寫得慢,擔心我休息不好,總是繞著房間來回踱步,邊走邊嘆氣。她很少說話,有時候會在窗邊呆坐,一坐就是一整晚。
一次考試成績不好,我寫作業(yè)時,媽媽又在屋子里來回走。我向媽媽吼道:“你這樣我沒法學習,也沒法休息,寫不完作業(yè),明天又要挨打。”
媽媽不說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但過幾天又會焦慮地睡不著覺,我們這樣 “爭吵” 了兩三次。
初三下半年趕上疫情,我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家里上網(wǎng)課。雖然不用去學校,但厭學的情緒并未減弱。臨近中考,各科的作業(yè)更多了,上傳作業(yè)有時限要求,完成作業(yè)的壓力更大,做錯題也會被老師罵。
一個人在家,沒有正常的社交,也不知道其他同學的學習情況,我總是內(nèi)耗,擔心其他人學得更好,害怕自己被拉開差距。
那個學期,我?guī)缀趺刻於济鎸χ娔X,根本學不進去,背東西也背不下來,滿腦子都是 “趕緊中考吧,趕緊結(jié)束這一切”。
“中考結(jié)束就會好”,當時所有人都是這么說的,爸媽、同學、老師都這樣說,這是我能堅持讀完初中的原因。
我很怕中考考不好,我表姐在我們市最好的高中讀書,我們兩家關系很近,家里人都讓我向她學習。我當時感覺,考不上那所高中,我的人生就廢了。
最后我只考上市里排名第二的高中。更重要的是,我的癥狀沒有隨著不上學而消失,反而更加嚴重。我晚上不敢睡覺,一看到影子就會特別害怕。
身體的抖動更厲害了,別人從后面拍我一下,或者叫我一聲,我都會嚇得發(fā)抖。我的情緒也非常敏感,姥爺來看我,勸我不要壓力太大,我感覺給家人添了麻煩,他走后我在房間哭了一整天。
我本來以為中考結(jié)束,什么都會變好,但其實什么都沒改變,一切和之前一樣。
那個暑假,媽媽帶我去了市里最好的醫(yī)院,精神科的醫(yī)生聽完我的癥狀,竟然跟我媽說是 “玩手機玩多了”,我媽立馬帶我走了。
我們?nèi)ド虾?床。t(yī)生的診斷是 “青少年情感障礙”,其實就是抑郁癥。醫(yī)生說不能給未成年人隨便下診斷,中藥西藥開了一大堆。
醫(yī)生還把我爸媽單獨叫了進去,說抑郁癥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他們兩個也需要改變。他倆回來后,找了一個心理咨詢機構,定期會去做心理輔導。
去上海之前,我媽就跟我說,她想讓我休學,擔心我上學后情況會更嚴重。
那是 2022 年的下半年,疫情一直反復,休學手續(xù)需要的材料很多,辦了幾個月才下來。但我一點都不用操心,都是爸媽去辦的。
他們倆原來話很少,但不知道在心理機構學了什么,我休學后,他們經(jīng)常會冒出幾句很 “機械” 的話,比如 “早上好,今天感覺怎么樣?”“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嗎?”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很笨拙,像是在套公式,但我能感受到,他們很愛我。
可能因為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異了,我天然會覺得自己沒有價值,認為他們的苦難都是我?guī)淼摹?/p>
媽媽和繼父對我都很好,這讓我更加努力,覺得有一點點瑕疵都是罪過,無論是得抑郁癥,還是成績不好,我都會責備自己,覺得自己不夠好。我也渴望他們的肯定,但爸媽不善言辭,這會讓我懷疑他們的愛,加深對自己的不滿。
休學的一年,爸媽允許我做任何事,這讓我感受到他們無條件的愛。
最開始的時候,我整天都在玩手機,看動漫、刷視頻、逛社交媒體,他們從來沒有不讓我玩。
圖 | 某網(wǎng)友曬出的孩子休學后在家的狀態(tài)
反而是我,不上學之后很焦慮。
我跟我媽抱怨:“學習被落下怎么辦?我這樣書都不看,高中根本跟不上。” 我爸媽一直安慰我,說先不要管學習,等上高中慢慢跟上,他們甚至說:“要是都學會了,那要老師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們內(nèi)心焦不焦慮,但表面上每天都是懶懶散散的,給我的印象就是 —— 學習好像真的不重要,對于他們無所謂。
我一直在吃藥,吃藥后一個月,我沒有那么頻繁想哭了。我很喜歡看動漫,那段時間會買周邊、和粉絲在網(wǎng)上交流。我媽看到我恢復了一些活力,好奇地問我在干嘛,我跟她介紹喜歡的動漫,她聽不懂,但是會認真聽我說。
有一個角色的周邊我很想買,但搜不到,我就想自己做。跟媽媽說了之后,她很支持,也給我提供了打樣制作的經(jīng)費。我自學畫畫、聯(lián)系店家制作、召集粉絲團購,最后制作了 60 多份,前后花了三個月,我媽只要不上班,就一直陪著我做這些事。
純粹做自己喜歡的事真的很開心,我能明顯感受到,快樂在慢慢涌現(xiàn)。
開學前的一兩個月,我有些緊張。我努力讓自己好起來,按時吃飯、睡覺、做家務、出門,有規(guī)律地生活,按醫(yī)囑吃藥、復查。除了偶爾會做噩夢、有輕微的驚恐癥狀,我的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都在變好。
臨近開學,我終于可以拿起課本預習。我還向有休學經(jīng)歷的學長學姐咨詢,聽取復學的經(jīng)驗,我爸媽也不斷給我做心理建設,告訴我剛開始一定很困難,讓我不要著急。
一切都讓我攢足勇氣,準備好重新走進學校。
開學第一天,班主任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我是在軍訓后報到的,教導主任直接把我?guī)У揭粋€班級,告訴班主任我休學了一年,分到了她的班。班主任明顯不愿意,把教導主任拉到一邊,我聽到她直接說不想讓我進班,但教導主任說這是規(guī)定。
班主任來到我面前,把臉貼近我。我下意識地往后躲,身體靠到窗邊,頭碰到了窗框,退無可退。
她問了我一連串問題:是不是考上來的?有沒有少數(shù)民族加分?假期學得怎么樣?能不能跟得上?還說 “這個病就是太玻璃心了,以后別玻璃心,高中沒人會慣著你” 。
她當場讓我媽立字據(jù),保證我在校期間不會請假,不會 “干擾正常教學工作”。這讓我第一天就很抗拒繼續(xù)上學。
緊接著,她通知全班下午要聽寫單詞,其他同學在軍訓期間背了兩周,而我只有中午的時間。我太久沒摸書了,吃藥也會影響記憶力,最后 300 個單詞只寫出了 20 多個,她就用木戒尺打手板,打了七八個,每個都是重重地抽下來。
班主任是化學老師,但對英語抓得很嚴,每天都要聽寫單詞,錯一個單詞要抄 60 遍,有時候一天我要抄幾千遍。化學方程式背錯也要抄,錯一個抄四五十遍。她還會罵人,罵我是智障,罵我笨,讓我 “滾出去”,一直在外面站著。
我經(jīng)常寫作業(yè)到凌晨,然后抄錯題,抄完英語單詞再抄化學方程式。開始的時候我媽幫我一起抄,但她年紀大了,第二天也要上班,最后還得我自己抄。有幾天我抄完,已經(jīng)是凌晨四五點,我只能睡一兩個小時。
我一直在吃藥,記不住單詞,被罰抄寫,這導致我的睡眠也不好,厭學情緒嚴重。很多時候,我連字都看不進去,一學習就覺得自己是廢物。一想到要學習,我就會止不住地發(fā)抖,大哭,把頭發(fā)一把一把往下扯。
結(jié)果就是,我的成績掉得很厲害。月考、期中考試、平時的小型考試,每次我都是最后一名。每次考試結(jié)束,老師會念排名,從第一名開始念,我就一直聽著,直到念到我的名字,這個過程非常崩潰。
我媽看我壓力太大,就跟班主任說不用管我。“如果不想學習可以退學,只要是在上學,就得按照我的方式上”,她這樣跟我媽說。和她請假也不會被批準,哪怕是去醫(yī)院復查,她都不同意。
我爸媽跟我說,實在不行就不上學了。我以為他們在開玩笑,試探著說:“實在不行,我就去打電競。” 我當時很喜歡看電競比賽。過了幾天,我爸媽把培訓機構給我找好了,當著我的面要給機構打電話,我趕忙說:“太夸張了,還不至于。”
我很喜歡吃烤鴨,他們也開導我,說如果我考不上大學,就給我開家烤鴨店,懲罰我去做世界上最好吃的烤鴨。說真的,如果當時他們非要讓我學習,我可能會有逆反心理,但他們這么包容我,我就還想再試試看。
高一上半學期的最后一個月,我請假住了院,一來是醫(yī)生建議,二來是我實在無法面對上學的痛苦。算上寒假,這兩個半月我獲得了徹底的休息。下半學期開學那天,我很忐忑,擔心自己無法正常上學。班主任一進教室就說要分班,能更換老師和班級,我又燃起了一點希望。
新的班主任是一名政治老師,知道了我的情況,很關心我。如果我想請假,或者身體不舒服,她會問我 “最近壓力大不大”,也會給我批假,整體的管理風格也比較輕松。
其他老師的教學方式也完全不同,比如新的英語老師,如果我們寫錯了單詞,她會要求我們重新背誦,再考一遍。如果一直背不會,她會問我怎么背的,幫我調(diào)整學習方式。
我一直不排斥學習,只是排斥高強度的教學方式和壓力。新的老師沒有逼我,我就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學,只過了一個學期,我的成績就回到了班級前 20 名,期末考試語文還考了全班第一。
去年 9 月,我去醫(yī)院復查,抑郁癥的身體反應都已經(jīng)消失。在醫(yī)生的同意下,我停止了服藥,算是真正的康復,復學成功。
抑郁癥患者非常需要朋友、親人的關愛,也需要自己有堅定的自救精神。
我嘗試過自殘,也曾經(jīng)動過自殺的念頭。最初的自殘源于一種好奇,更源于找不到放松的方式。高一那個學期,我整天都在學習,寫作業(yè)、抄錯題、背單詞,睡覺的時間都很少,連哭和玩手機的時間都沒有。
一天爸媽不在家,我找了把裁紙刀,就在小臂上輕輕劃了幾道,血流了出來。我很疼,但心里會舒服一些。后面形成了習慣,每當學習壓力太大的時候,我就會劃幾道,越劃越深。我不敢告訴爸爸媽媽,我覺得他們已經(jīng)很辛苦了,不能再讓他們操心了。
最絕望的時候,我來到江邊,看著浪拍過來又離開,有一躍而下的沖動。我當時想,我會隨著浪飄得遠遠的,我媽看不到我,應該就不會太傷心吧。
一陣風刮過,我覺得江風好潮,突然不想跳了。大概是因為,我穿的衣服上有我最喜歡的動漫角色,她怕潮,我媽也怕潮,我不能這樣死掉。
又有一天,我站在河邊,正準備跳,一群魚游過來了,我好怕砸到它們,就沒跳下去。我吞過安眠藥,沒死成。我也想過跳樓,但是想到會摔成一灘肉泥,我媽一定會崩潰,我不忍心,也沒跳。
現(xiàn)在想來,人的求生本能是很強的,為了活著,一定會給自己找各種理由,可能是愛好、親人,甚至可能是普通的生命。
后來,爸媽發(fā)現(xiàn)了我手臂上的傷疤。他們很心疼,沒有責備我,只是一直在說 “怎么樣都不要傷害自己”,立刻帶我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就建議我住院。
后面情緒不好的時候,還是會想自殘,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不上學了,我也有其他方式排解情緒,會跟自己說 “不要這么干”。
現(xiàn)在學生抑郁和休學的情況特別常見,我們住的樓一共六層,有三個樓層的小孩都有抑郁癥。我高中的班里,休學的就有兩個,隔壁班還有一個跳樓的。
在我對抗抑郁癥的過程中,媽媽的允許是外在條件,她尊重我的想法,從不逼我做任何事。比如她和我說話,但我不想回答,她會說:“如果這會兒不想說,你就自己玩會兒手機,你想說我隨時都可以聽。”
剩下的,就靠我的自救。
休學的時候,受情緒和藥物影響,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干,但我告訴自己,要做事。
我慢慢開始做周邊、手工,開始鼓搗化妝,學習畫畫,寫小說,看電視劇。很多事情當時都無法立刻讓我快樂,但現(xiàn)在看來,起碼能讓時間過得快一些。
堅持吃藥也很重要,在沒有醫(yī)生的允許下不要斷藥,也不要隨便吃其他的藥。哪怕藥物有副作用,影響學習也沒關系,已經(jīng)生了病,恢復健康就是最重要的。
復學后繼續(xù)厭學、成績不好,甚至復學失敗的也很常見,如果已經(jīng)生病了,就不要強迫孩子繼續(xù)學習。
我壓力最大的那段時間,會玩游戲《明日方舟》,很喜歡里面的一句話:生于黑暗,怒號光明。在大家感覺絕望和孤寂時,希望這句話能給到一點力量。
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專題報道《我的孩子不上學》紀錄片中,我們看到諸多孩子因各種心理問題而休學的真實場景。
孩子選擇休學,往往并非是簡單的逃避學習,而是在內(nèi)心深處,他們已對學校環(huán)境、學習壓力等產(chǎn)生了難以承受的抗拒,這是他們發(fā)出的求救信號。
很多孩子在不上學的狀態(tài)下,內(nèi)心其實充滿了焦慮與內(nèi)疚,他們把父母的期望內(nèi)化,自我苛責與自我攻擊極為強烈。
父母應站在孩子的角度,理解他們休學的原因。不要將休學視為孩子的過錯,而是要把它當作一個深入了解孩子內(nèi)心世界的契機。
嘗試與孩子進行平等的溝通,傾聽他們的心聲,給予他們無條件的愛與支持。要知道,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心理的健康發(fā)展與學習成績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關鍵。
只有當家庭成為孩子溫暖的港灣,給予他們足夠的安全感與尊重,孩子才有可能從心理困境中走出,重新找回積極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勇敢地面對未來的學習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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