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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沙街事之戥子橋:落魄的神醫(yī)與逃跑的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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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強 畫|馬桶

書接上回?

耀哥住在經(jīng)武路的戥子橋附近,兩層的木板樓,紅墻碧瓦百葉窗,是一處殘存的民國時期的小公館,產(chǎn)權(quán)屬房地局。頂層上有一個寬綽的露臺,四五十平米見方,樓腳下種了幾棵構(gòu)桃樹,結(jié)滿了紅果,逗來蒼蠅繞樹嗡嗡叫,粗鋸齒的樹葉子群手一樣伸上露臺的欄桿邊,多少遮擋了對面四煤棧和京廣線上拂來的擾攘。

南拉北運的列車日夜作息不歇氣,那時節(jié),黑廂貨車比綠皮客車多,十來分鐘駛過一趟,黑乎乎一長溜轟隆而過,靠近鐵路四周的地面震顫起來,屋里叮鈴咣啷一通響,桌上的茶水泛起細漣漪,臨鐵路的窗戶時不時被震開,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開來。火車途經(jīng)四煤棧時,拉響汽笛,鳴一長聲,鳴叫的笛聲有高亢有低回,有尖利,也有悠緩。

耀哥指著四煤棧的方向說,火車頭的叫聲各有各的一套,叫聲不同,是脾氣性格不一樣。遇上彎道時,火車會扯響汽笛叫一長聲,過八一橋進四煤棧之前有個緩行彎道,他屋里聽見的都是那里發(fā)來的一長聲,只有出現(xiàn)意外情況才會不停地扯叫短聲。前年冬天的一個早晨,短聲汽笛響得嚇人,夾帶著尖叫急促的剎車聲,那天壓死了一個在鐵路上撿煤渣的老倌子,說是一中的退休教師,他屋里人跪在鐵路邊哭了一早上。

耀哥姓陳,叫陳耀謙。他一向和領(lǐng)導(dǎo)搞不來,內(nèi)行送外行管,慪足了氣,一慪氣嘴巴里就哇苦的。他實在忍受不了嘴巴里的那股苦味,從市新華書店辭了職,他罵領(lǐng)導(dǎo)是個管窺蠡測的蠢貨,摔門走人,挑了個成語當(dāng)罵詞,耀哥有說不出的舒暢。

按耀哥的話說,從此他走上了原來生活的反方向,順著走走不好,反起走試試,他不蠻信邪。耀哥是早先幾個在黃泥街巷子里開店的書販子,十平米不到的店面,新書舊書雜七雜八堆成了山,一股嗆喉嚨的紙霉味。讀書人戲謔耀哥,喊那堆貨叫作汗牛充棟。店門口架兩把長條凳垛一扇門板,封面設(shè)計低俗的書刊雜志鋪排其上,單買八五扣,批發(fā)六五扣,一口清,沒價還,內(nèi)行曉得那是些從二渠道販來的地攤貨。耀哥不請人工,自己守門面,西裝外面扎一花圍兜,收錢打包代郵購,每天與下頭縣鎮(zhèn)來的零售販子打交道,一天賺不得幾個煙酒錢,卻一臉的客氣。

他與街上的同行少有交道,像個局外人。黃泥街的書商私底下瞎猜,耀哥道行深,撈的是偏門,生意不在面上,發(fā)財多半靠的是盜版書。

行話說,偷印好比印錢鈔,耀哥對此嗤之以鼻,不作解釋,僅呸一句,他們曉得一節(jié)毛!至于耀哥發(fā)財?shù)穆窋?shù),文婆何秉文曉得一些底細,但他裝盡寶,從不對外講,連女友黃小梅問起,他照樣撬口不開,氣得黃小梅好多天不理他,罰他睡地鋪。

在街上混社會的流打鬼里頭,耀哥唯獨看得起文婆,說他毛病雖不少,但從不打亂講嘴巴緊,遇事悉力靠得住。前去年,省人民社發(fā)行的一本翻譯小說被出版署查禁,社里的司機是耀哥的朋友,透信給他,那批禁書被拉去了岳陽紙廠打漿銷毀。耀哥不待猶豫,抵押了下河街的老屋,提一箱子現(xiàn)金心急趕到岳陽。耀哥發(fā)毒誓,南邊市場見不到一片字紙,絕不惹麻煩,說服了廠長將近十萬冊即要傾入蒸煮器、打漿機的禁書按廢紙價全單收下,以碼樣價轉(zhuǎn)手賣給了新疆烏市的一個書商,他是耀哥在新華書店時的老客戶。毀版的禁書稀缺好賣,零售價翻了幾倍,那個書商信守了承諾,南方市場一本不賣。為了確保三千多公里的運途中不出岔子,耀哥租用了軍工單位岳陽3517廠的兩輛軍牌卡車,日夜兼程,三天兩晚,一路暢通趕到烏市交貨。途經(jīng)陜西寶雞時,耀哥胃病發(fā)作,痛得他想死,還發(fā)低燒,司機勸他在寶雞歇一晚再走,他硬不肯,到路邊的衛(wèi)生所開了藥,馬不停蹄繼續(xù)趕路。他坐在副駕駛座上打吊針,路人發(fā)笑,指看他用一根竹竿支在車窗外的藥瓶,猜想車上坐了個神經(jīng)病。


耀哥賺來的錢,一筆買下寶南街兩爿挨著的商鋪,租給瀏陽人開了一家蒸菜館,坐收租金;另一筆給了紙廠廠長,廠里銷售科長的兒子急等錢做心臟瓣膜手術(shù),救人命的錢一分不少。

耀哥那一單生意做得悄山靜水,鬼不知人不曉,黃泥街的書商們得知真相扼腕嘆服,已是好多年以后的事。那本被查禁的翻譯小說,如今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有購,普遍認為仍舊是最佳譯本。那一單化廢紙為錢鈔的買賣,一路鞍前馬后、跟著耀哥收錢送錢提號碼箱的幫閑,正是文婆何秉文。

文婆接應(yīng)了大明寶從號子里撈人那樁砍腦殼的了難事,從韭菜園出來,他沒再多想,徑直穿過八一橋到戥子橋,上門求助耀哥。他知道社會上會幫他的,只有耀哥,平日里海式聊天的酒肉朋友,不過是些逢事躲好遠、圖嘴巴快活的下家。這種了難事萬不可聲張,只能埋起做,透出一點風(fēng)聲都會是抱柴撲火,惹禍上身。

那天四煤棧的鐵路上格外繁忙,滿載煤炭和木材的貨車鳴著長聲汽笛,一趟一趟哐過來開過去,耀哥屋里的露臺被震得如一個簸動的篩子。他正和幾個社會上的朋友圍一桌喝散裝啤酒,一爐鍋青椒紫蘇煮鱖魚當(dāng)作下酒菜。幾乎沒人動筷子,摻兌了水的散裝啤酒雖然薄淡,但多喝也醉人,他們一個個冠子都喝烏了,說話好大聲。

耀哥頸根通紅,一見文婆上樓來,高舉茶缸喊他,文婆,快來看熱鬧。

文婆看他們幾個玩一種喝啤酒的游戲,在一旁心里著急說不出。耀哥一眼看出他有心事,說,文婆,么子事?

文婆搖頭掩飾,沒什么。

耀哥說,你冇事不會往我屋里來,莫性急,等酒喝完了再單獨說。

酒桌上的,文婆大多熟識,都是耀哥一路的老口子。彭家井打機械流的丹少爺,面白身修話不多,除了精通車磨刨洗,還彈得一手好鋼琴,十歲就在基督教堂里給唱詩班伴奏,人稱北門街上的肖邦。可惜困難時期,他父親拿屋里那架紅旗牌鋼琴換了幾袋碎米十幾斤網(wǎng)油。那碎米和網(wǎng)油,丹少爺臉塊餓得發(fā)青,硬是一口都不肯吃。自那以后,丹少爺再沒挨過琴鍵。唯有一回,端端妹子嫁人,丹少爺破例為她彈奏一曲,手指拇在黑白鍵上落滾靈動,時暴風(fēng)時細雨,一往而深,他閉著雙眼運音樂的味,其實是怕人看見他眼睛里噙了淚。

端端妹子在婚禮前約他見一面,只要丹少爺答應(yīng)娶她做堂客,她就跟他走,哪怕赴湯蹈火下油鍋,死在一坨都愿意。兩個人在糧食碼頭上相依坐了一晚,丹少爺喝了一瓶邵陽大,醉得娘娘一樣,他對著河水哭喊,我爺娘不肯,我是個冇卵用的懦夫,我配不上端端!


待大醉醒來已是早上,端端妹子走了,他身上蓋著她的外套,聞到衣服上端端的香氣,丹少爺嚎啕大哭。

端端妹子在婚禮上扮演新娘,昨晚的事好似從未發(fā)生,她笑容可人,杯杯見底,兩斤多白酒都沒喝醉,只有玩得好的耀哥他們清楚,她哪里是喝酒,喝的杯杯是黃連苦水。

端端妹子命薄,結(jié)婚不久出了車禍,芳齡不到二十一埋在了解放山。至今丹少爺不彈琴不談愛,他坐在鬧嗚的酒桌邊上,端杯喝酒,難得見他開金口,嘴角上浮著有或無的淺笑。文婆知道,在那張笑臉背后藏著說不出的悵惘苦楚。

清明節(jié)那天,耀哥喊文婆幫忙,陪丹少爺去解放山掃墓,平常每年都是他作陪,這次他到廣州書展訂貨趕不回。文婆陪著丹少爺在南站路邊上的花圈壽服店買了香燭紙錢,丹少爺揣兩個牛眼睛杯子一瓶邵陽大,在端端妹子的墓前清除了雜草,抹干凈墓碑,坐了個把小時。兩只酒杯斟滿酒,丹少爺干一杯,灑一杯敬端端妹子,一邊喝一邊和她扯談,文婆找來個破鐵桶在一邊燒紙錢。裊裊煙火里,丹少爺勻勻凈凈地打著講,說的都是一些家長里短,說她屋里爺娘身體蠻好,老兩口吃得睡得;小妹考上了北京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今年沒回,是到北師大的男朋友家過年去了,讓她莫掛念。

丹少爺喃喃說著話,空眼望著遠處的天和云,仿佛邊上的文婆不存在,那時刻,只有他單獨和端端妹子在一起,打他們天人兩隔的良心講。文婆這才曉得,丹少爺一直在照料她家的老人,似如做了端端妹子家的入贅郎。

那天上山的時候落好大的雨,半路上突然停了,現(xiàn)出了霞光,文婆想怕么是端端妹子地下有知,求老天爺開了天。文婆從來不信鬼啊魂啊的,那天在解放山,扶著醉醺醺的丹少爺下山時,他想,人怕莫真的是有靈魂。

丹少爺邊上坐的是清水塘街上擺檳榔攤子的張九齡,身材單瘦,煙不離手,都喊他九哥,文婆喊他張老師。文婆在鐵佛東街的娭毑屋里住過一年,那年他在八中讀初一。大肚婆數(shù)學(xué)老師生毛毛休產(chǎn)假,九哥任了文婆班上一學(xué)期的代課老師。那個學(xué)期,文婆的數(shù)學(xué)成績平生獨一回超過了六十分。

九哥上課在講臺上抽煙,抽一種叫紅桔牌的劣質(zhì)煙,嗆死個人。有一回上課時斷了糧,九哥半天從口袋里摸出一抓零殼子,叫文婆去三角塘口子上的南貨店買煙,一包紅桔二角二,數(shù)來數(shù)去只有一角八,錢不夠數(shù),文婆讓老板拆散一包,買回來一把散煙應(yīng)了九哥的急。九哥夸他是個靈泛伢子。那些不動腦筋的學(xué)生經(jīng)常被九哥拿來開玩笑,箇都不曉得,你豬頭木撐呢,你蠢不帶發(fā)呢,你孺子不可教呢,當(dāng)然都是無關(guān)侮辱的笑罵。

九哥講課有特點,從沒見他帶過備課本,一張紙一根粉筆上講臺,紙上是簡略到幾行字的提綱。九哥語言幽默生動,白口內(nèi)子隨手拈來。他時常講起自己讀書時的丑事,比如有一回解大手,只帶了書,忘記帶解手紙,沒紙刮屁股,手里的書撕還是不撕,他跍在那里糾結(jié)啊猶豫不舍啊,到底舍不得撕書,撿來一塊石頭擦的屁股,逗得學(xué)生們笑翻天。

他講數(shù)學(xué)驗算比講故事還有味,每解一道題,推理剖析,舉一反三,像是破了一個案,真叫一個引人入勝。不管什么時間,只要那根粉筆寫完了,不等響下課鈴,九哥拍拍身上的粉筆灰,喊一聲下課,同學(xué)們頓時興奮地一哄而起,如破欄而出。比別的班上先下課早放學(xué),文婆他們?yōu)槎喑龅哪且欢↑c自由很得意了一陣子,唱著歌結(jié)伙從走廊上飄過,遭人嫉恨。

當(dāng)時有個貴州轉(zhuǎn)學(xué)來的同學(xué),身胚瘦小被人欺,是調(diào)皮下家彭學(xué)軍的下飯菜。彭學(xué)軍是個武高武大的留級生,小名叫光蒂油,一餐斤把米吃不飽。光蒂油專打貴州同學(xué)的太溜,取小名喊他貴貴。打太溜,是用手掌削人的后腦殼,一掌過去削出響來,極具羞辱性。每天進教室之前,貴貴除了領(lǐng)受光蒂油一太溜,還必須向他進貢,孝敬幾根煙或幾粒糖,交不出貢來要罰跪,光蒂油?眼一指,貴貴,矮噠!

九哥容不得此類惡事,二話不講,卡住喉嚨將光蒂油頂在了黑板上,狠狠甩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怒罵道,彭學(xué)軍,你這個法西斯,再敢欺負同學(xué),曉得一回老子打你一回!

一幫學(xué)生伢妹子,哪里見過這般孔武凜然的教書人,簡直遇上了嫉惡如仇的江湖好漢,禁不住歡叫蹦跳起來,但他們都幫張老師捏一把汗。整個年級組人人知道光蒂油不是個敨松下家,他爺彭駝子曾是六號門的狠角色,油鋪街、文昌閣一帶沒人惹得起。光蒂油一指九哥,?起眼睛說,張九齡,你這個臨時工,敢討邋遢嫌,等噠!他提起書包沖出教室,告刁狀搬救兵去了。

那天下午放學(xué),校門外圍滿了看熱鬧的,氣氛異樣緊張,文婆先一步跑去探個究竟,只見八中門口的熙寧街被板車回龍頭堵塞了大半邊,一眼望去怕有一二十輛。所謂回龍頭,是一種特制的單車龍頭,前輪加座墊,尾部帶彎勾,懸掛在板車前部的套孔中,合成一輛三輪板車,卸完貨的搬運碼子騎上它風(fēng)馳于街頭巷尾,有一種雄渾蠻野的威風(fēng)。

眼下,每輛三輪板車上坐著好幾個搬運碼子,都是鐵起一副臉的壯漢,抽煙嚼檳郎,個個口如狼,那來勢揎得翻一條街,對付一個吃粉筆灰的,他們是大炮打蚊子,宰雞用牛刀。領(lǐng)頭的正是彭駝子,一記油光頭渾身黑糙肉,肩上搭一條黏糊灰黑的羅布手巾,鐵塔一般屹在街頭。光蒂油子仗爺勢,也打一赤膊伴在他爺邊上,樣子滑稽,像個叉腰的白皮豬!彭駝子聲如洪鐘,飯缽大的拳頭揚起,喝道,一個教書的,講狠講得老子腦殼上來了那還得了!打我崽的那個惡霸老師,快些滾出來,老子今日倒看你有好狠!


那幫拖板車、踩回龍頭的蠻漢子跟著彭坨子起吆喝,粗暴的吼聲在熙寧街上回響,嚇得堂客細伢子躲起好遠!

門口守傳達的孟老倌見勢不對,慌忙去關(guān)校門。此時九哥出現(xiàn)了,他赤手空拳,叼一截?zé)煹侔停情_阻勸他的老師和學(xué)生,一個人走向那幫搬運碼子擺出的回龍頭板車大陣仗,九哥顯得那么勢單力薄,簡直是雞蛋尋起石頭碰。他幾步走到了比他高出一截的彭坨子面前,剛才亂哄哄的熙寧街倏地安靜下來,圍觀看熱鬧的噤了聲,眾目睽睽,一齊望著彭坨子飯缽大的拳頭和身形單薄的九哥。

如是二人交手,勝負立判不用猜,但接下來的場景,人們都懷疑眼睛看錯了,威猛如山的彭坨子舉起的飯缽大的拳頭竟頹落下來,他瞪眼望著九哥,喉嚨好粗喊了一聲,啊吔,是你啊!

九哥踩滅了煙蒂巴,趨前一步,踮起腳伸手勾住彭坨子粗憨的脖頸,臉塊貼近他的耳朵,輕聲細語說了幾句什么,聲音小到只有彭坨子聽見。他仔細聽著,不停點頭,臉上漸漸收起了惡相,裂開嘴巴露出諂笑。

他退出一步,抱拳打個拱手,九哥,老弟改天來賠罪,說著他轉(zhuǎn)背一手擰住了光蒂油的耳朵,吼出一聲,小化生子,書不讀書吃住同學(xué),老子打脫你的腳!

這時,那幫搬運碼子都認出了九哥,朝他點頭搖手打招呼,紛紛爬上板車,踩著各自的回龍頭一哄而去,像一堆草木灰被風(fēng)吹散,方才擁擠的熙寧街頓時寬出了好多。

九哥以一敵眾,不戰(zhàn)而屈,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數(shù)學(xué)代課老師,是何方大俠,沒有人知道。暑假過后的新學(xué)年,休完產(chǎn)假的數(shù)學(xué)老師原職復(fù)位。文婆和同學(xué)們再沒有見過那個叫九哥的臨時工,只是偶爾說起,喟嘆一番。貴貴同學(xué)也走了,他轉(zhuǎn)學(xué)回了貴州凱里,文婆至今記得送他上長途汽車時的情景,幾個同學(xué)一齊用跟貴貴學(xué)來的貴州話吼叫,灑淚而別:跟到好人學(xué)好人,跟到巫婆跳大繩!

好多年后,文婆聽耀哥說,張九齡曾經(jīng)不得了,是長沙六號門的二號角色,他才長博學(xué),斷事如神,拖板車下苦力的搬運碼子沒有人不服他的行。當(dāng)年彭坨子幫九哥提鞋開車,他打架惹禍出了名,九哥救他的命,豈止一兩回。問起九哥那天趨在彭坨子耳邊說了什么,他不蠻記得,反正不是什么好話,大概是說,細屄(bie)不讀書,式如是頭豬,又蠢又倔又咬人,快滾遠些!如今的九哥再不提當(dāng)年的愚勇,閑在屋里帶崽陪堂客,擺個檳榔攤子討生活,隔好遠聞得見他身上噴作一股桂子油的味。

酒桌上唯有一個人文婆不認得,那是一矮個子,叫龔民輝,人不起眼,臉上缺和氣,看得出是個結(jié)筋的人。長沙人說結(jié)筋,類似北方說的性格擰巴難打交道。龔民輝腳下一雙沾了黃泥巴的舊解放鞋,褲腳扎起半截,像是農(nóng)貿(mào)市場來的菜販子。賣菜的上得耀哥的酒桌,可見他社會朋友的蕪雜和他待人的寬宥,這一點,文婆尤其欽佩耀哥,難怪朋友們說他四海之內(nèi)盡兄弟。

龔民輝坐在那里,陰起一副臉盯眼看人,文婆顉(qin)下腦殼避開他,生怕被那雙刀子眼看出心里的企圖來。文婆在露臺上落座時,耀哥的酒局已經(jīng)過半,一紅一黃兩個塑料水桶,裝的是坡子街沽來的白沙散裝啤酒,一擔(dān)酒少說有百把斤,紅桶子已喝見了底,黃桶子滿滿的,浮了一層酒沫子,儼像一桶新鮮透亮的尿水。酒面上漂著一柄水瓢子,耀哥拿水瓢子在桶子里搲酒,把桌上的幾個茶缸一一兌滿,嘴里說著,都喝好,都喝好,聽著像是說都活好。文婆好久不見耀哥這般快活,該是上回在廣州書展上有斬獲,他總發(fā)的那套古龍的《蕭十三郎》賺了不少錢,近期又在加印。

這時,鐵路上傳來一長聲汽笛,只見耀哥他們像是聽到一聲號令,同時端起各自滿茶缸的啤酒,一齊高聲唱諾,米來噠,米來噠,干杯!他們在火車悠長的汽笛聲里,仰起腦殼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個個喝得嗚呼哀哉,腦殼直甩;唯有那個賣菜的矮子龔民輝端杯卻不喝,他放下茶缸,拍著鼓脹的肚皮說,耀哥,怕莫是碰了鬼,何式箇多的背時火車,一趟一趟開個不歇氣,喝不下去了,再喝會死人呢!

耀哥臉一跌,對丹少爺說,你這個同學(xué)真有蠻結(jié)筋,我們喝得,他何解喝不得?

丹少爺也生氣了,耀哥,你莫計較,他向來結(jié)筋咬鹽!

龔民輝說,耀哥,我今天真的有事,下回保證陪你喝好。

耀哥說,有事,你和尚趕道事,今天你敢敗我們的興,不喝,老子把你從樓上揎下去,信不信?

文婆從未見過耀哥這樣對人跌過臉,看上去蠻嚇人。龔民輝沒再打反口,端起茶缸一口一口霸蠻干了杯,仿照耀哥他們,把茶缸舉在腦殼頂上傾(kuan)倒,不見一滴殘酒落下。

耀哥陰轉(zhuǎn)晴換了口氣,講好了過一趟火車喝一杯,喝完這一桶不再加酒,散棚!

那天過火車喝啤酒的游戲一直喝到天快斷黑,龔民輝喝得起不了身,他癱在椅子上斜起一雙紅眼睛瞟著耀哥,一句現(xiàn)話反復(fù)講,耀哥,你看人不來;耀哥,我曉得你看我不來。

耀哥坐在那里板起一副關(guān)公臉,他從來一視同仁,最聽不得別人說他看人不來。耀哥怕壓不住脾氣打他一餐,抹了丹少爺?shù)拿孀樱麑Φど贍斦f,你這個老同學(xué)今天喝多了,快些送他回去。

龔結(jié)筋拂開丹少爺不讓他扶,走到樓梯口,回過頭,醉眼血紅,他對耀哥又說了一句,耀哥,我還是一句話,莫看人不來。

耀哥手里的茶缸差一點射(sa)出去,卻慢慢放在了桌子上。文婆分明看見他的手在抖,他曉得再這樣會要出事,連忙跑過去扶著龔結(jié)筋下樓梯,拿起他那桿賣魚的秤,送他到局關(guān)祠街口。龔結(jié)筋忽地推開文婆,跑到街邊的樹下哇哇一通嘔,嘔得眼淚巴沙,他眼光怪異地看著文婆,舌頭打圝話說不太清,老子賣魚又何解?你們好過,莫看人不來。

文婆把秤遞給他,說,沒人看你不來。

龔結(jié)筋盯眼看著文婆,陰毒地說,夜路子走多了總會碰見鬼。他說著橫過馬路,身體晃悠悠往教育街方向去了。文婆看著他的背影,聞了聞手,一股子魚腥氣,他想,丹少爺怎么會有龔結(jié)筋這樣的同學(xué)。耀哥說的對,江湖險惡,不碰賊就遇寇,這樣的下家,今后隔遠點。

文婆回來時,丹少爺和九哥都回去了,耀哥留文婆在他家里住一宿,兩人擠一鋪。四煤棧方向比白天清凈了好多,偶爾響一聲汽笛,顯得那么遼遠、清寂。耀哥靠在鋪當(dāng)頭抽煙,聽文婆把打算撈人的事講清楚,他鐵起一副臉,默不作聲,空半天才開口,大明寶喊你文婆走這個險,明打明是欺負你,這種爛事你不要攏邊,搞不成的。

文婆一聽耀哥這么說,眼淚快出來了,耀哥,我已經(jīng)答了他的白。他從口袋里掏出了大明寶給的三垛鈔票,一垛垛放在了床頭柜上。

耀哥看著那幾垛錢,嘆了一口氣,說,文婆,你答的是空白,你以為撈人跟撈魚那樣易得啊,膽子太大了,不想坐牢就聽我的,快些把錢退回去。文婆說,我接應(yīng)了他,退不得。耀哥說,何解退不得,他未必是你屋里祖宗啊?耀哥來了脾氣,他一指門口,文婆,你不把錢原汁退給大明寶,從今以后,我不認得你,你也莫認得我。快些走!

文婆起身走了,三垛票子也沒拿,耀哥喊他,錢拿走!說著下床追了過去,走到廚房門口,只見文婆右手舉著一把菜刀,伸出左手擱在砧板上,一臉的淚水,哭著說,耀哥,我哪個都不幫,我只幫我堂客王小梅,你不信,我現(xiàn)在把手剁給你!


耀哥大喝一聲,把刀放下,剁手算么子,剁就剁腦殼!說著他沖上去抬起一腳,踹在文婆肚子上,文婆痛得哎呦一聲倒地,手里的菜刀飛出去好遠。

耀哥揪住文婆,在他臉上撲了兩拳,罵道,你這個喊不應(yīng)的小雜種,真是蠢不帶發(fā)!口口聲聲喊堂客,王小梅是個好妹子,你莫害她!

兩個人并排靠在爐灶邊的地上抽著煙,文婆臉上一坨烏青,鼻子在流血,搓個紙塞子堵在鼻子眼里。他低頭不說話,在等著耀哥開口,感覺像是等著對他的判決。

耀哥點燃一根煙,遞給文婆,說,文婆,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文婆說,好。

了脫這個難,今后莫要再和他們亂混。

文婆點頭,耀哥,我答應(yīng)你。

你這個死人子忙,唯獨一個人幫得上。

文婆幽幽地問,哪個?耀哥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江建設(shè)。

文婆問,江建設(shè)是哪個?耀哥說,和我一起在靖縣插隊的知青,見了他,只說是我托他幫忙。這件事你知我知,不要讓任何人曉得你找過他。

文婆點頭,耀哥放心,我不是爛嘴巴。

一大早,文婆從耀哥屋里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布袋子,里面裝著一對五糧液。耀哥告訴他,江建設(shè)不好酒,喜歡收五糧液送給他師父,他不會收你的錢,酒會收。

文婆下樓走到街上,戥子橋的巷子埋在朦朧的霧氣里,行人稀少,白茫茫里忽然冒出來一個,有跑步的,有騎車的,還有快步退起走的,都顯得那么鬼鬼祟祟。文婆伴著街邊走,生怕突然冒出來一個電打鬼碰翻了他手里提的兩瓶酒。沿著八一路往東,一路走到黃興醫(yī)院,猛地抬頭,看見東屯渡那邊的白霧里浮起一輪粉紅的太陽,他望著太陽,心里拂動了一下,他想,只怕有希望。

王辰胖胖在黃花機場邊上開了一家快餐店,托朋友關(guān)系接了地鐵六號線的送餐生意,具體是給沿線保安公司執(zhí)勤人員配送早晚兩餐盒飯。他文婆舅舅天天在街上打轉(zhuǎn)轉(zhuǎn)麻將,被舅媽嫌狗屎一樣。王辰胖胖看不過眼,拖他來做送餐員,負責(zé)送晚上一餐,發(fā)他四千塊一月的工資,工作也還敨松、撩撇,要緊的是幫文婆舅舅躲開了舅媽的嫌怨,屋里安靜和睦了好多。

文婆送晚餐,是下午5點半從黃花機場T3站出發(fā),將50多份盒飯裝滿一個泡沫保溫箱,一路分派至18個站點,到迎賓路站打止;另外一段各站的盒飯,由謝家橋站到烈士公園南,歸河西一家承包的餐館遞送。文婆試過那邊的飯菜,水平相差不大,只是辣椒蘿卜比不上王辰胖胖做的脆爽。按事先的約定,盒飯箱子放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每到一站開門,文婆迅速下車,把幾個盒飯擱在車門外的站臺上,用手機拍好照片,對站臺上的攝像頭揚揚手示意送達,然后趕在關(guān)門之前返回車廂,在送餐名單上劃記一筆,次第送至以下各站,回去交結(jié)賬才算完工。送完餐,文婆會從迎賓路站原路回到機場站,把保溫箱交還店里,在廚房里吃完工作餐下班回家。在送餐途中,文婆從不坐座位,他靠在尾部車板上席地而坐,戴著耳機反復(fù)聽那幾首粵語老歌,鄧麗君徐小鳳張學(xué)友伴他一路,已然成了他的習(xí)慣。只在每個月底的最后一天,下班后他不直接回家,轉(zhuǎn)乘地鐵四號線,坐到阜埠河路出站,到一個叫幸福村的老年公寓給一個人剃頭刮?,洗澡搓背,如此這般有一年多時間了。

那人正是當(dāng)年被黃興醫(yī)院開除的醫(yī)生江建設(shè),他一年前患腦中風(fēng)偏癱在床,兒女在外地工作無法近前照料,只好送他到老年公寓作康復(fù)治療,幾個月難得來看老人一回。耀哥一家出國定居之前,拜托文婆接了他的班,讓文婆平時抽空來陪陪老無所依的江建設(shè)。每個月底,文婆帶上整套理發(fā)的行頭,來老年公寓給江建設(shè)剃頭,扶他在浴室里幫他洗澡、搓背,完了再來一套全身按摩,文婆把這個叫做一月一次大掃除。老人們以為文婆是江建設(shè)的親戚,他順著他們的意,說江建設(shè)是他屋里的表叔,他喊江滿爹。

文婆給江滿爹剃頭時,老人們在旁圍一圈,嘰嘰喳喳像一群老麻雀,夸文婆剃頭的手藝好,他經(jīng)不起夸,順帶幫他們剃頭揉肩修臉塊,老人們每回一見他來,個個笑呵呵的,見了自家親人一樣,不分大細,都喊他做文哥。這樣一來,文婆每次都要招呼上十個白頭翁,有幾回忙得差點沒趕上最后一班地鐵,但他心里舒服,暖洋洋的。

江滿爹出事的那天正是九九重陽節(jié),文婆去幫他搞大掃除,除了帶的理發(fā)工具,還做了兩樣拿手菜,白辣椒炒嫩子魚和一缽鹽菜扣肉,都是江滿爹的心頭好。進到房間,喊了幾聲不見江滿爹答應(yīng),文婆感覺不妙,趕緊推開廁所門,只見江滿爹跌在了馬桶邊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江滿爹被送到河西四醫(yī)院救治,幾天昏迷說胡話。文婆跟王辰胖胖請了假,在病床邊照顧江滿爹,端屎端尿抹身子。第五天江滿爹終于醒來了,他抓著文婆的手不肯松,淚眼汪汪,歪著嘴角說,文婆,你比我崽女還親,我姓江的對你不住。

文婆說,快莫這樣講,是我對不起你郎家。

江滿爹說,那倒確實,你在三看惹的禍,害得我丟了公職不說,北區(qū)分局預(yù)審科開除了三個干部,都是受了我的連累,我恨你恨了好多年。現(xiàn)如今,我發(fā)覺你文婆不壞,是個好人,錯不在你,壞家伙是那個逃至高的小明寶。

文婆說,江滿爹,小明寶跑了,是我害了你。

江滿爹搖手,不怪你不怪你,我只想曉得,那天晚上,文婆你進到號子里做了什么?我是快落氣的人,那件事我至今冇想通,你到底昧著我做了什么手腳,不告訴我,我死都不會閉眼睛。

四醫(yī)院的病房里,隔壁病床的病人下午出院了,屋子里靜悄悄沒別人,文婆在江建設(shè)的逼迫下,終于說出了那個藏在心里好多年不愿回想的秘密。

公安廳邊上的黃興醫(yī)院是勞改工作管理局指定的門診醫(yī)院之一,接診患病的犯人和對監(jiān)獄及看守所定期進行醫(yī)務(wù)巡檢是他們的業(yè)務(wù)范圍,江建設(shè)是傳染病科的主治醫(yī)師,自然對監(jiān)獄和看守所輕車熟路。當(dāng)時的管理沒有如今這么嚴格,探視個把嫌疑犯不是太難的事。江建設(shè)收下兩瓶五糧液,答應(yīng)帶文婆到螺絲塘進三看的號子見小明寶一面,他全是看在耀哥的情面上。耀哥托付的事,他江建設(shè)不得不辦。

那天,文婆見了江建設(shè),他有點恍惚,心想一個主治醫(yī)生何解鑲了一粒金亮閃眼的大門牙!

江建設(shè)和耀哥是地質(zhì)中學(xué)的同學(xué),上山下鄉(xiāng)分在靖縣的同一個公社同一生產(chǎn)隊。江建設(shè)個子矮小,體力單薄,但他脾氣夾,隨你哪個都不服,整個一粒梗死人的銅豌豆,都喊他做矮怪!種菜砍柴搞雙搶他比哪個都發(fā)狠,累得吐血卻只拿到六分工,比堂客們都不值價。知青和農(nóng)民都看他不來,總拿他做寶盤,江建設(shè)經(jīng)不起盤,一盤他就跳腳發(fā)寶氣,二話不說就開打,但從來沒贏過,經(jīng)常被打得頭泡臉腫。唯有耀哥拿他當(dāng)朋友,大哥一樣罩著他。

為了他,耀哥在知青點打了幾架狠的,差點被公社武裝部捉去勞教。有一回,隔壁知青點的菜腦殼來他們點上搞飯吃,他帶來了兩瓶德山大曲,跑去村里偷來農(nóng)家的一只下蛋雞,等到晚上,他們幾個常德老鄉(xiāng)躲在屋里飽逮了一餐,吃好喝好,末了抓江建設(shè)的差,逼著他幫他們埋雞毛雞骨頭。

知青偷吃村民的雞,時間一般選在半晚上,白天吃雞風(fēng)險太大,四處找雞的村民拿著柴刀,端著鳥銃,一旦被他們發(fā)現(xiàn),刀槍侍候,性命堪憂。為嚴防被尋雞討命的村民發(fā)現(xiàn),雞毛帶骨頭必須原地處理。知青銷毀證據(jù)的方法真是叫絕,他們在屋里床鋪下面挖個坑,將雞毛雞骨頭悉數(shù)掩埋好,一根雞毛都不能留下,再燒幾張黃草紙除味,這般處置連鬼都尋不到。

菜腦殼是常德澧縣人,從小習(xí)武,打架沒輸過,是知青點出名的大教腦殼,他把江建設(shè)從床上拖來,逼他爬到床鋪下面挖眼子,埋雞毛雞骨頭。江建設(shè)一口湯都沒喝,當(dāng)然不肯干,遭到酒醉的菜腦殼一頓暴打,他喊著,老子今日打死你個矮怪!幾拳上臉,江建設(shè)的門牙被打脫一粒。

耀哥那天睡得早,他被隔壁房間的打鬧聲吵醒了,沒講二話,操起一把鋤頭踹開門沖了進去,菜腦殼還想擺架勢現(xiàn)惡,他一鋤頭挖過去,菜老殼嚇得抬臂來擋,右手當(dāng)即被挖成粉碎性骨折!菜腦殼捫著脫手子痛得在地上打練滾,他的老鄉(xiāng)急著要送他去大隊醫(yī)院。事情一旦醒了門子,耀哥用鋤頭挖傷人,肯定不會有好下場,判刑勞教跑不脫。

這時,江建設(shè)攔在了門口,抹了一把嘴上的血,說,我來幫菜腦殼接骨頭,有個條件,這件事不再計較,也不能讓隊上曉得,你們答不答應(yīng)?

事已至此,菜腦殼也不敢聲張,畢竟讓村民發(fā)現(xiàn)他偷雞,不死要他脫層皮,不過矮怪說他會接骨頭,有些不大可信,情急之下無二法,只好聽矮怪的調(diào)排。于是,江建設(shè)關(guān)起門在屋里接骨頭,耀哥和菜腦殼的幾個老鄉(xiāng)等在外面,奇怪的是他們聽不見屋里一點聲音,連一聲喊痛都沒有。不到半個小時,門開了,菜腦殼用一條爛布筋吊著右臂從里面出來,臉塊慘白,拂開他的老鄉(xiāng),罵了一句什么,頭也不回地走了,喊也喊不應(yīng),搞得他那幾個老鄉(xiāng)一臉的懵。

進屋一看,江建設(shè)坐在床邊上,一腦門的虛汗,只喊口干討水喝,喝不得冷的要喝溫開水。問他什么情況,他直搖手,無可奉告,喝完耀哥遞來的一把缸溫水,他捏著那粒打脫的門牙,爬到鋪上蒙頭睡覺去了。

耀哥后來才曉得,江建設(shè)再三喊應(yīng)過菜腦殼,幫他接骨頭的事不許在外亂講,不然不幫他換藥,所以菜腦殼走的時候什么都沒說,只用他的德國話罵了一句,夾卵噠,老子今朝碰到了個小華佗!按耀哥的話說,這是江建設(shè)第一回,叫茅篷子刮屁眼,露了一小手!


耀哥和江建設(shè)同學(xué)幾年,曉得他不是簡單人,至于他有好大的功夫并不清楚。江建設(shè)八歲隨叔叔學(xué)中醫(yī),掌握了一套正筋接骨的祖?zhèn)骷挤ǎ谥帱c只有幾個人曉得,但沒人信,都說他是個大嘴巴吹牛皮,唯有耀哥相信他。那天晚上他偷偷幫菜腦殼接好骨頭,那個下家居然沒喊一聲痛,證實了江建設(shè)確有兩把刷子。

耀哥問起他,接骨頭何解不痛,江建設(shè)一笑,下回告訴你。

插隊的第二年冬天,落了一場大雪,公社號召插隊知青參與興修水利的工程建設(shè),公社柳書記下死命令,公社和大隊干部不許講條件,必須身先士卒,輪班下到基層親自進行示范,指導(dǎo)工作。參加過冬修水利的人都知道,有一個最累且最危險的活是挑河泥。將阻塞在河床里的淤泥挖開,鏟上箢箕挑上岸來,既疏通了河道,河泥施到菜土和水田里,是上好的有機肥,一舉雙得。但那一擔(dān)擔(dān)烏黑水垮的河泥鐵坨一樣壓肩,比一擔(dān)井水重出幾十斤,要命的是,沿一條只有腳板寬的跳——鄉(xiāng)里人喊跳板叫跳——挑這么重的擔(dān)子踩著跳走上岸來,一旦腳下打滑,失衡從一兩米高的跳上摔下來,簡直是人體骨骼的破壞性實驗,手腳骨頭摔脫是常事。

開工那天,公社柳書記為知青打氣,他在河堤上發(fā)表了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說,帶著知青突擊隊打頭陣,他第一個率先上跳,沒想到他挑一擔(dān)河泥在跳上只走到一半,跳上有積雪,他腳下一滑,連人帶兩箢箕河泥重重摔了下來,左腿正磕在石頭上,一截折斷的脛骨如一尖刺?破了表皮,白森森摛在了外面,血湖血海,嚇得眾人沒有了主張,不曉得如何是好。

柳書記差點沒暈過去,痛得呼天喊地,眾人將他從河床下抬上河堤,放他躺在一件軍大衣上面,再蓋一件,他仍在喊冷喊痛。大隊書記牛敦厚,知青私下里喊他牛胯里,開來了手扶拖拉機,送柳書記去縣人民醫(yī)院救治。剛開動,拖拉機的顛簸痛得他實在受不了,哀叫喊停。

這時,耀哥笑呵呵地說,柳書記,您不用去醫(yī)院,我們隊上有醫(yī)生,要不請他幫您看看?

在一旁的牛敦厚指著耀哥罵,陳耀謙,你說什么鬼話,隊上哪來的醫(yī)生,走開些,莫在這里搗鬼!

耀哥回懟他,牛胯里,你吼什么吼,脫的又不是你的腿,我問柳書記同不同意試一下。

柳書記痛得無他辦法,他直招手,快,快些喊那個醫(yī)生來!

江建設(shè)矮小力薄,加入突擊隊挑河泥他不夠格,那天他被隊上派工到山上放牛。耀哥幫江建設(shè)一起趕著哞哞叫的一群牛到的現(xiàn)場,圍觀的百多號人,見矮怪江建設(shè)來了,閃開一條通道讓他過。他扛著一根趕牛的竹竿,看上去像個小矮人,走進了疑惑團團的巨人陣。他一句話沒說,爬上拖拉機后箱,跍下來仔細查看了柳書記的腿傷,柳書記一邊喊痛,一邊打量這個未滿十七歲的毛頭伢子,咧著嘴巴問,伢子,你奈得何啵?意思是你整得好嗎。

牛胯里又在一旁插嘴,矮怪,柳書記問你奈得何啵,你耳朵沒聽見啊。

江建設(shè)橫他一眼,說,我奈不得何,你來搞啰。

此話一出,現(xiàn)場頓時鴉雀無聲,所有圍觀的都閉上了他們疑惑的鳥嘴!

江建設(shè)對耀哥說,搞碗水來。

耀哥說,我只有茶水。

江建設(shè)懶得廢話,他從耀哥手里拿過茶缸,說,去找兩塊板子和一截繩子來!

人們在一旁瞪眼看著江建設(shè)把邋遢的右手在衣服上揩了揩,伸出食指在茶水里畫了幾劃,將茶缸遞給柳書記。可憐的柳書記蹙眉閉眼咕咚喝完了,只怕他一世人不會忘記,那個叫矮怪的知青讓他喝下的那一茶缸洗手水!不到一分鐘,柳書記居然不喊痛了,江建設(shè)握住他那條傷腿,用大拇指摁住了露出的骨頭,問柳書記,痛不?

柳書記搖頭,不痛!不痛!

周邊圍觀的知青和大隊、生產(chǎn)隊干部們個個卻像是被踩了尾巴,喊痛似地驚呼起來。這時只見江建設(shè)暗中發(fā)力只一摁,那截斷骨被他生生摁進了皮肉,他握住那只傷腿幾擺幾推,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新鮮草藥,塞進嘴巴一通噍,將噍碎的草藥糊糊吐到手上,再粑敷在傷口處,然后從衣服內(nèi)里撕下一塊布,包扎住傷口。這時,耀哥遞上兩塊木板和一根草繩,江建設(shè)將木板綁在傷腿上作固定……他一番神樣的操作令人瞠目結(jié)舌,整個過程中,不見柳書記喊過一聲痛,他只會喊兩個字,多謝,多謝!

事畢不到半小時,江建設(shè)起身跳下拖拉機,走到大隊長牛胯里面前,說,現(xiàn)在可以送去縣醫(yī)院了,記得打破傷風(fēng)針。

話音未落,河堤上爆發(fā)出一片鼓掌歡呼聲,把牛群嚇得四處亂竄,江建設(shè)顧不上河堤上的熱鬧,揚起竹竿追趕牛群去了!

那年開春,縣人民醫(yī)院一紙公函下到隊上,抽調(diào)江建設(shè)去縣里參加培訓(xùn)班,他從此擺脫了只拿六分工的苦厄。兩個月后,他回來當(dāng)上了生產(chǎn)隊的赤腳醫(yī)生,拿十二分工。江建設(shè)幫柳書記堤上接骨頭的事跡,被四鄉(xiāng)八里傳得神乎其神,說他是苗醫(yī)祝由術(shù)的傳人。牛胯里不管這些,見人就夸江建設(shè)為隊上爭了光,長了面子,拿他當(dāng)個寶,三天兩頭送些臘肉豬油雞蛋犒勞他。耀哥他們跟著吃伴片,肚子里多了油水,個個紅頭發(fā)色。農(nóng)忙時節(jié)事故多,周邊公社來人請江醫(yī)生治病接骨頭,牛胯里私下得了別人的煙酒,答應(yīng)可以借用,但提出一個苛刻條件,請江醫(yī)生出診可以,不過不能讓他受累,要來轎子抬他去!

如今村民講起此事,仍津津樂道。那時候,村民連常看見一把竹靠椅改裝的四抬轎子,抬著矮怪江醫(yī)生從田間村頭路過,他們攔下他,請他下轎叭一袋旱煙,吃一碗紅糖雞蛋茶,順便幫老人堂客們把把脈,開個處方。江建設(shè)從不推脫,一路看診,樂于其中。那一帶的村民都尊他一聲小華佗,一聽這個樣喊他,江建設(shè)急得手都搖脫,喊不得,喊不得,你們是折我的壽呢!


后來,江建設(shè)被公社推薦上了中山醫(yī)科大學(xué),他是第一批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分配到黃興醫(yī)院的傳染病科工作。如果不是那年涉及小明寶的案子被單位開除,憑著他過硬的業(yè)務(wù)能力,加上領(lǐng)導(dǎo)的器重,升任個科室主任,甚至當(dāng)個副院長都大有可能。

文婆那天隨江建設(shè)進到螺絲塘第三看守所的間子里,是個星期天的晚上,外面落小雨,間子里潮濕悶熱,聞得見一股餿汗味。值班的是個新調(diào)來的看守干部,姓翟。

文婆一提起干部小翟,病床上的江滿爹霸蠻要坐起來,他的記憶忽然被喚醒了,他連連說,記起來了,老子這下記起來了。

文婆幫他背上墊個枕頭,江滿爹靠穩(wěn)了,問文婆,那天晚上,我在值班室喝茶,小翟陪你進去的,不到十分鐘時間,你做了什么?

文婆說,我避開小翟,給了小明寶一包藥。

江滿爹問,什么藥?是不是米帕林?

文婆點點頭,是的,給了他八十多幾粒,藏在那條飛馬煙里面。

江滿爹盯著他說,米帕林是耀哥給你的。

文婆搖頭,耀哥只給了我兩瓶五糧液,米帕林是我到人民醫(yī)院開的。

江滿爹仰面望著天花板,嘴里念著,文婆,你扯謊,我早想到小明寶吃的是米帕林,陳耀謙在鄉(xiāng)里天天跟我在一起,他瞟學(xué)抵得半個醫(yī)生,藥肯定是他給你的。

江建設(shè)到底了解耀哥,米帕林確實是耀哥那天早上和五糧液一起給他的,但文婆仍是搖頭,不肯承認。

米帕林是一種抗瘧藥,大量服用可以導(dǎo)致皮膚黃染,造成惡心、腹痛,小明寶吃了幾天的米帕林,渾身皮膚呈現(xiàn)出可怕的蠟黃色,連兩粒眼睛珠子都是黃的,一副鬼相。他肚子痛得厲害,一天到晚捫著肚子窩在鋪上水米不沾,看上去硬像是患上了急性黃疸肝炎。監(jiān)獄領(lǐng)導(dǎo)擔(dān)心在間子里傳染,上報預(yù)審科提出批準他保外就醫(yī),轉(zhuǎn)到市傳染病院進行隔離治療,保外就醫(yī)的申請報告上是主治醫(yī)師江建設(shè)簽的字。江建設(shè)當(dāng)時懷疑他吃了藥,造成黃染現(xiàn)象,但他至今搞不明白,為什么小明寶的血液檢測結(jié)果顯示,他的確攜帶黃疸肝炎病毒。

他一再問文婆,到底是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問題。

文婆說,江滿爹,米帕林確實是我給的,但文婆得了黃疸肝炎是真的,血檢報告上寫得明明白白,不可能做假。

江滿爹知道其中有蹊蹺,但苦于拿不出證據(jù)。他說,文婆,不論如何,是你搞了名堂,動了手腳,我可以肯定!

文婆只是左右敷衍,但心里清楚,其中的蹊蹺,在逃的小明寶,甚至連耀哥都不知道。耀哥只曉得小明寶吃了米帕林,假裝得了黃疸肝炎,卻不知道文婆在那之后從中做了更厲害的手腳。耀哥對此事犯疑,問過他幾回,文婆硬是瞞住沒說出真相。

小明寶的逃跑案子,公安廳領(lǐng)導(dǎo)非常重視,對所有相關(guān)人員嚴查處置,開除公職的,留用查看的有好幾個人,江建設(shè)是其中之一。文婆把個中細節(jié)爛在自己肚子里,是不想耀哥受到牽連。

得到江建設(shè)同意帶他見小明寶之后,文婆抓緊時間辦了一件事,他悄悄去了一回市傳染病院住院部,他穿一件白大褂,對住院的肝病患者謊說他是醫(yī)學(xué)院的在讀生,獲取血樣是為了做實驗寫畢業(yè)論文。他花了幾十元錢和兩包奶粉,得到了一位黃疸肝炎患者的血樣,貼上黃小明的名字,然后在見江建設(shè)時,趁著他沒在意,打開了儲存血液樣本的冰箱,偷換了里面存放的小明寶的血樣本,做實了小明寶患了傳染性很強的黃疸肝炎的診斷結(jié)果。這個偷血換血的秘密,哪怕把文婆燒成灰他也不會說!

至于小明寶如何從市傳染病院跑的路,事發(fā)幾個月后文婆才知道細節(jié)。小明寶是那天早上在傳染病院外面的攤子上吃粉時趁機逃跑的。粉店老板告訴文婆,那天桌上三個人,坐中間的穿著病號服,一臉蠟黃的,另兩個是便裝,坐在那個病號的兩邊,他一眼看出來是兩個干部看管著那個犯人。

文婆問,怎么看出來的?老板說,犯人右手拿筷子夾粉,一邊沒打開的手銬,吊在他的左手上。

文婆問,他是如何逃跑的?粉店老板說起有點小激動,他說,那陣子前面在修路,拉渣土的翻斗車一輛接一輛,早上街上人少,翻斗車開起飛快,那個犯人粉吃了一半,突然起身跑向一輛路過的翻斗車,跳起掛在了車廂后面,看上去像一只黃猴子,他回頭大喊了一聲,老子是冤枉的!不等兩個干部反應(yīng)過來,翻斗車拐彎開遠了!

粉店老板感慨直搖腦殼,說,人跑了,我不好再問兩個背時的干部要米粉錢,三碗肉絲粉一共十八塊,算我請客了。收拾碗筷時,看見那個犯人用過的碗下面竟然壓著兩張十塊的票子,要跑路了,還不欠粉錢,那個黃猴子真是個膽大心細的狠角色!

小明寶逃跑沒幾天,玉娭毑走了,走得很突然,陪在她身邊的只有黃小梅。老人的后事辦得熱鬧,在屋門口的坪里搭棚擺了三天彈四郎,國樂、管樂兩班人馬吹拉彈唱沒歇氣。唱夜歌子請的是冬瓜山上的許瞎子,他夾在腋下的魚鼓敲起來,那副云遮月的嗓子一開,眾人便被他帶入了哀傷緬懷的情境里:夜歌子不唱啊會起霉,一年難唱唻兩三回……

老人上山入土都順遂,唯有一個遺憾,就是臨了沒見到她的孫伢子小明寶。那天,文婆陪著黃小梅回老屋收拾玉娭毑的遺物,黃小梅一邊翻看老相冊,一邊啜泣抹淚,她對文婆說,你曉得玉娭毑走的時候,對我說了什么?她說,小明來看過她。我以為她是糊涂了說的幻覺,玉娭毑指著病房的窗戶說,昨晚上他來過,站在外面哭臉,小明伢子的臉塊何事蠟黃的啰?文婆,玉娭毑說小明哥來過,是真的嗎?

文婆說,肯定是真的。

昨天,江滿爹出了院,他女兒接他去云南麗江療養(yǎng)。文婆送他們到機場,望著江滿爹坐著輪椅,女兒推著他進了安檢口。突然,江滿爹回頭喊他,文婆,得空來云南玩啊。看見老人在抹眼淚,文婆朝他揚揚手,眼睛發(fā)澀說不出話來。走出機場候機廳,看見一輪粉紅的夕陽鑲在立交橋的叉縫里,文婆心里拂動了一下。晚飯時候了,他又要到地鐵六號線送餐去了。


作者——胡強

老長沙,曾在北京寫劇本,多是宏大敘事題材,好累;如今在長沙寫巷子里朋友熟人的小故事,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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