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作為“老大哥”西安的背景板,一直以來都沒什么存在感。
歷史上,它與西安的關系始終處于一種相對游離的狀態,也帶來某種難以啟齒的隱痛——尤其是修了高速之后,下屬幾個縣到西安的車程,甚至比到自家市區還要近,久而久之,渭南多了些無人問津的尷尬。
但就是這樣的渭南,卻擁有六十一處國保單位,傲視整個陜西。沒有流水線的打卡,沒有人滿為患的景點,渭南是座內向的城市,靜候“將令一聲震山川”的時刻。
渭河平原,太史公親自蓋章的“金城千里,天府之國”,輝煌了半部華夏史。山河環抱,土壤肥沃,在農業社會曾是中原大地最富庶的地區之一,孕育了包括秦、漢、唐等在內的十代王朝。
渭南韓城老城 | ?陳團結
渭河平原的“C位”屬于西安,說起渭南,外省人的反應大多是:“渭河以南吧?具體在哪就不知道了?!边@話對也不對。因為渭南治下只有四個縣級市在渭河以南,而韓城、蒲城、富平等絕大部分的區域都在渭河以北。
拱衛京畿重地,渭南在歷史上的地位舉足輕重,走出的名人也不計其數。每當人們將要遺忘它時,總有新的風流人物站在歷史的聚光燈下,重新攪動風云。
渭南韓城 | ?視覺中國
“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將,陜西的黃土埋皇上?!?/strong>曾經的王侯將相如今俱已長眠于地下,他們的陵墓是琥珀,將王朝的光輝永遠定格。即使在館藏多如海沙,國寶數不勝數的陜西,帝陵本身也是最值得一看的文物。
作為歷史上最輝煌的一筆,唐朝十八陵綿延數百里,開山為陵的氣魄后世再也難見。不過和人潮擁擠的乾陵相比,蒲城的唐五陵,更值得一探。據《蒲城志》所載:“昔唐盛時,樓閣崢嶸,五彩郁然。而今寥落,無復鳳翥鸞翔,舊景只依壟上,閑云任其往來?!?/strong>故而又得名“五陵閑云”。
蒲城橋陵戰馬石像 | ?視覺中國
五座陵墓中,睿宗的橋陵、玄宗泰陵、穆宗光陵和憲宗的景陵都是帝陵。而因將太子位主動讓與李隆基而得名“讓皇帝”的李憲,則是因為陵墓規制接近帝陵 ,才有了“唐五陵”的合稱。
如今唐十八陵中,大部分陵墓的地宮都只剩下殼子,唯獨李憲的惠陵仍可一看。因其是在2000年才進行的搶救性發掘,開放時間比較晚,氧化和反堿都不算嚴重。下墓參觀,壁畫尤其精美,比乾陵可看度高不少,墓室中還有罕見的跪拜俑。
唐代女史圖,出土于蒲城三合村唐惠陵 | ?視覺中國
相比之下,光陵顯得最為破敗,墓主李恒是唐朝的第十三位皇帝,彼時的唐王朝已經走向不可逆轉的衰敗,遺存寥寥無幾,連石像也透出凄涼的萎靡。大多遭到了嚴重的損毀。缺少前肢和耳朵的石獅散落在城外的花椒田中,走遠些,還能看到無頭石像生。
五座唐陵,是一代東亞霸主跌宕起伏的五部曲。從女帝武曌臨朝,到玄宗安史之亂;從憲宗中興,開創元和之治,到光宗宴飲無度,最終死于享樂。平原上沉默的帝陵,是一幅錯落的卷軸,記錄著曾經不可一世的王朝。
泰陵 | ?視覺中國
在他們的時代,帝王們無一不自詡為天下的主人,活著時要享受無上的尊榮,死后仍希望掌握獨一無二的權力,然而他們終不能對抗時間,連那些極盡奢華的珍寶也隨著時間煙消云散,或者成為供人觀賞的死物。
對比帝王的無上野心,平民的精神反而永流傳,我在渭南博物館,看到了一塊來自西漢刻著“與華相宜”的瓦當,這最毫不起眼的建筑裝飾品,卻作為華山,乃至華夏文明最早的印記之一,傳遞著這個民族延續千年的精魂。
韓城的古建筑多有一種古舊的斑駁,青磚發灰,廊柱露出白森森的木胎。晚九點左右,街面的商鋪已上好長條狀的門板。放眼望去,路旁的光景好像還是清末民初的。
韓城黨家村民居 | ?圖蟲: bestview
賈平凹在《廢都》中寫過一個叫周敏的落魄文人,會在西京破敗的城墻根下吹塤。如今的西安已是不夜城,倘若想聽幽咽沉緩的塤,恐怕也只有韓城這樣的地方。
這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當地小商販們,他們與客人正面相對,不急不緩,偶爾面對孩童也有耐心。做生意仍能沒有干戈之氣。我想,這是因為,韓城是文昌之地,有文昌之氣。
韓城太史公祠 | ?視覺中國
太史公祠是整個韓城游客最多的景點。
四大文明古國中,唯中國有制度化修史的傳統。正因此,中華文明才能始終重塑文明記憶,未曾中斷。這份延續,也令“史圣”司馬遷,成為這方水土血脈中的不朽印記。
太史公祠始建于西晉時期,香火綿延,距今已一千七百多年。祠堂前的古道長三百米,是當地人以巨石鋪就,取“晴天不揚塵,雨天不帶泥”的意頭。
中國的平人之敬就是這樣可愛,仰慕也不必日日大張旗鼓,要從最不起眼的細節生出來,恒久守禮。譬如上香是大事,行路亦是大事,于是有清塵避道——無論對方如何,只是盡自己的美意。
太史公祠三重牌坊 | ?陳團結
登上石階,穿過“高山仰止”、“史筆昭世”與“河山之陽”三重牌坊,就來到了祠堂主體,這里由獻殿和寢殿組成。前方是獻殿,保存著古今百余方石碑,大多是歷代重修的記錄和文人們憑吊祭祀的詩文。后方是寢殿,供奉著司馬遷像,泥塑身著長袍玉帶,須眉飄逸,神色端肅。
這當然是后人的附會,畢竟司馬遷樣貌如何已不可考,可奇就奇在,墓冢頂端生有一株千年古柏,分為五枝,蒼郁筆挺,應了“五子登科”的意向。
司馬遷像 | ?陳團結
另一個游人如織的地方是文廟。
韓城文廟對外聲名不顯,實際規模僅次于曲阜孔廟和北京孔廟。正門對著的是氣勢恢宏的琉璃五龍壁,別名“萬仞宮墻”,琉璃彩龍須鱗如生,晴天會照得整個院子都輝光堂堂。兩側幾尾鯉魚,與故宮九龍壁相比,別有意趣。
韓城龍照壁 | ?圖蟲
與五龍壁正對的是欞星門。作為中軸線上的第一座牌樓,取的是文曲星的名字,前來拜祭的學子不少,他們從左右側門進去,并不高聲,只是靜悄悄地來,靜悄悄地走。
韓城文廟內 | ?圖蟲
在文廟,偶會遇到古建愛好者,對著琉璃五龍壁一陣快拍。他們來文廟,多是為了它。但其實韓城城隍廟的九龍壁比之文廟,還要更勝一籌,光華燦爛。琉璃磚雕更是處處可見,極為精巧,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其是明代的產物。
古時民間多敬畏城隍,勝過大名頭的神靈。城隍廟的匾樸實到直白,“你來了麼”四個大字,有種“縣官不如現管”的民間幽默。
韓城城隍廟 | ?視覺中國
在韓城看古建,不能錯過的還有普照寺。元代的梁柱粗圓厚重,是撲面而來大氣沉穩。而大檐額式建筑,又帶有少數民族的渾厚與粗獷。陜西遺留的元代彩塑并不多,普照寺這組精品堪稱非凡。
大佛殿中釋迦牟尼佛像,塑于元泰定三年(1326年),通高四米有余,巍峨大氣,兩側阿難、迦葉侍立,神態各異。文殊、普賢兩位菩薩圓潤豐腴,是典型的早期造型特征,還皆為少見的留須造型??上c實際獲得的關注相比,算得上是明珠蒙塵。
渭南普照寺 | ?視覺中國
時下古建和彩塑熱潮重燃,已經有一波又一波遠客來到韓城,可直到今天,這座擁有陜西最多國保的千年古城,還未能等來《黑神話》般的流量狂歡。
大唐不夜城的霓虹,照亮了西安都市圈。但虹吸效應下,是更多像渭南這樣的城市。他們是花束中的滿天星,宴席上的玻璃轉盤,在觥籌交錯中趨近沉默。
存在逾千年的古城,埋藏的故事太多,非考古探鏟不能叩響。于是,今人看國保,至多是梧桐樹下拾翠羽,總是難以窺得鳳凰原貌。然而,帝王將相的珍藏深埋地下,田間地頭的蔓草卻在生長。非遺,這種民間對文明自發的延續,正在以另一種方式接續著精神的年輪。
華陰老腔演出 | ?視覺中國
為渭南發出第一聲吶喊的,是華陰老腔。而將華陰老腔帶出關中的,是《白鹿原》。說起來,即使作者陳忠實是土生土長的關中人,可他接觸華陰老腔,卻是在《白鹿原》成書的十年后。
2004年,陳老先生受邀觀看一場民間多劇種的演出,當晚的眉戶戲、線腔、碗碗腔等地方小戲,他都熟悉,唯獨老腔聞所未聞。對于一位在關中扎根幾十年的文化工作者,這實在是件稀罕事。
誰知等老腔的表演者們三三兩兩上臺,又是出人意料。他們一手提著木凳,一手提著樂器,閑庭信步,“如同在村巷或自家院子里隨意走動的腳步”。
一條木凳一把樂器,隨時隨地唱響華陰老腔 | ?視覺中國
后來,陳忠實才得知,這些民間藝人并非專職,平日照常勞作,只在閑時結成松散的組合,參加廟會慶祝,或是被請去紅白事。在那樣的場合,用心聽的人并不多,大家都忙著吃菜,忙著交談,他們自顧自地唱一會,無奈地笑笑。
更多時候,這古老“搖滾組合”的舞臺是后山的土坡和煙塵漫然的田野??干习宓屎湍敬u,搭上月琴、板胡、梆子、低音胡,就地開喊。
老腔的樂器板胡的弓弦末端用馬尾編了條鞭子 | ?視覺中國
說“喊”,而不是“唱”,是因為老腔的精髓的確是“喊”出來的。唱要有韻律,遵守某種有形無形的規則,但喊可以只是一種宣泄,一種氣魄。老腔的高亢磅礴,自在隨性,是大風大河,從人的精氣神興發出來,不需要臣服于工尺譜。唱到關鍵處,木磚重重拍在長凳上,如驚雷滾地,聲震四方。
華陰老腔中三國劇目最多,聽時令人熱血沸騰,什么都拋在腦后。“將令一聲震山川,大小兒郎齊吶喊”,那些平時普普通通的漢子,此刻迸發出極致的生命力,仿佛已然“頭戴紫金冠,身穿玉連環?!?/p>
因為是八百里秦川,所以人人皆可以“胸前獅子扣。腰中挎龍泉”,而不必成為京劇里的將軍。因為是阻三面而守,所以亦不必有封侯拜相,只能是“提攜玉龍為君死”。
老腔要用到的部分樂器 | ?視覺中國
這是三秦厚土養出來的意氣,及至后來電影《白鹿原》中華陰老腔的片段,有評論者說畫面是“倫勃朗式”的,實在令人不以為然。只因無數個黃昏時節,老腔唱起,尋常村落中正是這樣的景象。暗調金光的交響,飽和的重量,是千百年來隨意摘取的風景,實在不必學什么倫勃朗。
沒能在書中描述老腔,終究落了遺憾。后來陳忠實找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導演林兆華,希望《白鹿原》的話劇能用上老腔。
起初,即便有陳老先生的再三“安利”,林導依舊不甚熱切,結果老腔開嗓,一折戲尚未完,他“兩只銳利的眼睛發直了”,第二折戲唱完,他直接沖上去握住老腔演員的手。
嗐,這怎么不算一種“真香”呢。
華陰老腔在關中民俗博物院駐演 | ?視覺中國
在《白鹿原上奏響一支老腔》一文中,陳老先生詳細記述了此事的來龍去脈,還特意強調了兩次林導演“眼神發直”的細節,那種有點驕傲的小得意,令讀者忍不住會心一笑,卻不會覺得是過譽——聽過華陰老腔的人,怕是還會覺得與有榮焉。
2016年,陳忠實先生去世。當年被他帶出渭南的華陰班社趕到,用老腔送他最后一程。相交十余載,那一代渭南人送走了他們的知音。而今天的渭南,或許仍在等待著。
2016年,華陰老腔傳承人送別陳忠實 | ?視覺中國
2006年,華陰老腔入選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打響渭南非遺保護的第一槍,緊接著,皮影、草編、石雕、刺繡……渭南其他民俗藝術也陸續走進非遺名錄。
放眼望去,最引人注目的是色彩鮮艷的“彩塑”。
這些“彩塑”造型極為精細,各類造型須眉如生,連毛發紋理都清晰可見。讓人無法想象,其實它們是一種面食——大荔面花。
渭南文化藝術中心展出的花饃 | ?視覺中國
在以小麥作為主食的陜西,面花曾是農家婦女們的“藝術展”,日復一日,她們的人生圍繞著面食展開,也自然把對美的寄托融入其中。簡單的白面,輔以農家易得的豆子、棗子等物,連工具也只是普通的剪刀和梳子。
切揉捏揪,挑壓搓撥,只憑一雙靈巧的手,能將白面化為鳳凰牡丹。造型除了石榴金魚之外,還有象征五畜興旺的牛羊,五谷豐登的麥秸等。從逢年過節到婚喪嫁娶,不同造型的面花貫穿了舊時農家人的一生。
造型精美的面花,正是誕生于一位位渭南勞動婦女精巧的手中 | ?視覺中國
今時今日,美學似乎成為一個很布爾喬亞的概念,被理論化系統化,仿佛只有接觸過相關的知識才配談論與創造。但大荔面花卻在提醒我們,美可以來自從未學習過美學的人,它可以僅僅是出自本心的、與重復生活的一點周旋。
比起炫技似的皇室珍藏,有時,來自民間的智慧更能令普通人共情。在華州皮影文化園,我們能看到華縣碗碗腔皮影戲。巴掌大的皮影女子,卻連鬢云上的釵環都纖毫可見,靠的全是指尖功夫。
渭南的精美皮影 | ?視覺中國
皮影的制作工序極為復雜,僅牛皮處理就需二十道工序,顏料也需特制,且不同色調對應不同題材,有一套不輸京劇臉譜的色彩編碼。其中要求最高的,還是組裝,想令皮影靈活自然,不同構件之間的嵌合、連接的孔位都要絕對精密。
時腔響起,燭影幢幢,各式人物在一方幕布上輾轉騰挪,演繹著千百年來口耳相傳的故事。下首的觀眾有蒼然白首,也有裝著時髦的大學生。非遺熱潮下,越來越多年輕人愿意聆聽、學習并延續這些古老的藝術。渭南原本模糊的城市輪廓,開始悄然變得清晰。
繼承傳統的同時,渭南皮影也在積極探索與現代融合的新方式 | ?視覺中國
此時,渭南終于不再是西安背后的配角。這片始終被長安光環所籠罩的城市,或許已經找到了與時空和解的方式,成為自己故事的講述者,而它渴求的,是愿意聆聽的人。
編輯/Tasia
文/許鵬宇
圖/見文中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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