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文小說連載之二十

望子成龍，望女成鳳，這是天下父母共有的心愿。在父母眼中，孩子長大后能有出息，那是無上光榮之事。可現實往往殘酷，世間哪有那么多龍鳳之才？不管承不承認、愿不愿意，絕大多數孩子，注定要在平凡中度過一生。

于是，很多父母的期望悄然降低：既然成龍成鳳難以實現，那就希望孩子能健健康康長大成人，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然而，命運有時就是這般無情，對有些人而言，就連讓孩子健健康康長大，都成了一種遙不可及的奢望。在八字命理中，有 “男怕將軍箭，女怕閻羅關” 的說法，便是其中的例證。

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且聽老黃歷上關于這種命運的 “鍋巴句”：“將軍箭，一箭三歲死，二箭六歲亡，三箭九歲夭。”“閻羅關，春忌牛羊水上坡，夏逢辰戌見閻王，秋逢子午君須記，冬季卯酉有災殃。” 通俗來講，人的年月日時組合，暗藏三十六關、七十二煞。而將軍箭和閻羅關，堪稱所有關煞中最為兇險的存在。據說，小孩一旦犯上這種關煞，重則難以存活，輕則災禍不斷。接下來這個故事，便與這神秘的傳說息息相關。

“嚼經客” 是我的初中同學，姓向。他平日里就愛抬杠，用湘西人的話說，就是 “嚼卵經”。你說東，他偏往西；你講南，他定道北，還總能找出一堆或有理或無理的佐證。加之他口才出眾，“嚼經客” 的名號便不脛而走。

我們讀書那會兒，為了彰顯彼此的友好，同時展現自己的歸納總結能力，大家都熱衷于根據同學的姓氏和特點互取外號。總覺得，一個無傷大雅的外號，叫起來比本名更為親切。

九十年代初，農村掀起一股去廣東沿海打工的熱潮。初中畢業后，“嚼經客” 懷揣著發財夢，跟隨村里的年輕人奔赴南方淘金。青春散場，同學們各奔東西。起初，大家還偶爾聯系，可隨著各自際遇、境況的不同，再加上地理空間的阻隔，幾年之后，便漸漸斷了音訊。

再次見到 “嚼經客”，是在另一位同學父親的葬禮上。人到中年，多年未見，此番重逢，兩杯酒下肚，彼此的心扉便徹底敞開。從回憶往昔的同窗情誼，到講述在外奔波的艱辛；從曾經的豪情壯志，到感慨上天早已安排好的宿命，我們無所不談，話題也愈發深入。

奇怪的是，在整個交談過程中，我絲毫感受不到 “嚼經客” 往日抬杠的勁頭。當我拋出心中的疑問，“嚼經客” 瞬間眼眶泛紅，沉默良久，仰頭猛灌一口酒，又狠狠吸了幾口煙，隨后緩緩吐出濃濃的煙霧。他一邊痛苦地搖頭，一邊長嘆：“唉！兄弟，一言難盡啊，往事不堪回首......”

從 “嚼經客” 斷斷續續的講述中，事情的大概漸漸明晰：畢業后，“嚼經客” 在深圳打工。憑借處事機靈和出色的口才，不久便贏得了廠里一位鄰村姑娘的芳心。婚后不久，在一個冬日的凌晨，他們迎來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為了一家人不分開，他們選擇繼續留在深圳，老婆專心在家帶孩子，“嚼經客” 則在廠里上班，挑起養家糊口的重擔。

“嚼經客” 的父親懂些算命和風水知識，時常為附近有需求的村民算卦、看屋向，是遠近聞名的 “風水先生”。聽聞兒子兒媳添了孫女，一家人都滿心歡喜。老爺子第一時間索要了孩子的生辰八字，打算給孫女取個好名字。

老爺子翻開老黃歷，仔細對照孫女的八字，臉色瞬間變得凝重起來。孫女出生在冬月，又是卯時，按照黃歷推算，這出生的年月日時，明顯犯了 “閻王關”。俗話說，男怕將軍箭，女怕閻羅關，這可是極為嚴重的關煞。

老爺子思索再三，還是撥通了兒子的電話，決定如實相告：“我反復查了幾遍，按命理推算，這孩子犯了‘閻王關’。書上說，犯這種關煞的孩子，夜里容易驚醒，容易看到不干凈的東西，小時候多災多難，難以養活，即便長大，也可能有克夫之嫌...... 不過，犯了這種關煞也并非無解，有幾個辦法。一是趕緊把孩子帶回來，我找人幫孩子‘打扮’一下，看看有沒有效果；二是找一個八字日元是孩子命中天月二德的人，認作干媽或干爸；三是在孩子 12 歲之前，千萬要避免帶她去陰宮廟、城隍宮、喪葬、醫院、墓地等陰氣重的場所......”

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便傳來兒媳的埋怨聲：“能講就講，不能講就閉嘴，哪有這樣咒自己孫女的？你問問老頭子是不是不喜歡孫女，不喜歡就直說......”“嚼經客” 聽著父親的 “晦氣話”，又聽著老婆的埋怨，頓時火冒三丈，對著電話怒吼道：“都什么時代了？還信什么閻王關？你叫閻王過來，我把他都給殺了！會講就講，不會講就別講，別再跟我提什么閻王關，小心我罵你！老家伙一天沒事，盡學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我看你是中邪了......” 說罷，“啪” 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本是出于對孫女的疼愛，結果卻弄巧成拙。兒子兒媳非但不感激提醒，還差點因此反目成仇，這是老爺子始料未及的。此后連續半個月，老爺子都沉浸在郁悶之中，時常暗自痛苦思索：“自己明明知曉孫女命理有缺陷，卻無能為力，難道這真的是孫女的宿命？”

“不行，我一定要盡全力救她。” 老爺子這般想著，便與老伴商量：“上次可能是我心急，說話沒注意方式，講得太難聽，他們兩口子接受不了。這次你去說，把話說得委婉些。要是冬天他們不方便回來，我們就請個道行高深的師父去深圳，給孩子‘打扮打扮’，所有費用我們出，不讓他們花一分錢。” 老太太自然希望家庭和睦，便聽從了老爺子的建議。

電話打過去，盡管老太太說得極為委婉，但 “嚼經客” 兩口子還是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他們在電話里再次強調：“媽，這事您就別摻和了，行不？我得提醒你們，現在是講究科學的時代，有病就得去醫院，別整天聽我爸這個老古董瞎忽悠。沒事就掛了啊。”

正面溝通行不通，迂回戰術也宣告失敗，“嚼經客” 的父母徹底沒了辦法。兒大不由爺，老兩口只能無奈地頻頻嘆息。

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流逝著，一年又一年。期間，“嚼經客” 一家也曾回過幾次老家看望父母。自從那次不愉快后，雙方都刻意回避那個話題，每次回家小住，表面上也算 “父慈子孝”，倒也沒再鬧出更大的矛盾。

然而，孩子 4 歲那年夏天，悲劇還是降臨了。那天，天氣格外晴朗，吃過早飯，“嚼經客” 的老婆和鄰居一位年紀相仿的婦女，各自帶著年齡相近的女兒，前往附近的河邊洗衣服。由于天氣好，當天在河邊洗衣服的人很多，大家又都是老熟人，一邊洗衣服，一邊愉快地聊天，孩子們則在一旁玩耍，一幅和諧美好的畫面。

都說女人聚在一起聊天，一個女人頂得上 500 只鴨子，這話雖說有些夸張，但用來形容此時河邊眾多婦女洗衣聊天的場景，倒也十分貼切。她們嘰嘰喳喳，話題從天上聊到地下，從孩子扯到男人，一刻也不停歇。說到興奮處，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咯咯咯”“嘻嘻嘻” 的笑聲此起彼伏。

起初，“嚼經客” 的老婆還時不時抬頭看看孩子，并不停叮囑她別跑遠。可后來，見一群孩子玩得正歡，有的在岸邊你追我趕，有的在河邊捉小魚，有的在淺水潭游泳，心想難得讓孩子盡情玩耍一回，便漸漸放松了警惕。

不知過了多久，河邊突然傳來一個小孩驚恐的呼喊：“快來人啊！有人在河里快淹死了！快來人啊！有人在河里快淹死了！” 聽到這急切的喊聲，那些帶著孩子的婦女們，急忙丟下手中正在洗的衣服，噼里啪啦地胡亂穿上拖鞋，拼命朝著小孩喊叫的方向跑去。

跑到河邊，只見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指著河中央焦急地說：“你們看，有個女孩子在河中間，好像不會游泳，快淹死了。” 眾人順著孩子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個小女孩正在水里拼命撲騰。一群人趕忙跳下水，將孩子拉上了岸。其實，對大人來說，這河水并不深，在河中央也只齊腰深，但對三四歲的孩子而言，無疑是滅頂之災。

幸好救援及時，掙扎的孩子得救了，是 “嚼經客” 老婆鄰居的孩子。大家趕緊清查自己的孩子，這時，“嚼經客” 的老婆慌了神，她發現自己的女兒不在這群孩子當中。

“寶貝、寶貝，別嚇媽媽，你在哪兒啊？”“嚼經客” 的老婆帶著哭腔，聲嘶力竭地朝著四周大喊，一邊瘋狂地揪著自己的頭發，滿心自責。就在大家不知所措，不知該去哪兒幫忙尋找時，剛被救上來的小女孩指著河中央驚恐地說：“她在那里，她在那里，她先沉下去了，我去拉她，沒拉住......”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沒想到救上來一個，還有一個。

眾人又紛紛跳進河里尋找。由于人多，河水被攪動得渾濁不堪。有的人不斷用腳試探，有的人則深吸一口氣，潛入水底摸索。大約十來分鐘后，有人順著河流，在一塊大石頭邊找到了孩子，趕忙抱起來送回岸上。

剛才還活潑可愛的女兒，此刻卻沒了生氣：全身濕透，手腳僵硬，頭發散亂，眼睛緊閉，臉色青紫，沒了呼吸。“嚼經客” 的老婆抱著直挺挺的孩子，絕望地大哭一聲：“我的兒啊，媽和你一起去吧！” 隨即暈死過去。

見此情景，大家都慌了神。有人趕緊撥打 120 急救電話，有人急忙輾轉聯系她的老公 “嚼經客”...... 三天后，不幸中的萬幸，孩子終究沒能救回來，但大人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當 “嚼經客” 的老婆醒來，看到病房里站滿了人，娘家、婆家的重要親戚都來了，自己的爹娘和公公婆婆也在。眾人見她醒來，紛紛上前安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大人沒事就好！”“嚼經客” 的老婆目光搜尋到自己的丈夫，發瘋似的問道：“我們的寶貝呢？我們的寶貝呢？我們的寶貝呢？” 聽到這般追問，“嚼經客” 滿臉痛苦，情緒瞬間由悲傷轉為憤怒，大聲吼道：“你還好意思問我，我正要問你呢......”

眼看 “戰火” 即將燃起，“嚼經客” 的父親趕忙上前制止：“都別說了，大人沒事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你們倆要好好珍惜。至于孩子，我早就提醒過你們，為這事，你們差點和我翻臉。過去了就過去了，不提也罷。老話講得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怪不得任何人，只能說是這苦命孩子的宿命，天命難違啊......” 說完，老爺子早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緊接著，病房里哭聲一片，尤其是 “嚼經客” 兩口子哭得最為悲痛。聽得出，其中既有對孩子的無盡不舍，更多的，或許是對自己無知的痛恨與自責......